第173章
容陵以为, 天后会生气,或是伤心失望,唯独不曾料到, 她竟如此平静。
天后沉默半晌,抬眸望向两株绿树旁的空地,那里曾种植着长子容廷的命树, 如今, 荒芜一片。
“你与阿廷, 都是深情之人。当年母后迟疑不定, 始终未能站在你长兄那边,最后竟让他带着遗憾,孤苦伶仃地离开这个世界。每每思及,内心空余悔恨。这一次,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会支持你所有决定。但阿陵,舍弃身份,脱离九重天,就必须为这个决定承担后果。我与你父帝纵然心有不忍,也绝不会为你打破规则, 所以, 你可做好准备了?”
容陵双膝跪地, 泪眼朦胧:“儿臣已做好准备。”又伏地叩首, “是儿臣不孝, 多谢母后成全。”
天后拉起容陵, 强忍哽咽,用玩笑的语气道:“先前天帝负伤归来,还与我打赌, 赌你究竟何时会向我们开口。”
容陵也跟着笑了笑,笑得眼睛直发酸:“谁赌赢了?”
“自是你父帝。”
容陵听得心痛如割。
长兄陨落,阿婵失踪,如今,他也要再狠狠伤一次他们的心。
纵然歉愧,容陵却无法改变心意。
“阿陵,既已决定,就不必再对任何人抱有亏欠。人生在世,终究还是要对得住自己。如果连自己的心都对不住,又谈何别人?”天后笑着宽慰儿子,“我与你父帝都知道,你并不适合这个位置。困了你这许多年,也该放你重新自由。所以,你且飞吧,飞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我与你父帝能照顾好自己。”
容陵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压根不敢抬眸。
他生怕一抬头,眼泪便决了堤。
“阿陵,身为母亲该对你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接下来,我的身份不再是你母亲,而是仙界天后。”蓦地松开握住儿子的手,天后硬着心肠转身,她沉声道,“容陵,你生来高高在上,既享受着身份为你带来的一切便利与尊贵,便也该承担随之而来的责任。任太子期间,你全心全意守卫六界,无论事大事小,处理妥善,兢兢业业,从无懈怠。念你过往累累功绩,对隐瞒源族后裔一事,可从轻处理。明日惩戒台,领十记斥魂鞭。斥魂鞭后,本宫与天帝将亲自执行你的辞仙礼。自此之后,你与九重天,与仙界,再无半分瓜葛。”
“谢母亲恩典!”
容陵长跪许久,告退离去。
天后脊背立得笔挺,始终没有回头。
一串串眼泪,悄无声息地从她脸颊滑落。
区区凡人,如何去闯固若金汤的九幽塔?恐怕还未逼近,便已化为冻骨。
这是一条万劫不复的不归路,却是容陵自己选的,作为父母,又怎能忍心以爱与保护之名将他束缚?
容陵走出天后宫殿,眼眶通红。
他也割舍不下父母,但有些选择,他必须得做。
这世界偌大而繁杂,无数人经红尘而过,他们有亲人、爱人,有抱负,有信仰与理想。
而现在的丹卿,只有他了。
……
翌日,惩戒台。
容陵孤身而立,静静等待即将而来的刑罚。
十记斥魂鞭,听来轻巧,实则痛苦不堪。
容陵一声不吭,生生熬完十记斥魂鞭,面无血色地走出受刑区域。
他步履微浮,尚算稳健,至少外表看不出什么。
一步一步,容陵脊背绷直,以一种堂堂正正的姿态,跪立在天帝天后身前。
容渊端坐云端,面容被缥缈紫雾遮挡,看不出具体情绪。天后坐在天帝身侧,同样的喜怒不辨。
九重天诞生至今,从未有人自愿剔仙骨斩神魂,放弃与身俱来的神籍,容陵是第一人。
无数天地灵力堆簇而成的至高之神,在拥有一切后,所要舍弃的不仅仅只是这一身修为实力,而是天道曾赋予他的信任。
那么多人求而不得的气运与资源,方能浇灌出如今的神君容陵,凭什么他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修仙一途,艰险艰巨,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并非儿戏。
天道不容亵渎,更不容挑衅,它将严惩轻视规则的人。
第一波对容陵的攻击,来自天罚。
紫黑色闪电足有成人腰粗,它们目标精确,毫无偏移地拍打在容陵脊背,每一次都直击神魂灵骨。
天空仍然晴朗,唯有容陵头顶雷云密布。
身在其外的仙神,甚至感知不到任何威势。因为天道所有的愤怒,皆聚集于一人,它将百倍千倍,收回曾倾注于容陵身上的所有机运与偏爱。
容陵默默承受着痛苦,他能察觉天道对他的失望。
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多少人羡慕嫉妒?可命运的馈赠是偏爱,又何尝不是枷锁?
