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丹卿等人被安置在月涌殿暂歇。

“等三公主出现, 我们便启程回青丘。”宴祈喝茶的动作一顿,目光缓缓落在丹卿身上。

似是心存尴尬,宴祈掩唇咳嗽两声, 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身上的伤可有好些?是不是该换药了?”

别扭的何止宴祈一人,丹卿也极其不自在。

他与宴祈, 从来都不是子孝父慈的关系, 短时间内, 自然难以亲密。

“我……”丹卿埋低脑袋, 打算找个由头糊弄过去。

两人正说话间,几个九重天宫婢端着银盘,为丹卿送来大堆珍稀灵药。

说是天帝御赐的药物,实则宴祈丹卿心里都清楚, 真正的赠药人,恐怕是太子容陵。

宴祈眉头蓦地蹙起。

丹卿面色也有显著变化。

对容陵的此番举动,丹卿并非感激喜悦,而是避之唯恐不及。

丹卿其实很注重边界感,他讨厌模糊不清,他与容陵既已分开, 容陵就不该再对他好, 他的好, 对以前的丹卿而言, 是温柔是体贴, 如今却是多余的负累。

待宫婢离开, 丹卿低声说:“我现在不敷药,回青丘再弄吧。”

宴祈也不愿丹卿再跟容陵纠缠不清,于是颔首道好。

回到西厢房, 丹卿终于能独自安静会儿。

今夜委实混乱,直至四周空气归于沉寂,丹卿得以细细思量,才猛然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容婵怎的还未出现?不该如此的。

早在朝戈倚帝两帮人质问他时,容婵便该回来了。

纵然容婵偶尔会耍些小性子,但丹卿知道,容婵识大体、分轻重,就算她责怪他将她推入深海,也决计不会故意躲着不现身。

所以……

匆匆起身,丹卿顾不得伤痛,大步流星地去寻容陵。

偏生容陵仍在凌霄殿议事。

心焦地在殿外徘徊片刻,丹卿正欲离开,容陵却及时出现。

“丹卿,”容陵眼睛一亮,似是未曾想到,丹卿竟会主动在这里等他,“你的伤……”

丹卿迫不及待打断容陵,语速飞快:“容婵或许已经出事,若她遭遇不测,最有嫌疑的,大抵是倚帝族,你快些排查,我担心阿婵受到什么伤害。”

“你一直盯着我看作甚?”见容陵不及时给他回应,丹卿有些恼,情绪也不由激动起来,“我没骗你,更不会无理无据诬陷瑶碧神女,你可以不信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阿婵是你妹妹,她的安危,你总不能不顾吧?”

“不是,”面对丹卿的愤怒,容陵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会这般想?你别急,我已经遣人盯着倚帝、朝戈,他们一举一动皆在我掌握之中。所以,阿婵的事,想必与他们无关。”

“那阿婵……”丹卿蓦地愣住,他雾蒙蒙的眼睛看向容陵,满是复杂,“原来你早就察觉到了吗?”

“嗯,阿婵喜欢你,你为救她将她打落海域,她冲出来的第一时间,必然是去救你。可她,并未出现。”

是啊,容婵并未出现。

直至现在,她都未曾出现。

丹卿鼻酸得很,眼眶也瞬间红透。

不愿在容陵面前流露脆弱,丹卿别过眼,用力眨去眸中湿润,这才哑声问:“你没找到她吗?”

容陵不想欺骗丹卿:“暂时没有线索音讯。”

丹卿不可置信地转回头,几近逼问道:“你可是容陵!你怎么能找不到阿婵?你若找不到,天底下还能有谁找得到,天帝呢?天后呢?你总不能瞒着他们,你……”

“他们都已知情,且正在努力搜寻阿婵的下落。”

丹卿哑口无言。

他神情怔怔,本就苍白的面色,好似愈加难看几分。

“阿婵的事,有我看顾,你不用担心,毕竟你也有伤在身,不宜操劳忧虑,我先送你回月涌殿休息吧。”

“不用。”丹卿蓦地回神,他避嫌地退后数步,与容陵拉开距离,言辞也漠然生疏许多,“不敢劳烦殿下,小仙识得月涌殿的路,这便先行告退了。”临走前,丹卿又犹豫着细声道,“如果有阿婵……”

