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祁钊最后是在学校空无一人的湖边找到的岑康宁。

冰冷的空气。

漆黑的夜晚。

湖边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平日里经常在湖面上游来晃去的鸭子也不知窝在什么地方销声匿影。

这样的环境里,岑康宁弯腰低头坐在椅子上。

用手自己抱着自己。

……

“……钊哥,你下班了?”

感受到熟悉的脚步接近,岑康宁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路灯下他的表情看不太清晰。

只隐约可以看得见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岑康宁仍是笑着,一副天真又乐观的模样,祁钊却心头一痛,蓦地大跨步上前: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岑康宁又笑了笑,说:“就是忽然觉得这里景色挺好的,想一个人呆一呆。”

“撒谎。”

祁钊伸手,轻轻摸着岑康宁冰冷的脸颊。

皮肤的温度已经很冷了,证明岑康宁在这里至少坐了超过二十分钟。

而往常这个时间。

他都是在家里打游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祁钊又问。

“我……”岑康宁感受着脸颊上的温度,终于是没能忍住喉头哽咽。

“我没家了,钊哥。”

“……”

“当然,有可能从来都没有过,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

“黄家?”

祁钊很快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他面色一冷:“他们找你了?”

岑康宁苦笑:“是啊,找我了。”

非但找他。

还送了他一个天大的大“惊喜。”

黄晓媛走后岑康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通讯录里找到大伯的电话号码,准备拨通。

其实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大伯的联系方式。

只是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早就生疏。

而多年以后当他打通大伯的电话表明身份,甚至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来意,只是说出自己是岑康宁而已。

那头,大伯母已经开始大声嚷嚷:“是不是来要赔偿金的?告诉他没有,早就花完了!”

“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啊钊哥?”岑康宁自嘲:“其实,我也觉得好可笑。”

原来当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原来他从来没有过所谓的家。

原来那曾经被他无比珍视的温暖,只是错觉……

啪嗒——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出来,落在祁钊的手上。虎口处滚烫的温度传来,祁钊立刻抱紧了岑康宁。

“不是这样的。”

“呜……”岑康宁已经在他胸口哭得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岑康宁本来是绝不爱哭的。

今天事发后一整个晚上,他也一直能控制地了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掉。

但祁钊出现以后就不一样了。

泪水就像坏掉的水龙头,完全控制不住地流淌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现在想起那些过去。

想起自己畏畏缩缩的童年,想起那条至今还放在抽屉里的黄金项链。

只觉得凭什么?

凭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自己?

难道,他上辈子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吗?

岑康宁哭得浑身颤抖。

始终没明白自己到底做错过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而祁钊抱紧了他,说:“岑康宁,冷静下来。听我说,我现在要纠正你一个错误的观念。”

岑康宁根本冷静不下来。

任何人遇到这种事儿都没办法冷静。

可祁钊硬是把他的眼泪一点儿一点儿的亲了回去,然后用很强硬的姿态让他冷静:“你刚刚说你没有家了,我反对你这个说法。”

“……为什么?”

“因为这个。”

祁钊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很方正的本子,递到岑康宁的手里。

“这是?”

岑康宁哭声戛然而止。

虽然嗓音依旧哽咽,但昏暗的路灯下,他看清楚了那个本子的身份,那竟然是一本户口本。

祁钊意简言赅:“打开看看。”

岑康宁闻言手指颤抖着翻开户口本的硬壳,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户主的名字写着岑康宁。

“我的户口本,怎么在你手里?”

岑康宁很懵地问。

“这本是新的。”

祁钊道。

岑康宁在离开黄家以后就把户口独立了出来,因为编制的缘故,上在P大的集体户口下。

而祁钊的户口一直跟随着母亲。

后来刘海俐去了美国。

为了方便,最近一段时间祁钊在着手帮助母亲办理移民手续。

而如此一来,祁钊自己的户口便也单独出来。

本来他没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重要。

直到两人领离婚证的事情提上议程。

祁钊一直试图寻找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两人的名字继续留在一个地方。

后来他找到了。

是户口本。

因为目前两人还尚未真正领取离婚证,所以作为法定配偶,祁钊拥有跟岑康宁留在一个户口本的权利。

“本来是想领离婚证前告诉你,但我认为,现在有必要提前。”

凛冽的冷风中。

祁钊以前所未有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

他的音量并不算大,却异常的清晰,分明是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语气,却宛如一杯香甜可口的榛果热拿铁,将岑康宁冻住的心一点一点的暖热。

而被暖热以后,岑康宁不敢置信地翻开手中户口本的扉页。

果不其然。

在扉页里发现了祁钊的姓名。

……

“从法律的角度上来说,我们俩个现在才是一家人,我是你的法定配偶,是你的丈夫。”

“所以你不能说自己没有家,这是错误的说法。”

“此外,岑康宁,我想继续问你,你对家的定义是什么?除了法律意义以外?”