唯有舍弃一切,方能摆脱束缚,去走他自己的路。
紫黑色闪电络绎不绝,无论容陵如何强忍,他的脊骨终究还是一点点弯曲,直至腰背彻底匍匐,再也抬不起来。
没人能想象,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折磨,比之粉身碎骨,孰轻?孰又重?
或许是容陵表现得过于平静,众神甚至生出一种“天罚也不过如此”的荒谬感受,莫非天道对他手下留了情?
一开始,天道确实还以为,一切仍有可回旋的余地。
但容陵始终扛着撑着,不曾声嘶力竭,也不曾反悔求饶,意志何等坚定执着。
天道终于明白容陵的决心。
所以,它愿意给他最后的成全。
“轰隆隆——”
黑色闪电带着劈天盖地的声势,没有再给容陵任何可喘息的时间。
受完天刑,容陵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全身湿漉漉,分不清到底是汗还是血。
众仙神面露不忍,纷纷偏侧过头。
唯有天帝天后目不转移地注视着,神情庄严而冷漠。
容陵今日特地换了身黑袍。
至少黑色看不出斑驳血迹。
他想,这样天帝天后或许能好受一些。
长达一炷香的天罚,已然去了容陵大半条命。
容陵瘫在血泊,奄奄一息。
接下来的除仙籍环节,将由天帝本人执行,容陵与生俱来的血脉之力,也会在此刻全部斩断。
小小一团光剑,在天帝容渊掌心凝聚,他幽深的眼瞳之中,是如蝼蚁般蜷缩着的容陵。
“你后悔了吗?”
“儿臣无悔。”
容陵竭尽全力,总算昂起头。
云端之上,天帝天后的身影,愈发模糊。
容陵突然就笑了。
他没有悔。
只有满腔感激。
感激天帝天后从未阻止他的决定,而是成全。
亲情与爱情,这个亘古两难全的问题,天帝天后帮他做出了选择。
“好。”
容渊似乎笑了声,短促而不可闻。
这一声笑,只有天后能品出其中的释然。
长子容廷的陨落,何尝又不是天帝埋藏多年的心结?终于,血与泪的经验后,他们这对父母都得到了成长,也学会了真正的放手。
一剑,催仙骨。
二剑,堕神魂。
三剑,斩灵脉。
……
天帝绝没有仁慈留情。
三剑毕,容陵已然倒在血泊,宛如干尸烂肉一般,再无半分人形。
白日青天,六界同时陷入黑暗。
这是前所未有的奇景,星月同辉,熠熠闪耀,但很快,星月又络绎不绝地纷纷坠落灭亡。
属于容陵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从此,世间再无神君容陵。
……
鸟鸣重重。
崖松将容陵驮下界,安置在冀望山山脚下的木屋。
靳南无和顾明昼几人闻讯赶来,轮流照看。
容陵伤得太重,凡人之躯,实在羸弱不堪,仙丹妙药于此时的容陵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昏迷期间,几人也只能用晨露米糊帮容陵吊命。
日子慢得就像望不见出路的沙漠,容陵一日比一日消瘦,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墨发枯燥黯淡,曾经苍劲如竹的双手,如今只剩皮包骨。
靳南无他们天天看着,倒没觉得陌生可怖。云崇仙人抽空来过一次,一看到容陵,眼眶顿时就红了,只哽咽着说,“丹卿怕是都要认不出了。”
一想到丹卿,云崇仙人更是悲从中来。
容陵请辞太子之位后,巴不得丹卿去死的那些人更加变本加厉,他们在背地蠢蠢欲动,好似丹卿一日尚在,哪怕被关在九幽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也恐慌得日夜睡不安稳。
云崇仙人此行主要是为丹卿而来,可看着容陵形容枯槁、意识不清的模样,云崇仙人只能压下心头惴惴,祈盼容陵早日醒来。
整整三个月过去,容陵总算清醒。
从深秋到春,容陵睡完了一个冬天。
窗外枯枝绽出新绿,已有郁郁葱葱之貌。
容陵望着围站在塌边的故友们,根本说不出话,他漆黑眼睛艰难地眨了眨,露出一记苍白却轻松的微笑。
又休养了两三日,容陵迫不及待下床活动。
如今他不再身负神脉,好在肌肉记忆仍在。毕竟下凡渡劫时,段冽的身手就相当不错。
容陵花了大半年时间,逐渐调整好身体状态。
他现下的武力值,在凡人堆里,也算出类拔萃,但跟神仙相比,俨然如云泥之别。
穷极一生,容陵也不可能再战胜任何一个神。
凛冬,庭院树叶凋零得干干净净。
容陵打包好行李,预备前往九幽塔。
得知容陵打算,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劝是不可能劝的,但赞成,似乎也有些不对。
夕阳西下,靳南无作为代表,与容陵坐在门口谈心。
“容陵,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的计划吗?你想怎么救出丹卿?”顿了顿,靳南无非常讲义气道,“崖松、顾明昼,还有姬雪年,他们都向我表过态,只要你需要,大家随时都能听候你差遣。”
容陵露出一记感激的笑,却摇头道:“我没有计划。”
靳南无:“……”
晚霞旖旎,容陵周身仿佛镀了一层橙红色的暖光。他目光坦然,神态放松,这似乎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没有压力的时刻。
轻松?没有压力?
