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翁天信的死其实算是一场阳谋, 自当年扣押戎狄使臣之后,太皇太后就一直等着他发作,好趁机将被国家背叛抛弃的工具人葛尔丹拉拢到手中, 谁知道慎刑司关了大半年, 等戎狄使臣都回国了, 翁天信都愣是没动手。

就这么等了又等, 太皇太后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人的时候,翁天信可算是把自己的纠结理顺了,准备对葛尔丹动手了,一直关注着这件事的陆秉烛立刻就让人把这事儿透露给了当事人葛尔丹。

葛尔丹是个心狠的,他收到消息之后,并没有向翁天信求证一句, 而是立刻就对翁天信起了杀心并在当晚就实施了计划,决定不可谓不果决,行动不可谓不迅速,倒是很有“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的思想觉悟, 连陆秉烛都忍不住惊讶了一瞬。

等太皇太后知道消息的时候, 翁天信的尸体都已经凉透了。

太皇太后原本以为有这般果决行动的人, 高低也得是个人才,然而葛尔丹后续的反应却着实让她失望。

翁天信是在睡梦中毫无防备地被葛尔丹所杀的,然而在杀了他之后,葛尔丹的所有勇气就都被收了回去, 在发现一直有人注视着这一切之后,跪着说尽好话求陆秉烛隐瞒翁天信的死亡,好话说不通又开始威胁,威胁不奏效就开始以利诱之,利诱不成想逃跑, 还打算将这事儿嫁祸在陆秉烛身上。

可谓是混招用尽。

葛尔丹自然是没跑成,反被陆秉烛压着回去把翁天信的脑袋亲自砍了下来。

这人杀人的时候不见有半点犹豫,死后看个脑袋倒害怕得跟什么似得,腿软地站都站不住也就罢了,还发疯大喊大叫,陆秉烛嫌弃他聒噪,直接将他劈晕了,然后发现他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尿了裤子……

薛瑾安对葛尔丹的一切行为给出犀利点评:“空有皇帝病,没有皇帝命。”

其实赫连城是有想过不让必勒格献头的,毕竟是父子,这行为多少有些违反伦理纲常了,和纣王砍了伯邑考让周文王吃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相国还是将此物给我吧。”赫连城好心地说着,就伸手要将匣子拿过来。

然而必勒格却并不领情,他原本对匣子里的东西还有些疑虑,在赫连城伸手要将其拿回去的时候消减了一半,又在葛尔丹故意冷着脸作势要抢的动作行为中,全部化为乌有。

葛尔丹当然是故意的,他就是要让必勒格亲自捧着翁天信的脑袋献给他的好父王,然后在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真实物品时,好好欣赏他们的表情,多么精彩!

他才不要被破坏。

葛尔丹为了让必勒格对匣子里有宝物一事深信不疑,脑子难得灵光了一把,他侧身死死挡住必勒格的退路,压低了声音威胁道,“把东西还回来,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你也不想戎狄真的和大启开战吧?”

赫连城看出了葛尔丹的打算,他又不是做慈善的,对戎狄能有一次好心就不错了,对方不领情他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帮忙,只站在一边冷眼瞧着他们内斗,时不时假装探手要掏匣子,让必勒格神经紧绷起来,没时间多想。

“三王子说笑了。”必勒格再次险险避开葛尔丹探囊取物的手,他气喘吁吁地将匣子护在怀里,笑着说道,“既然已经说好了叫老臣献上去,赫连大将军乃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又岂能随意反悔?”

“什么三王子,三王子已经死了,我是大启亲封的荣养汗太子,相国大人可不要叫错了。”葛尔丹故意用自己的名号膈应人。

必勒格确实被膈应的够呛,他推崇中原文化是真,但不代表他会推崇大启的政权,相反,他一直虎视眈眈,越是觉得大启地大物博,便越是想做那片大地的主人,将那些源远流长的文化、财富都化为己有。

葛尔丹趁着他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时候,一把将匣子抢了回来,语气讥讽道,“行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抢也抢不走。”

必勒格眼神一动,立刻开始多想起来:难道这匣子原本不是要进献给汗王的,只是意外混进了礼物堆里,当时赫连城要将其拿走藏起来被他发现了,才故意说这是献给汗王的礼物,又说出一些话来想打消他的顾虑,只是他没有上当,他们才只能作罢,而如今他们这么着急,是怕他当真将此物献给汗王!