“家……”

岑康宁手里握着那本薄薄的户口本,看着祁钊那张英俊又认真的脸,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开口。

泪水已经完全止住了。

只有些许泪痕还停留在他的脸颊上,显得他有些楚楚可怜。

直到最后一滴泪水也在冷风中风干,他听到自己闷声说:

“家是很温暖的地方,回去以后,就会有热气腾腾的米饭吃。”

祁钊道:“今晚我们不吃米饭,但按照原定计划,会吃烤肉,也是热气腾腾的。此外,荣府物业已于两个月前准时供暖,1201此刻室内温度达标,超过二十三摄氏度。”

“家里有我的床,可以不用工作,好好休息。”

祁钊亦道:“如果你不在这里,这个时间我们正躺在床上休息。”

“家是港湾,是避难所。”

“宝宝,你在我怀里。”

“……”

岑康宁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他发现无论他说什么祁钊都会有相应的证据来证明,他才是他的家。

而最关键的是,祁钊竟然说的是对的,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反驳。

的确。

说起家这个定义来。

难道他现在的住处不比曾经那个狭小逼仄的房间更像是家吗?

当年在黄家有的。

他如今有。

当年在黄家没有的。

他现在还有。

且若是拿出来比较的话,他在黄家住的只是一个很硬的架子床,与黄光远共享一个不到九平米的房间。

而在他现在的家里。

整个二百平任他随意躺平。

说起晚饭,在黄家的时候,只要他在,桌上一定是没有荤菜的。

的确是有热气腾腾的米饭不假。

可自从黄光远出生以后,大部分的时候米饭只能就白菜豆腐吃下去。

现在的家就不同了。

他的晚餐经常变幻各种花样。

冰箱里也时常是满满当当。

偶尔的时候,祁钊还会给他煮夜宵泡面,热气腾腾的泡面加了鸡蛋青菜跟肉卷,不比白菜豆腐香?

就连所谓的“家人”这个概念……仔细一想,也完全经不起推敲。

想一想。

过去的“家人”是怎么对他的。

把他一个人扔在医院,不管不顾;有事就叫他回去处理,无事从来不关心。

过生日是要他出礼物的。

回家是要他专门叫车接送的。

学习成绩不好了找他补课,在外头网贷欠了钱找他处理。

他们遇到的问题与困难全部要他来解决承受,而岑康宁自己遇到了无论任何问题,只有他自己面对。

所以他为什么要伤心?

因为很小的时候拥有过的那一碗排骨汤还有围巾?

想到这里。

岑康宁忽然就觉得很不值得。

为他的眼泪而感到不值得。

他的眼泪应该是很珍贵的,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而流下,绝非是为了小时候那一点廉价的温暖。

更何况,如今事实的真相摆在面前。

事实证明。

就连曾经那一点廉价的温暖,也是虚假的。不过是出于愧疚,也出于恐惧。

既然如此。

又何必感到伤心呢?

岑康宁的身体中于是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力量源自于他自己,但却由祁钊召唤而出,驱散了一整个晚上笼罩在他头顶的乌云。

慢慢地,在祁钊温暖的怀抱里,他冷静下来。

“钊哥,我知道了。”

“谢谢你让我冷静,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虽然此刻岑康宁的嗓子还哑着,但不难听出已经与一开始有了彻底的区别。

起初他是崩溃的,难过的。

现在的他却是理智的,不带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悲伤。

“我决定找律师,重新调查当年的事故。另外,钊哥你给的五十万彩礼钱,我也想要回来。”

“要我帮忙吗?”

祁钊轻轻抚摸着岑康宁的眼角,很心疼地问。

岑康宁却摇头,认真地说:“不用,这件事我想自己处理,好吗?”