靳南无面无表情道:“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容陵神态无辜:“你说呢?”
两人目目相视,靳南无突然很想一掌拍死容陵。
深吸一口气,靳南无努力平复心情:“九幽塔位于极寒之地,又有仙界五位大帝联手,容陵,你必须搞清楚,你到底是去救丹卿,还是活腻了去送死。”
靳南无这段话说得极其严肃,容陵仿佛没听出其中怒意,他面上仍是那副令人讨厌的闲散姿态:“其实你们心里也很清楚,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把丹卿救出来的方法。如今我修为尽失,形同废人,若只依靠自己本事,恐怕连走到九幽塔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该怎么与五帝抗衡?用你们的性命替我冲锋陷阵吗?抱歉,我做不到。通往九幽塔的这条路,是我容陵一人的路,不是你们的路。”
靳南无愣住,欲言又止。
容陵笑了笑:“你知道吗?从前我脑子里只有利弊权衡,我恨不能把未来十年百年的事情全部安排好,生怕踏错一步万劫不复,可结果呢?你也看到了。或许我应该换一种活法,我不该再瞻前顾后,能走到哪一步,便全力以赴走到那一步,直到我倒下,直到我再站不起来!再往前踏不出一步。”
靳南无怔怔看着容陵,良久,他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容陵与容廷两兄弟,骨子里都挺相似的,身为太子,他们必须行事方正规矩,但骨子里,他们都有一颗叛逆冒险的心。
反正容陵他早就豁出去了不是吗?那也不差这一次。
天色忽地暗了。
靳南无释然一笑:“我们会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好。”
第二天,容陵乘坐飞行宝船,前往九幽塔。
马不停蹄飞行半个多月,窗外那片晴朗天空,终于被一望无际的冰雪取代。
天涯尽头,九幽塔的所处之地,到了。
进入这片领域后,飞行宝船又行一炷香时间,仿佛被透明结界挡住般,不可再进半寸。
容陵紧了紧衣领,改由徒步向前。
天地寂静,白茫茫连成一片。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鸟兽,萧索得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容陵只能听见耳畔风声雪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
他一直走,一直走,走累了便蜷缩在冰地,小憩一会儿。
有时候,容陵甚至会做噩梦,他梦到自己终于走到九幽塔,丹卿却拒绝随他离开。
高塔冷硬,也不敌丹卿的淡漠令他心寒。
丹卿总是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讥笑着说:“容陵,你醒醒吧,我早就不要你了。”
他就像一块冰石,没有温度,容陵怎么都不能将他捂热。
哪怕一次,就一次,容陵也没能梦见过丹卿对他喜笑颜开的模样。
从此,容陵不敢再睡。
“永恒国度”之外,五位大帝的身影依次浮现在雪地。
青华大帝蹙眉:“容陵现在这么迟钝了吗?他都已经困在永恒国度十年,怎么还没察觉?”
永恒国度,顾名思义,是一个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永远没有出路的地方。
阵中时间与阵外并不对等,阵中十年,现实不过弹指间。
然而身在其中的人,所经历的痛苦,与现实无异。
也就是说,容陵确实走了十年,他迈出去的每一步路,流下的每一滴汗,都真实存在。
紫薇大帝盯着水晶球中的跋涉男子,淡淡道:“好歹曾是九重天太子,就算变成一个凡人,难道还能不知自己已入迷阵?”