容陵笑着抢答道:“若有阿婵消息,我定第一个通知你。”

倒也不必第一个。

显得他们的关系好似非比寻常一般。

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容陵,丹卿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恭恭敬敬行完礼,然后魂不守舍地,沿着原路折返。

此时此刻,丹卿脑子里,牵挂担忧的全是容婵。

天帝天后亲自出马,丹卿本该万分放心,但他心中的忐忑不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容婵到底怎么了?何以劳烦天帝亲自出面?不知为何,丹卿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丹卿不详的预感成了真。

容婵一直杳无音讯。

整整六多个时辰,就算天帝将六界翻个底朝天,也足够把容婵找出来了。

众仙再度齐聚凌霄殿。

天后也在场,她沉默地立在天帝身旁,面容疲惫,眉眼间氤氲着散不尽的忧虑。

女儿失踪,身为母亲,想必最是煎熬。

容婵之事瞒不过众仙,也不必隐瞒。

只是容婵的失踪,让本就一团迷雾的真相,也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李丹朱昨晚哭了一宿,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强压哽咽,她望着天帝天后,猛地双膝下跪道:“天帝明鉴,臣女阿兄以赤练蛇胆引爆元神,已灰飞烟灭。此事众所周知,朝戈不可能遮掩什么。如今臣女与阿父想要的,只是一个真相。至于阿兄犯的错,待事情水落石出,整个朝戈都愿听从陛下发落。”

这便是在隐晦地向九重天解释,他们朝戈没有必要动容婵公主。

朝戈急着撇清干系后,这颗烫手山芋,便似击鼓传球般,轮到了倚帝。

沈熠忙躬身行礼:“陛下,事发时,臣与阿瑶一直留在明珠宫宴客,并未离开半步。后来,臣与阿瑶赶到事故现场,再来就是凌霄殿拜见陛下,从始至终,臣父女二人不曾远离众仙视线,此事不止诸位神仙同僚,太子殿下也可作证。”

“确实如此。”

容陵神色冷冷,吐出的字语,亦似颗颗冰玉,不含丝毫情绪起伏。

但在沈瑶碧听来,却仿若温润的一缕缕春风,尤胜天籁。

原来容陵没有怀疑她!

原来容陵相信她是无辜的么?

为表冤屈,沈瑶碧始终跪伏着。

因为容陵这句话,沈瑶碧彻底安心,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

好在李璘已死,神魂俱灭,死无对证。

他们又能奈她何?

思及此,沈瑶碧眼底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

事情其实也不算太糟糕吧!

虽然容婵将她全盘计划毁于一旦,丹卿也没死,但容婵居然失踪了。

原本沈瑶碧还担心她证词对她不利,如今可好!

想必老天也在帮她。

只是——

容婵到底在哪儿呢?

沈瑶碧心思千转百回,随即悄悄抬眼,用余光打量天帝天后。

他们的面色都很憔悴。

这便表示,他们也找不出容婵。

倘若统御世间的天帝天后都想不出法子,那么,容婵定是凶多吉少。

要是容婵永远回不来,那该多好?

灵光乍现,沈瑶碧脑中突然生出一条妙计。

怎么办?她还是舍不得放过丹卿呢!

自打出生,沈瑶碧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知道世人喜欢善解人意的仙子,她便体贴温柔给他们看。但沈瑶碧骨子里,实则霸道又阴狠,得罪她的人,她表面豁达不计较,实则牢牢记在心底,待寻到机会,必加倍整治奉还。

丹卿错就错在,容陵喜欢他。

从不正眼瞧她的那个高不可攀的太子容陵,凭什么只将深情不移的眸光,落在他脸上?

嫉妒的火焰,在她身体熊熊燃烧。

沈瑶碧决定抛却一贯的谨慎小心,她想再赌一次。

此次若一举成功,她便能将丹卿这颗眼中钉,彻底从容陵心中拔除。

寂静凌霄殿内,女子纤细的嗓音,突然弱弱响起:“陛下,天后娘娘,阿瑶可否说几句话?”