说得通了,一切都说得通了!必勒格觉得逻辑通了,但同时他还心存疑虑,主要还是葛尔丹刚才那话说得有点太刻意了,就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一样。

正是因此,必勒格才犹豫着没有立刻伸手抢匣子。

这边必勒格已经生疑,葛尔丹却没有察觉出来,还演着他的戏码,一边假装把匣子递给赫连城,一边嘴里叨叨不停:“这次可收好了,要是再——”

赫连城冷凝着脸色,急急呵斥了一句,“闭嘴!”

就好像这里面真的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也的秘密一样,葛尔丹吓得直接噤声,在赫连城杀意涌现的眼神里,真的以为自己手里的东西有异常,手一抖匣子差点没掉地上。

好在被必勒格找准时机捞到了怀里,他提高声音直接唱词堵死了赫连城即将出口的话:“大启献精美木匣一个!”

“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泱泱大启礼仪之邦,总不能连这点气量都没有吧?”必勒格笑着,像是不经意地说道,“若是其他国家得知此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东方大地孕育的生灵,无论改朝换代多少次,他们骨子里都是强横而傲慢的,他们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总是愿意接济周围不如自己的国家。

万国称臣岁岁朝贡,说得是周围国家上贡珍奇宝贝俯首称臣,但实际上东方大国看不上那些寒酸的朝贡,还不如皇帝随手赏出去的东西,附属国来朝贡一次,带回去的东西往往比献上来的更珍贵。

是以,很多贫穷的小国家都很盼望着来朝贡,提前一两个月就跑过去,然后又住上一两个月再走,打秋风之心昭然若揭,可惜东方的大国总是自持实力,看不到这些。

至于必勒格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小国的生存之道,盖因漠北这片土地在大启立国之前是散装的,羌狄、柔然、突厥……数不清多少游牧民族扎根在这里,是他们戎狄重新统一政权,融合了弱势的被打败的民族,将其他不服管教的民族往更西更北的地方赶去,成为了这片土地新的霸主。

他们没有统一之前也是弱小的,在一种强势的恶邻压制之下无法翻身,也是去东方大国打秋风的一员,就如同如今的西域诸国。

必勒格深耕中原文化,他深切的明白,中原的大国都是爱面子的,傲慢的,对于小国他们是不愿去了解过多的,自然也不愿丢脸丢到那些小国家面前,这比让他们知道小国家拿他们当冤大头还难受。

赫连城伸出欲抢回匣子的手顿住,为了让表情更逼真,他咬紧后槽牙,控制着内力在脸部筋脉游走,筋脉被迫拓宽的疼痛让他面部表情扭曲,面色涨红,额角青筋狰狞,宛如恶鬼现世。

葛尔丹被吓得够呛,他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他拼了命的去抢夺必勒格怀里的匣子。

必勒格其实也被唬住,但他心性比葛尔丹稳健,很快就反应过来,避开葛尔丹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宫内走,几乎都快要跑起来。

而就在他转身快走的时候,赫连城的表情缓慢恢复,微微勾起的唇角和狰狞未散的表情组合在一起,竟然比单纯的狰狞更为渗人。

要不说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赫连城深知什么样的话语能死死勾住必勒格的心思,直白挑明的话绝对不如欲言又止闪烁其词来得妙,话只用说一半,其中的留白聪明人自会去思考。

抢来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必勒格的所有疑虑都会从这争夺中消散,赫连城之后要做的,就是皱着眉阴沉着脸用目光凝视他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

等必勒格走出好几步远,赫连城才扣住僵直的葛尔丹的脖子,带着他也跟着往里走。

必勒格是想私底下查看一下东西再将其呈上去,毕竟谁也不知道大启到底在里面装了什么,要是是危险物品就不好了,但身后赫连城和葛尔丹如影随形,落在背后的视线很是灼烫,他好不怀疑自己一旦停下,手中的匣子就必然会被他们伺机抢走。

看来,为了保住这个盒子,他只能将其单独献给汗王了。

必勒格三步并作两步地匆匆上前献宝,他刻意隔出一段距离,以免里面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伤害到皇帝,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戎狄可汗伸着脑袋看着,还不等他看清,必勒格就手一抖,匣子落在地上,一颗眼熟地头颅从里面咕噜噜滚了出来。