青华大帝轻哼:“那他就是故意的咯?指望我们心生不忍放他出去?哼!若当真如此,那他打错如意算盘了,老夫可是仙界出了名的铁石心肠。”
几人说话的功夫,永恒国度又是十年一闪而逝。
容陵行进的背影越来越迟缓,风雪稍微大些,好似就能卷走他清瘦干瘪的身体。
“他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四位大帝都深以为然,唯有紫薇大帝轻声道:“是吗?倒也不一定。”
“不如咱们来打个赌?我赌容陵顶多还能撑十年。”
紫薇大帝倒是爽快:“若我输,我愿独守此处百年,若我赢,诸位给两个小辈一次见面的机会如何?”
“这……”另几位大帝面露惊恐,“万一他们见面后,丹卿想跟容陵离开,我们能拦得住他吗?”
紫薇大帝挑眉一笑,目光却只落在青华大帝脸上:“看来你们对自己的判断也并没什么信心嘛,算了算了,那干脆就不赌了!反正也不是我非要拉着你们作赌局。”
青华大帝:“……”
激将法虽老套,却总是有用。
四位大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青华大帝终是梗着脖子点头,谁说老家伙们就没有气性血性的?
“成,赌就赌,但我要收回刚才的话,四十年,我赌容陵撑不过四十年,紫薇,你可还愿与我们赌?”青华大帝狡黠地眨眨眼睛,丝毫不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深感羞愧。
“只要青华前辈有兴致,晚辈奉陪到底。”
“哼,永恒国度乃困阵之首,再心志坚定的人,也忍受不住漫长的绝望与孤独,更何况,容陵他现在是凡人。”
是啊,□□的折磨其实都不算最可怕的事。
永恒国度无边无际,与世隔绝。千篇一律的白茫茫世界,有几人能日复一日走下去?
一年,十年,二十年……
迟早会疯的吧!
只要容陵生出一点退意,永恒国度就会自动破碎,然后将他驱逐出境,此生永不能再踏足此地。
紫薇大帝默默望着国度中的容陵。
风雪茫茫,模糊了视线,紫薇大帝眼中飞快闪过一刹那的恍惚。
谁年轻时,不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呢?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曾生出为他/她对抗全世界的决心,但最终,还是在现实面前低了头。
现实啊……
可怕的现实。
水晶球悬浮于半空,看似精巧,内里却是一个偌大的永恒国度。
风霜将疲惫镌刻成纹路,深深嵌入容陵眉心。
他缓缓抬起冻伤的脸,眸中尽是沧桑。
九幽塔里的日子,是不是也如这般寂寥煎熬?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究竟是恩赐,还是折磨?
湿润在容陵眼眶中凝结成冰。
他突然很想丹卿。
前方明明是早就看腻了的冰川荒芜,容陵却好似在那抹雾白中,看见一座遗世独立的高耸玄塔。
容陵忽地笑了,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他向着这座塔,毫不迟疑地迈出步伐,可无论他走多远,那座塔始终遥不可及。
五年、十年、二十年……
转眼永恒国度内过去三十年。
容陵的背影愈加佝偻,就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头翁。
又前行一段距离,容陵从怀中取出小刀,一笔一划,在冰面用力凿刻出两个字。
直至“丹卿”清清楚楚浮现在冰面,容陵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他怕他会忘记。
终有一日,他会遗忘丹卿,遗忘他此行的目的吗?
不,绝不会。
尽管坚信,但容陵还是有种无以言表的恐惧。
每雕刻一次名字,容陵就在心底默念数十遍,“丹卿”这两个字,从唇齿间划过的那种兴奋颤栗感,就很能让容陵心安。
丹卿,丹卿,丹卿……
整个永恒国度,充斥着满满的“丹卿”二字。
它们被雪掩埋,被冰覆盖,却永恒存在。
事实上,从踏入永恒世界的第一步,容陵就知道,他被困在阵法中。
五位大帝不愿与他正面对抗,所以采取这种方式,试图令他知难而退。
无论外面过去多久,至少陷在永恒国度的容陵,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漫长时间的流逝。
凡人从年轻到衰老,到底会经历什么?