“但说无妨。”

沈瑶碧怯怯抬眸,她小心翼翼逡巡一周,对上李丹朱凶戾的眼神,沈瑶碧肩臂一缩,眼眶含满泪花,好似委屈得不行。

“陛下,天后娘娘,对于璘哥哥的遭遇,阿瑶当真悲痛欲绝。苍天可鉴!阿瑶绝对没有怂恿璘哥哥为我伤害任何人。最关键的是,阿婵妹妹如今下落不明,所、所以……”沈瑶碧鼓足勇气,她仿佛恐惧害怕到极点,嗓音颤抖道,“所以,该如何证明,青丘少主的话,是真的呢?”

此言就像一颗小石子,打碎了平静的湖面。

丹卿眼皮轻颤,他淡淡看沈瑶碧一眼,随即垂眸,抿紧双唇。

气氛好似凝结成冰刃。

沈瑶碧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到底还是将矛头的焦点,顺利转移到丹卿身上。

没有容婵作证,丹卿的言辞便不再具备任何效力。

黑的或许也能被他说成白的,毕竟真相谁知道呢?

昨夜李璘莫非真对他动了杀念吗?容婵公主当真是去救他的吗?甚至于,他将容婵击坠海域的那一掌,是否存在不可告人的猫腻?

沈瑶碧聪明就聪明在,她从不将话说得十分满。

她只需抛出引子,剩下的,便交由旁人去想、去猜。

沉寂中,丹卿忍不住握紧双拳。

手臂颤动,他伤口已然崩裂,肩臂衣衫处,染出小小的几朵血花。

容陵静静立在玉阶之上,哪怕心如刀割,他还是强迫自己不再关注丹卿,而是将深邃的目光,徐徐落在沈瑶碧脸上。

偌大凌霄殿,外表美丽的纤弱神女,小小一团,跪伏在那里,实在是楚楚可怜、惹人疼惜。

人们总是容易对会哭会示弱的人,卸下防备心。

难道一身倔强不肯低头的人,就活该被质疑、被无视么?

容陵蓦地轻笑出声。

他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笑声,回荡在空寂大殿,不可谓不突兀。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容陵。

丹卿也不例外。

他愣愣看着他,像是情不自禁的举动般。

“瑶碧神女,”容陵温润的眼底,仿佛唯有沈瑶碧一人,他专注地锁定着她,声音柔和,似鼓励,似赞同道,“你说得不无道理,能请你继续说下去吗?关于你的假设,本君有一点,委实不大明白,青丘少主与容婵并无过节,他到底有什么理由,要谋害容婵?”

容陵语气温柔,沈瑶碧确实备受鼓舞,可她脑子清醒着呢。

沈瑶碧一开口,仍是有气无力的腔调,面色却多出几许惊慌失措:“殿下,阿、阿瑶并未这般说呀!阿瑶相信丹卿阿兄的为人,只是,只是……”

“只是容婵确实被他打落海域,你虽信任你的丹卿阿兄,却不得不大义灭亲,提出合理疑点,是也不是?”

见容陵神色肃穆,沈瑶碧面露恐慌,仿佛不敢说“是”。

她紧咬唇瓣,泪光盈盈道:“殿下,其实……其实你也知道的,对吗?阿瑶曾听闻,公主与战神顾明昼之所以退婚,便是因为……”猛地捂住嘴,沈瑶碧一副说错话的表情,她瞪大眼睛,泪水沿着脸颊汩汩流淌,随即拼命磕头认错道,“陛下,天后娘娘,是阿瑶说错了话,闲言碎语怎可作真?丹卿阿兄一定不是那样的人,是阿瑶失言,是阿瑶……”

丹卿像是个旁观者,目睹着眼前滑稽的画面。

他多少有些怔忪懵懂,以及愕然。

但丹卿没有为自己争辩,他定定站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

沈瑶碧啜泣不休的哭音,萦绕于耳畔,挥散不去。

仿佛离丹卿很近,又仿佛离他很遥远。

殿内明亮的光线,刺得丹卿眼睛生疼,他干脆阖上眼,让自己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四周嘈杂。

天帝的提问,沈瑶碧的回答,殿内众仙压低的碎语,以及狐帝宴祈为他脱罪的辩论……

好吵好吵。

吵得丹卿头疼。

丹卿知道,容婵此般遭遇,与他脱不开干系,他认为的为容婵好,却反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终归是他害了容婵,可沈瑶碧呢?