——因为是要送给一国之君的礼物,在装匣之前,陆秉烛特意让慎刑司的司监将整个脑袋都清洗了一遍,保证半点血污都没有留下,为了防止头颅腐败,他特意用了防腐香料进行了一番腌制,又灌入了些许水银……种种手段堆叠起来,确保这脑袋到敌国君主手里都是新鲜的。

最后,心灵手巧的司监还将那柔顺的头发编织成了戎狄人该有的样子。

必勒格直接僵直了,保持着手托举东西的动作,眼神直勾勾盯着地上的头颅。

翁天信的头颅。

“这——”戎狄可汗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场中气氛一片死寂,所有大臣都惊骇地看着那一颗眼熟的头。

确认所有人都看清了,赫连城这才慢悠悠地拱手,嘴角的笑容根本压都压不下来,“赫连城不负可汗所托送还贼人翁天信之头颅。”

必勒格的眼珠子转动,看向了戎狄可汗,那双眼睛瞪得几乎快要脱眶而出,凝视着人的时候叫人莫名心底发怵,其他大臣闻言也纷纷惊疑不定地抬头看过来,有人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

冷汗刷地一下从额头滑落下来,戎狄可汗心里发怵发慌的同时,又有些被冤枉的恼怒,“本汗从未下达过此命令!”

赫连城说话依旧慢悠悠:“可汗确实未曾下达过,但我们也是先可汗之忧而忧啊。”

“可汗不知,此獠极为可恶,他明明是戎狄人,却始终向往我们大启的生活,对我们大启的一切夸赞不已,夸赞的同时又贬低故土……”赫连城说着还举了几个例子,将大启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将戎狄贬低到尘埃里,戎狄可汗听得都开始磨后槽牙了。

这些例子虽然赫连城是对着薛瑾安的圣书照本宣科,但还真不是胡乱编排的,只能说翁天信对大启文化确实研究透彻,他其实还算是个有些能耐的人,看得出大启的封建王朝制度是远比戎狄的类分封制要先进得多,除此以外,大启的官员制度与结构,是经过千年封建王朝的统治而不断完善出来的,官制有些冗繁,但结构已经趋近完美,不像戎狄,整个官职制度都是混乱的,也就一个相国确定是众臣之首。

还有科举制,趋于标准化致使官员固化是无法避免的弊端,但却是让普通百姓出头的最公平公正的方法;而他们戎狄,现在都还是察举制,到处都是姻亲、父子、师徒等裙带关系,要上位还得朝中有人。

翁天信的错误在于一味的生搬硬套,想要把戎狄改造成大启的样子,即便是摧毁戎狄原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这在他看来是一种进化,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向来不吝于抬高大启,打压戎狄。

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在他死后都成为呈堂证供,被薛瑾安一一还原出来,最终成为了捅向戎狄人的利刀。

没有一个人不痛恨这些话,尤其是这些话是从一个大启人嘴里说出来的。

“够了!”必勒格在这些话语的刺激中终于找回了些许神智,他感觉到身体的颤抖和麻木,刺骨地疼痛自心口开始传遍四肢百骸,头像是被锤子猛地砸了几下,晕眩盘桓其上,他的身形摇摇欲坠,需要被人扶着才勉强站稳,他努力瞪着眼睛,想要看清楚赫连城。

短短的两个字似乎耗费了必勒格全部的力气,他深深喘息了两下,才继续说道,“一派胡言!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休得再次信口胡诌,毁我信儿之清白!”

赫连城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我可没有说假话,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杀他?他为了能加入我们大启,甚至愿意为我们刺杀荣养汗太子,我们喜欢他都来不及呢!”