脊背逐渐佝偻?五感越来越迟钝?记忆日益混淆杂乱?到最后,甚至再记不住非常重要的人和事。
那种无助绝望害怕的滋味,就像成千上万只蚂蚁,同时啃啮着脑子,逼你哭泣,逼你软弱,逼你妥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容陵走了六十年。
当人永远都在重复做同一件事时,属于这具躯体的很多本能,会比正常人退化得更快。
六十年,已是许多凡人长长久久的一生。
容陵老了。
衰老的每一个器官,都拖拽着他不断向深渊沉沦。
就像年少的孩子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总有无数的梦想与憧憬,但暮年的老人却很容易伤感沮丧,因为他们的身体再也承受不起。
为何人人都向往成仙?
大抵这就是最原始最根本的原因。
一个样貌分明还英俊倜傥的年轻男子,在冰天雪地踽踽独行,饱经风霜的脸,弯驼佝偻的脊背,沧桑却隐隐透着光亮的眼神。
这幅画面,怎么看都有些滑稽怪诞,令人生笑。
可没有人想笑。
几位大帝站在水晶球前,面色各异。
或许有钦佩,有不忍,但……
“紫薇,你快看,天上飞的那是什么?”青华大帝猝不及防的一声大白嗓,把氛围破坏得一干二净。
紫薇大帝下意识顺着青华指的方位望去。
就在这一息之间,青华大帝指尖忽然祭出一缕光,白光悄无声息遁入水晶球,顷刻幻化作巍峨冰山,它们如高耸巨物般,矗立横档在容陵身前。
紫薇大帝:“……”
另三位大帝老脸一红,左右装忙。
紫薇大帝抽了抽嘴角,都好几十万岁的人了,怎么还好意思使诈?为了赢,当真老皮都快要挂不住了。
偏偏青华大帝还振振有词:“永恒国度早就该施加一些困难与阻碍了,对吧?”说着,用眼神疯狂暗示,向另三位盟友请求支援。
紫薇大帝将视线投向水晶球内,懒得搭理他们。
巍峨冰山下,容陵一袭素衣,渺小如沧海一粟,不仔细看,压根不能从冰原中找出他身影。
巨山平地拔起,摆明有意阻拦。
容陵怔了怔,并未露出沮丧崩溃的表情,只思考短短片刻,他动了。
找到一处适合攀爬的位置,容陵四肢并用,艰难地开始往上攀登。
冰很滑,凸出的菱角很尖锐,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掌。
一路往上,冰山宛若开出一朵朵迎风怒放的红花,那么的殷红艳丽,竟为此处增添出几分诡异的生机。
“还有三年。”紫薇大帝突然出声,提醒看呆了的另四人。
青华大帝抿直唇角,三年吗?不过是六个呼吸来回的时间。
可永恒国度里的三年,到底是多长时间?
容陵能在这三年攀爬多高?又会摔下来多少次?受多少次伤,流多少血?
“他真的一次都未生出过退缩之意吗?”青华喃喃自语,“永恒国度虽是虚拟世界,可他所感受到的饥饿与痛苦,只会比现实多,而不会少。”
青华在这一刻甚至生出一种预感,只要永恒国度存在一日,容陵就会一直一直走下去。
他低估了容陵的意志与决心。
或者说,身体会衰老退化,但爱不会是吗?
……
还剩两步,就能成功登至冰山顶。
容陵早已麻木的身体和心灵都为之一振,这两步重如千钧,最难也最轻松。
终于,容陵站在了冰山之巅。
此刻的寒风,都似春风般温暖。
容陵正要揉揉颤栗不止的双腿,眼前画面一晃,场景陡然转变。
冰山全部消失无踪,一马平川的冰原上,五位大帝比肩而立,就站在他前方。
但容陵此刻眼中所看见的,唯有那座孤独的塔。
不知不觉,容陵已泪流满面。
他拖着步伐,视若无睹地越过五位大帝,直挺挺往前走,宛若被妖精蛊惑的俘虏。
青华大帝颇有不忿:“目中无人,哼!”
倒没有再刻意为难阻拦,只嘴上不饶人,“这下好了,塔里的那个源族人肯定会跟容陵走。我们这帮老伙计拦得住吗?”
紫薇大帝笑道:“拦是定要拦的,至于能拦住与否,谁知道呢?”
青华瞪他:“听君一席话,真是如听一席话啊。”
“……”
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吧。
容陵高兴得快疯了,但离九幽塔越近,容陵心中就生出一股疑似近乡情怯的恐慌。
他反而不敢再向前。
容陵的脑子很乱很空。
永恒国度里的七十年,让他思绪变得紧巴巴的。
幸好,容陵身体仍有一种近乎于直觉的勇敢,它义无反顾推开门。
竟然也真的一推就开了。
风雪纷纷倒灌进九幽塔,带来凛冽而熟悉的故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