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崔醉离开时还有些不甘心, 握着那一沓一题都没做出来的试卷,盯着薛瑾安问道,“师父,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薛瑾安想了想, 道, “明日有大雪, 温度会骤然降低十几度,你记得戴帽子。”

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可别冻坏了,毕竟人类不太抗冻。

崔醉听着这明明是关心的话,却总觉得怎么听怎么不对,但真要说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一二来, 遂也只能作罢不去想,坐在车辕上驾车离开了。

等到马车出了宫,候在外面的小厮接手了赶车的活计,崔醉进到马车车厢里, 就见崔鹏飞正拿着他的试题看, 边看还边叹息一句:“如七皇子这般全能之天才者, 老夫当真闻所未闻。”

这世间从来都不缺天才,甘罗十二拜相,霍去病十八封王,骆宾王、王勃、李白等等又哪个不是年少成才?只是他们的才能往往表现在一个方面, 如七皇子这般似乎方方面面都没有短板者,他崔鹏飞活了八十余载也就见到了这么一个。

崔鹏飞越看这些题目越欢喜,心中却也生出些慧极必伤的隐忧来。

崔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端详题目这么久,还以为他会做, 顿时表情都放光了,“祖父,你快教教我这些题目该怎么做?”

哪知崔鹏飞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老夫连这重力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怎么做。”

“那你感叹得这么真情实感做什么!”崔醉气得都顾不得对长辈的尊重,将试卷从他手中抢了回来。

崔鹏飞看着他抓耳挠腮半天都没能在纸上落下一个墨点,有些嫌弃地撇开了眼,“你在文之一道上确实不若武道有天赋,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崔鹏飞觉得崔醉习武的天赋比习文高是真的,却也不是真的认为崔醉一心向文的话就会没有前途,崔醉虽然不如中了江南府解元的崔酌,但其能力在举子中也是能排在前列的,若能正常科举,二甲必中。

崔鹏飞说这话更多的是委婉在劝导他,不必非要弃用最擅长的东西来证明自己,扬长不是坏事。

崔醉听出来了其中的意思,他倏然一笑,过于浓烈精致的眉眼飞扬出令人惊艳的美,不见往常的郁气,他既然已经拜了七皇子为师,就是已经决定好要在武道上走下去了。

不过他也没解释什么,反而是抖了抖手中的试题,狡黠笑道,“祖父说得是,论文学我确实是不如子琼多矣,想来他一介解元,定然是不可能连一题都做不出来的,祖父你说对吧?”

子琼是崔酌的字。崔家人在很多方面都是有相似的点的,比如崔醉和崔酌都有些傲气和执拗,只是前者的傲气藏在执拗之中,便叫人只觉得这人是个犟种;而后者则是相反的将执拗藏在傲气之中,瞧上去只认为他有些冷傲。

崔家子辈中,这兄弟两都是特立独行之人,彼此走得近,却与其他人都隔着一层,不同的是崔醉是一个人被所有人孤立看不起,而崔酌是一个人孤立看不起所有人。

崔醉和崔酌虽然差着点岁数,但自小都有天才之名,自然而然地会暗中竞争,都想要压对方一头。崔醉这话都说到这份上,崔酌那定然是晚上不睡也非得做出一题来的。

“……”崔鹏飞对他们这小孩般斗来斗去的行为不予置评,只是道,“小心把他闹出脾气来,也叫你有口难言。”

崔醉半点不受威胁。

马车行驶到城内,速度慢了下来,喧闹的声音也争先恐后的闯入耳中,崔醉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看天色,忽而问了一句,“祖父,我看着天色不错,可不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

“往年这时候早该下雪了。”京城最早九、十月就会下雪,今年这都眼瞧着入十二月了,却竟然一场雪都没有下,温度也还维持在晚秋时分的样子,是有些不太正常的。

冬日田地无耕种,下雪只会冻死虫卵,春日正是春耕时节,下雪大抵会冻死秧苗,这边是民间说的“一场冬雪一场财,一场春雪一场灾”,而自唐朝之后,南方各方面发展逐渐超越北方,粮产方面自然也是如此。

京城居北,北边的冬日素来来得更早一些,北边再不见雪,恐怕南方明年要有灾情。

崔鹏飞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看到街上有百姓见久不入冬将家中囤积的部分过冬物资变卖,有好心的挑夫劝他还是收起来为好,不然要是突然变天的话怕是要出问题的。

那人却觉得挑夫多管闲事,认为这冬日久久不来,就算来了也肯定不会有往年那么难熬,顶多个把月就到春日了,挑夫也不跟他争辩摇了摇头走了。

崔醉放下车帘,崔鹏飞不置可否地道,“是否下雪,明日就知道了。”

昭阳宫中同样在讨论下雪的事情。

寿全有些好奇地问薛瑾安:“殿下,这下不下雪,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薛瑾安指了指天,面无表情道,“它告诉我的。”

薛瑾安这说的是实话,他的天气预报和地图一样不是什么大应用软件,但使用的话就需要连接世界网络,同步这个世界的信息,其实也相当于就是世界告诉他的。

天气预报上写着雨夹雪转大雪,断断续续会下个四五天,从今日亥时开始降温,温度会在接下来的两三天内从十二度降到零下五度,体感温度大抵还要再低个三五度。

“老天爷要是也能提前告诉我天气就好了。”灵芝走出来手指在脑门上轻轻拍了两下,语气有些无奈地道,“若当真要下雪,新衣服只怕尚衣局那边来不及给了,得拿旧衣裳旧被子改制些冬衣冬被来。”