谁都有推脱的理由,唯独她不无辜。

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丹卿终于确定,在背后指使李璘行凶之人,正是沈瑶碧无疑。

究竟什么原因,竟让沈瑶碧痛恨他至此?

借刀杀人失败后,沈瑶碧仍不愿放弃陷害他,她利用容婵的失踪,再“无意”泄露他与顾明昼的纠葛,让他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彻底摧毁他在所有人眼中的形象。

当真是步步为营、工于心计。

丹卿保持深呼吸,维持镇定。

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退路。

此时此刻,他必须说出一切,哪怕他没有证据,哪怕无人信他,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他气急败坏的反咬……

可那又怎么样呢?

丹卿猛地掀起眼皮。

当璀璨日光涌入眸中的刹那,丹卿忽然听到容陵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容陵都是那么的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仿佛在这世界上,就没有让他容陵慌乱崩溃的事情。

“瑶碧神女说得不错,闲言碎语,确实不可轻信。”

男声懒懒的,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毕竟没人比本君更清楚事实真相。”说着,容陵散漫地抬起下颔,光明正大地望着所有人,他冷白的侧脸,恰恰被一缕暖晕笼住,色若春晓。

成功吊足大家胃口,容陵仍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的作态,他掸了掸衣袖间不存在的尘灰,忽然漫不经心道,“青丘少主与顾明昼,确实并无私情,与他另有私情的,应当是本君才对。”

全场哗然。

就连宝座上的天帝容渊,都骤然沉了脸色。

容陵却笑意不减。

他从容淡定地接受所有人的目光,眼睛都没眨动一下。

“轰”得一声,丹卿如同被巨雷劈中,面颊倏然绯红。

他浑身血液,好像都在往头顶疾冲。

容陵怎可如此胡言乱语?他疯了么?他一定是疯了!

他们曾经相好时,他都并未将他身份公之于众,现在既然都已分手,他为何还要将那段过往,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丹卿不需要容陵用这种方式,为他洗脱冤屈或是罪名。

此时此刻,所有神仙的表情都很精彩。

容陵当然知道,他的坦白意味着什么。

容陵很想很想,止步于此,但他不能。

目光落在丹卿绯红脸颊,容陵蓦地冲他笑了笑,他笑得颇开怀,有种艳阳烂漫之感,好似花朵盛放到最绚烂的时刻,然而盛极必衰,紧接着便是开至荼蘼,戛然落寞……

“前尘往事罢了,于半年前,我与青丘少主,已和平分手。”

容陵的笑容逐渐褪色,他口吻不咸不淡,仿佛玩笑般道,“因为本君之故,青丘少主与阿婵倒是相处得不错,所以他们之间不存在夺爱之仇,与其说丹卿因为顾明昼,从而看不惯容婵,倒不如说,他对本君因爱生恨,故而才对容婵生出杀心。这般理由,更为合理不是么?”

丹卿:……

丹卿都快被容陵气笑。

脸颊红晕一扫而空,丹卿实在是百口莫辩。

他对容陵因爱生恨?

胡言乱语,是不是也该有底线、有尺度?

丹卿此时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烤。

他通体滚烫,有羞有恼,也有怒。

虽然他明白容陵的用意,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感激他。

容陵终于收回目光,不再看丹卿。

这时,他仿佛又变回九重天那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太子殿下,庄重且威严。

“父君,母后,此事可否交由儿臣全权彻查,儿臣定会尽快找出真相,以及阿婵的下落。”

容渊冷冷看着容陵,神色复杂,似失望,又似无奈。

至于天后,更是难以维持她表面的优雅从容,先是幼女失踪,再是容陵……

天后蓦地别过头,眼角泪光闪动。

“依你所言,便交由你处理吧。”

当着诸仙的面,天帝缄默再三,终是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