“什么?!”惊呼声此起彼伏,葛尔丹都不由侧目。

赫连城唉声道,“他的诚意很足,只可惜我们大启最瞧不得通敌叛国的贼寇,不得已将他处死,不过你们看他面色如此安详,便知道我们的手段多么温和柔软,特意赐予他一坛名叫‘醉生梦死’的酒,叫他在美梦中死去,没有半点痛苦。”

醉生梦死是一种酒也是一种毒,它的效用便如同它的名字一样,能叫人醉死在美梦之中,出自湘西苗族,是千金难求的绝世佳酿,也有传闻这酒的配方原出自蛊神医张景华之手,是因思念亡妻想与其梦中想见所做,只可惜蛊神医常年玩弄蛊虫毒物,早已经是百毒不侵之体质,这酒入喉只有火烧火燎的痛,却是半点醉意都没有。

——上述段落引用自说书先生,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昔年蛊神医游历四方,留下了很多传说故事,至今都有小儿传唱。

赫连城顿了顿,抬手装作整理头发,视线快速地在掌心扫过,看到里面泅染半花的小字,回忆起要说的话,给予他们最后的暴击:“他醉死之前,曾有人问他大启如何,他笑而言之曰:此间乐,不思狄也。”

这乐不思狄的话一出,整个朝堂都炸了,戎狄可汗更是一拍桌子,怒骂道:“竖子放肆!”

“你,你——”必勒格指着赫连城,张嘴想要说什么,话语却含糊不已,也不知是不是赫连城的错觉,总觉得他有点嘴歪眼斜,瞧着像是中风了。

不等赫连城看清楚,必勒格眼睛一翻,直直朝头倒去,竟然是直接气晕了!

戎狄可汗一见必勒格竟然晕了,顿觉不妙,竟然也扶着脑袋“哎哟”一声,不稳地跌坐在椅子里。

漠北王庭内一片兵荒马乱,赫连城眼疾手快地后退到安全的地方,看着翁天信那颗干净的头颅在人群中滚来滚去,逐渐变得灰扑扑,最后也不知是被哪个武将裹挟着内力踩了一脚,竟然是被直接踩碎了头骨。

早已死去的脑袋没有血浆喷出,只能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然而所有人的注意都在相国和戎狄可汗身上,没有人注意那颗小小的头颅。

唯一关注这翁天信脑袋的,是艰难从人群中挤出来,衣服头发都已经散乱不已的葛尔丹,他看着那碎裂了却依旧如皮球一样在人们脚边打转的脑袋,痴痴笑了起来,用叫人难以听到的声音低低念叨道,“你也有今日啊,翁天信,真高兴你也有今日,呵呵……”

“真可怜啊。”赫连城没什么感情的感叹了一句。

后来福禄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好奇询问道,“你们说,赫连将军最后一句是在可怜什么?”——这也算是福禄的职业病了,自从开始搞情报之后,就什么都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崔醉率先说道,“应当是可怜翁天信吧,他虽然有些优柔寡断,但也算是忠臣,为了戎狄而死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未免叫人唏嘘。”

第一次能够参与进讨论中,玄十一积极表现,他思索道:“兴许也是在可怜葛尔丹,他已经疯了,完全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了。”

众人闻言不由看了看他,眼神古怪带着探究:怎么着,这是共情了?

玄十一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不、不对吗?那当我没说。”

“没有没有,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寿全立刻捧场,还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给反应。

正在啃糕点的茯苓顿了好一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要干什么,慢吞吞地抽出自己的武器拍在了桌上,眼神凶狠地盯着玄十一,还呲了呲牙。

玄十一:“……”

寿全忍住想捂脸的冲动,“茯苓,好了,我的错,我不该找你的……”

茯苓虽然反应慢,却并不傻,她听不得这话,当即为了证明找自己没错,她握着刀抬了抬,刀尖威胁地在玄十一脖子前上下划动。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的肯定。”玄十一非常上道地点头。

众人:“……”你这个暗卫怎么回事?这么有眼力见是不是哪里不对?

茯苓满意地哼了一声收起刀,灵芝“噗呲”喷笑出声,其他人也发出善意的轻笑,就连薛瑾安的嘴角都上扬了一个像素点。

“也许,赫连大将军什么都没可怜,只是一种语气词吧。”灵芝提出自己的见解,并振振有词,“先前杜县令寄信给七殿下,殿下拿去给他的友人看,结果他们一通分析,觉得杜县令那边缺钱缺粮缺人才,还遇上了使绊子的刁官,连不小心连笔潦草了的字都分析出他写得很急是隐晦的在求救,于是又送粮又送钱……后来杜县令回信是如何说得来着?说他们思想滑坡,想得真多。”

薛瑾安为此还出了一道“鱼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的阅读理解题给五人组做。

说归说闹归闹,到手的东西那是绝对不会吐出来的,安知县实在是太穷了,杜寅一个铜板都要掰成两半花,送上门的钱自然不会不要,他将那批救助吃得死死的,转头又跑来西北军买了几车煤渣。

几人讨论来讨论去,实在讨论不出结果来,反而把提出问题的福禄闹了个晕头转向,最后崔醉强行找最权威的薛瑾安准备结束这个话题,“师父,你觉得谁说得可能性最大?”