“好。”

祁钊答应了岑康宁。

不过话虽如此。

在后续处理这件事的时候,祁钊却依然陪在岑康宁的身边。

包括在寻找律师,调查当年那场事故的时候,祁钊都又提供了一定程度的帮助。

但祁钊没有越俎代庖。

只是在偶尔的时候提供一点帮助与支撑,并且在大多数的时候,仅仅只是单纯陪伴着岑康宁。

数日后。

岑康宁终于带着律师来到黄家门口。

大半年前他离开这道门的时候,绝没有想过再一次登门会是这样的场景。

红色防盗门上的锁依然生着锈。

门上张贴的物业费催缴单被贴了撕撕了又贴。

门口的左侧仍然还是那个鞋架,右侧摆放着一大袋子垃圾。

一切似乎都跟岑康宁离开前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改变了的只有岑康宁。

岑康宁再也不会对这里感到任何眷恋,因为他已经找到自己真正的家。

他的家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牵着他的手,寸步不离。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终于能够不带有丝毫情绪地,按响了门铃。

与黄家的交涉无疑复杂且困难。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在警察局那里也没留下什么线索。岑康宁的大伯收了五万块钱,甚至没报案,就匆匆把这件事私下了结。

但这世间上的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有痕迹,更何况是两条人命。

当年的医院还在。

记录难找了一点,却不是没有。

当年的工友大部分也都还活着,也许记忆模糊了点儿,但有工友一见到岑康宁就立刻喊出了岑康宁母亲的名字。

这张脸毕竟是那样的漂亮夺目。

叫人过目难忘。

岑康宁也没想到,曾经让自己心生过厌恶的这张脸,有一天竟然也可以成为证据。

而当一切都摆在眼前。

黄军终于没办法掩盖事实,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求岑康宁原谅自己。

“小宁你听我说,当年的事情真的只是意外,塔吊塌了,谁也不想的!”

“你原谅军叔吧,真的,军叔也是实在没办法。工地出了这么大的事,要赔那么多钱,我是真的没有钱了,只能把事情压下去。”

“所以后来,后来我不是把你带回来了吗?这些年你是我养大的呀,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挂念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岑康宁愕然回过神来,低头看着他:“如果这些年我们真的有感情,为什么我结婚,你们要问祁钊要那么多钱?”

“这……”

黄军被问得哽住,一时说不出来。

“那钱你们收得难道不亏心?”

“我们……”

“把我带回来,骗我,告诉我你们是看我可怜才收养我的时候,你们又是怎么想的?”

“我……”黄军终于彻底说不出话来,像是忽然衰老了十多岁一样,抓着岑康宁裤腿的手猛地一松,身体无力地瘫软在地上,眼里全是悔不当初的懊恼。

而岑康宁挪开眼神,语气冷淡地说:“我不欠你们的,是你们欠我。”

说完这句话,他感到身体骤然一轻。

像是捆绑了他多年的枷锁终于卸掉一般。

是的。

他就是要说出这句话。

告诉黄军李宝娟,也告诉自己。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我已经交给律师处理,也会重新对法院提起诉讼,调查当年的事故。到时候该有什么责任,法院会告诉你们。”

“此外——”

岑康宁感到自己的手被握紧,来自祁钊的温度从手掌心里传来,让他更加的具有力量与勇气。

于是他终于可以大方自然地站在李宝娟的面前,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

“五十万,还给我。”

再也不必担心那双眼里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也不会害怕问她要钱。

更不会因为学校忽然通知要交上去的十多块钱而为此紧张许多天,直到最后的时刻,终于攒了许许多多的塑料瓶子,然后拿着瓶子出现在娟姨的面前,小心翼翼地说:

“娟姨,要交十七块的卷子费,我捡了瓶子,可以卖三块,所以……”

这一次。

李宝娟的脸上没能露出以往她会露出的那种表情。

那种带着一点儿埋怨,责怪,又带着一些为难的表情曾经是岑康宁的童年噩梦之一。

他曾经真的很害怕这个表情。

害怕到后来稍微有了一点儿赚钱能力就开始到处找兼职做,只为了不让娟姨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那藏在为难跟失望表象下的是心虚。

原来那曾经让他恐惧的一切终会过去。

走出这个房间,走出这道门,门外没有风雨,只有天晴。

作者有话说:

那个其实,门外还有老公[菜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