“都有可能。”薛瑾安说着报出了数据,还有最后一个可能:“他11%的可能只是单纯的可怜为翁天信的体面做了最后挣扎的那个太监的成果全都白费了。”

“谁在那个时候会想这个啊,有点太奇怪了吧?”众人齐声说道。

薛瑾安面无表情表示:“我是这么想的。”

其实陆秉烛让人收拾翁天信的脑袋,只是不想他在运输过程中腐败,最后的洁面整理仪容扎小辫,都是慎刑司司监为了讨好他,特意做的“多余”的事。

这司监是先帝时候的人的,当年也算是得势,后来今上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堂上的大臣都换了一批,更遑论他们这群太监?他还算是命好的,阴差阳错的谋了个总管太监的职位,在宫里也算是有头有脸了。

虽然慎刑司这种“下贱”地方大部分人都觉得晦气,提都不愿意提,人在这地方待久了,看多了腌臜的东西,本来没毛病的也得生出毛病来,更别说太监这个原本就“残缺”的群体,但总归是比没了命好。

转眼便是三十年过去,司监年纪大了想要出宫养老了,但众所周知能安稳退休的太监那都是在皇帝面前得脸的,像陆秉烛、李鹤春这样的,而他一个手上满是血腥的老太监,偶遇贵人都得绕路走,就怕不小心冲撞了,他要是为这事儿求到陛下面前去,陛下大抵会直接赏他一丈红,让他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烦恼。

毕竟人都死了,烦恼什么的也自然烟消云散了。

司监只是想出宫颐养天年,不是想直接驾鹤归天。眼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司监都不盼着出去养老了,只盼着能在死之前出去——这死在宫里的宫女太监,那都是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若是死在外面,好歹看在银子的份上,有的是人不嫌弃他这腌臜身份,为他寻一副上好的棺材,办一场热闹的葬礼,风风光光出葬。

他愁苦着只怕这点祈盼都没法实现了,却不承想这机会说来就来,陆秉烛陆督公的好差事竟然落到了他手中,他当即欢欢喜喜的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务必叫陆督公满意,好叫他达成出宫养老的盼望。

陆秉烛对他做得“多余”的事倒也确实挺满意的,或者说没有一个大启人会不满意。这翁天信见天儿作他们大启儿郎的打扮,说话做事也都是大启风格,时而还引经据典对他们大启的文化如数家珍,仿佛就是大启的读书人一般,着实叫人膈应得慌。

不是他们大启小气,若是其他国家的人学习研究他们的文化,他们是很乐意的,但这翁天信是戎狄人!与他们有着无数血海深仇,曾将他们汉族人视作两脚羊的戎狄狗!

这怎么能不叫他们膈应。

“戎狄狗就该有戎狄狗的样子。”陆秉烛满意的环视一圈,对所有参与了对翁天信头颅保养的慎刑司嬷嬷太监们颔首,“当赏。”

司监当即大喜,当即上前跪地叩首提出想要出宫养老的想法,不少原本想金银珠宝的老家伙看他这样也动了心思,纷纷提出同样的请求,然而最终只有司监一个顺利出宫。

司监庆幸不已,以为是自己最后做的那个“多余”的事情入了陆公公的眼,才让他得了便宜,还投桃报李想要贡献出自己的半副身家给陆秉烛。

陆秉烛听完他的自陈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是因此事,我却是收不得你这礼了,你要感谢的啊,是昭阳宫的福禄公公。”

陆秉烛会只同意司监的出宫请求,只因偌大的慎刑司里,只有司监手上是干净的,没有沾染无辜人的性命。

也正是因为他胆子小,懂知足常乐的道理,即便无可避免的染上了怪癖,也都是招呼在犯人身上,而从不对慎刑司以外的人动手,他才得了这个恩典——就算不做那“多余”的事,求到了陆秉烛头上,陆秉烛也会为他运作,放他出宫去。

陆秉烛自己也是太监,他知道太监的难处,他不会主动去管闲事,但闲事出现在他手中的时候,他也不会横加拦阻,顺手还会帮一把。当年七皇子在御膳房同王德明生出龌龊之事是如此,如今的慎刑司司监出宫之事亦是如此。

而陆秉烛之所以说他要感谢的是福禄,主要也是因为有关慎刑司那些人的阴私事儿,他都是直接找福禄要的消息。

几年过去,福禄掌握的眼线已经扩容了好几倍,几乎是遍布后宫,就连宫里新来的太监宫女都知道,昭阳宫的福禄公公手眼通天,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比乾元宫的李鹤春李总管都要灵通,人送外号皇宫百晓生。

福禄跟在薛瑾安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倒是也长了不少心眼,第一次听到自己名声传得这么广的时候,就大觉不好,这背后挑弄流言之人还将李鹤春拉下水来,摆明了用心不纯。

薛瑾安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本来想出个主意给他摆平了这事儿,却不想被福禄坚定拒绝:“不行主子,我以后也是要当您的左膀右臂的,我才是最先在您身边服侍的人,我是大哥,若是以后出点什么事儿我都要找您来解决,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了!”

在薛瑾安不知道的地方,自玄十一大变模样回来的那一天,昭阳宫的竞争压力就一天高过一天,福禄这个最先跟着薛瑾安的压力尤其重。

当初最混的那个都已经成为了主子的得力干将,能够独立思考做事儿了,他却无所寸进,一点小事儿都要靠主子提点,这让福禄怎么甘心?而且他虽然不知道主子到底在做些什么,却能感觉到主子图谋甚大,随着主子锋芒展露,未来只会有更多的有才之士投入其麾下,他清楚的意识到,他若还是像之前那样,就算主子不给他降级,他也会因怕给主子拖后腿从而影响主子的大事,主动退位让贤。

福禄有想过多方面发展,增多在主子面前的存在感,然而昭阳宫的总管事宜全权由灵芝负责,对方管理的非常妥帖,至今没有出过半点纰漏,还有武功傍身,若是发生什么事情,还能充当一个战力让主子能随心所欲的大开杀戒。

另一位后来的宫女茯苓则是负责昭阳宫的安全,她飞檐走壁日夜轮值,不到饭点,福禄都很难看到她的人,有时候福禄都怀疑这个人到底睡不睡觉,怎么感觉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她在值班。总之,这两位宫女的位置,是福禄这个在习武上毫无天赋的人完全无法代替的。

福禄能平替掉的,大概就只有寿全了。先不说他这个情报网最初的构成,就是吃了寿全有一群同乡的红利,就说寿全如今负责的是同主子有关的所有杂事,本来就是福禄开始搞情报之后精力不济分出去的,除此之外,寿全最主要做的事情其实是代表昭阳宫对外交流。

寿全一张圆脸太过讨喜,让人第一眼看过去就会不自觉地亲近一二,他又实在爱笑,算是整个昭阳宫里亲和力最强的,他总是很容易说服他人,福禄手底下的眼线能增长的这么快,一半是底下人自动发展出的下线,一半是寿全招揽过来的。

而且也是奇了怪了,寿全亲自介绍的人忠诚度就是比其他人发展的那些下线高,而且做事兢兢业业,从不搞什么幺蛾子,是福禄最喜欢的那种手下。

福禄想到这些,别说抢寿全的活儿干了,他都想把手上的活儿给寿全干了。

他郁闷又沮丧地说道,“你比我更适合干情报工作,我就是个废物。”

寿全闻言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拒绝:“别别别,你叫我应付人还成,叫我分拣消息抽丝剥茧找出有用的部分再整合起来……你还是别为难我了。”

寿全光是提到这个工作,脸就扭曲成了一团。

寿全最开始不是没有不服过的,毕竟情报网的最初成员基本就是他的同乡,他应该才是那个最适合的那个人,他当时甚至在心底阴暗的想,主子选福禄不选我,是不是因为福禄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人,所以偏心。

后来他看过福禄是怎么从一盒子在他看来完全没有用的消息中,抽丝剥茧出一条条举重若轻的信息时,他就明白了,这活儿他真干不了。

宫里采买了什么样的纸,福禄都得出皇帝对政事懒怠与否的结论,药材采购量变大,他都能觉察出太医院的胡院正精力不济大概要退了……这些消息要搁在寿全这里,采购的纸张不同了,那就是皇帝不爱用了呗,药材量变多了,那就是宫里生病的人多了呗,反正都是毫无价值废话连天的总结。

寿全深刻的认识到主子安排的绝对正确性。

寿全真诚地对福禄道:“比起你,我才是那个废物。”

福禄终究还是没有把手里的活让出去。既然让不出去,他就得解决外面的流言蜚语,最后他是听崔醉说起他混江湖的故事时,灵光一闪,干脆也学江湖百晓生做什么高手排名一样,福禄在后宫出了一本各部门太监宫女的排行和兴趣爱好图册,限量出版价格虚高还偷偷摸摸搞暗号地下交易,摆明了就是背着主子出来捞黑钱的。

然而他这图册写得真实可靠,一经发表就被抢售一空,私底下想要弄一本的更是比比皆是,真求到福禄面前了,他就用不敢再搞怕被主子发现搪塞过去。

福禄用金银铜臭武装了自己,自污让别人以为自己是个见钱眼开的货色,但又用鬼祟的行为动作,把七皇子从中摘出去,再移花接木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那图册上,让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下来。

福禄就这样解决了这件事,虽然他皇宫百晓生的名头依旧响亮,但对他的说法毁誉参半,不会引起像李鹤春这样的大总管的针对,近儿也不会暴露在他们背后的主子视线中。

薛瑾安对他的解决方法给予了高度肯定。

那司监从陆秉烛那里听到消息之后,当即就要去感谢福禄,要把自己的大半身家送出去,再次被陆秉烛阻止。

“这钱你拿着好好养老就是,若是当真感激,不若回去家乡后多多宣扬七皇子的美名。”陆秉烛有奉衣处,知道京城那座“消金窟”九添一是七皇子的产业,哪里日常经手的钱财都是千两万两,这老太监的半副身家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是巨款,但和九添一的体量放在一起可就远远不如了。

福禄并不缺这点钱,相反这人若真的去当面感激了福禄,还会被有心人抓住把柄,陆秉烛索性就擅作主张,讲这件事小事化了,也当是结个善缘了。

陆秉烛并没有把这小小的善缘放在心上,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位司监真的听从了他的话,他出宫之后一直在收集有关七皇子的事迹,捧着半副身家想要支持七皇子的产业,然而他没有人脉,查来查去,七皇子的产业没查到,倒是查到九添一的明面老板崔醉。

崔醉同七皇子走得近,四舍五入也便是七皇子的势力了,司监便想着把钱全砸里头,结果他发现九添一是个高消费场所,他这半副身家都买不起九添一的会员,司监只能退而求其次把钱砸在书坊里,买了一堆牌和书籍,黯然的离京归乡。

不过他归乡之后还记得这个事情,所以没有如之前计划的那样,买一座大宅子和一些田地,在乡下过地主老爷的生活,而是在繁华的镇上买了个小商铺,将买来的牌和书籍都放在里面,这两样都不卖,就模仿九添一的模式,免费开放,只收一点桌位费和茶水费。

很快这店铺就热闹了起来,白日有不少贫寒学子来店中看书,晚上闲下来的妇女男人们就来这里打牌聊天,而司监就笑呵呵的看着客人们带来的一群萝卜丁,跟他们七皇子的故事。

讲《七皇子悍勇无双不畏压迫智斗恶妃为母报仇》,讲《七皇子一刀惊鸿杀灭戎狄气焰引天下英豪折腰拜服》、讲《七皇子一挑二十御林军中显身手》……这些故事后来被改编成戏曲、话本传唱,被后世人拍成电视剧电影搬上大屏幕成为经典永流传,乃至很久很久之后,人类考古上古时代历史,这些都成为了佐证这位万古一帝存在的资料。

一只小小的蝴蝶在无人的角落扇动了翅膀,为一个时代留下了宝贵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