灵芝说的冬衣是那种非常厚的缝制了皮毛的裘服大氅,而不是薛瑾安现在穿着的这种塞了棉花的夹袄。

——薛瑾安从搬到昭阳宫之后,穿的衣服已经换了一轮新的,都是灵芝找尚衣局定制的,不过正是时令时节,尚衣局不仅要赶出各宫时令的衣服,还有主子们除夕要穿的新衣,绣娘们忙得不行,她定的衣服至今都还只来了一半不到。

如果只是拿旧的改的话,尚衣局半日就差不多能做出来。灵芝不知道下雪是真是假,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决定走一趟。

与此同时,她也得去慈宁宫走一趟,她直接对薛瑾安道,“崔夫子来过的事,总得叫太皇太后知晓,奴婢愚笨,不知事情轻重缓急,该捡哪些细说,又该略过不提哪些,还请殿下示下。”

灵芝要去慈宁宫汇报却还问薛瑾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就是明明白白的示好了,这隐晦地表达她的立场是在七皇子这边的。

寿全眼睛微亮,心中十分欣喜。灵芝和茯苓都是身怀武功之人,灵芝处事还颇为机敏圆滑,对人情世故各方面的处理都很成熟,叫人挑不出错来,如果有这样的人能全心全意的替主子办事,那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了。

如今主子势单力薄,不怕有人钻营,就怕无可用之人。

寿全这么想着,却没有被激动冲昏头脑,主要也是身边的主子面无表情实在太淡定,这就让他也总是习惯性地保持冷静。

他佯装不明白灵芝话中的隐喻,故意道,“灵芝姐姐这说得什么话,姐姐智勇无双,若你愚笨,那我就是蠢到家啦。姐姐本就是太皇太后娘娘的人,自然是要为太皇太后效力的,理应如实禀告才对。”

灵芝知道寿全这是让她将态度摆明白的意思,她倒也不怵,很爽快地道,“我与茯苓虽是太皇太后留下来的人,但到了何处就该听何处的话,绝不事二主。”

灵芝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太皇太后的令牌呈上。

“你留着。”薛瑾安没要,随后表示他的事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太皇太后如何问就如何答就是了。

灵芝颇有些惊讶,她设想过薛瑾安的很多种反应,唯独没有不要令牌这一项,这令牌能号令一支奉衣处小队,人数尽管不多,却已经足够在宫中搅弄风雨了,至少他的耳目就要聪明多了。

灵芝见薛瑾安眼神都没有往令牌上瞟一下,浑身上下的气质也都是从容而随意的,很明显话是出自真心,信任的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原本只是顺其自然归顺的灵芝只觉得心中微暖,那些微小的不安感也都消失了。

“奴婢知晓了。”灵芝笑着告退出去。

灵芝先将说好的旧衣裳旧被子送到尚衣局去改,尚衣局的女官表情纳闷又无奈,只觉得灵芝这要求着实是耽误事,宫中的大小主子,旧衣都穿不了多久,哪里还会穿用旧衣拼接成的衣服。

但没有办法,女官也知道灵芝即是昭阳宫的又是慈宁宫的,这背后两家没一个好惹的,再觉得对方蠢钝如猪尽想些折腾人的事儿,也得赶紧做,也还好只是改一改,半日时间绰绰有余了。

在尚衣局改衣服的时候,灵芝便去了慈宁宫说话。

太皇太后也没有事无巨细地问,主要还是询问崔鹏飞今日的教学是否尽心,情况又如何,在听说崔鹏飞还带了个会武的孙儿来教薛瑾安射箭时,还说了句崔鹏飞有心了。

灵芝临走之时,还特意将降温下雪之事情拿出来说了说,道,“七殿下一片孝心,担心骤然变天老祖宗您老身体受不了,特意叮嘱奴婢一定要同老祖宗您说。”

叮嘱自然是没有的,灵芝也就是给薛瑾安刷好感。

太皇太后相当欣慰地点头,苏嬷嬷立刻笑着道,“那奴婢去将厚实的衣服翻出来好好晒晒,也好明日穿着。”

二人对是不是真的会降温下雪持保留态度,但不妨碍她们做点什么全一全薛瑾安的孝心。

陆秉烛拳头微微敲击掌心,不走心道:“是我忘了给七殿下安排一个武老师,可以教导他内功。如今临时安排也来不及了,不若便我去吧。”

太皇太后觑了他一眼,都相处这么多年了,哪里还不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无非就是见薛瑾安天赋好,动了好为人师的教导之心。

“图穷匕见。”太皇太后用手指隔空点了他一下,随后道,“你莫要轻举妄动,皇帝那边只怕自有安排。”

说是安排,实际上应该是皇帝还等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好拿出这件“奖励”来拉近和薛瑾安之间的距离,彰显出自己作父君的存在感。

陆秉烛知道太皇太后是最不喜欢这种拉拢人的方式的,他挑着眉问道,“所以我到底是教还是不教?”

“难道我不要你教你就不教了?上次丢我茶盏不是说丢就丢,可从来没问过我。”太皇太后端起茶盏故意寒碜他。

“老祖宗恕罪。”陆秉烛请罪请的相当敷衍,礼都没有行一个,理所当然地道,“能令崔宰赞叹,七殿下定然是个优秀的孩子,优秀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苏嬷嬷对薛瑾安也很有好感:“这孩子念旧记恩,行事风格果决,脑子也不笨,说话有趣,确实招人喜欢。”

太皇太后认同地点点头。

就听陆秉烛意有所指地道,“这样的孩子,若是不能落得好下场,当真是叫人伤心呐。”

太皇太后心头微动,不过最终到底还是将浮动的心思压了下去,叹气道,“小七还是个孩子,而我却已经老了啊。”

“崔宰都还矍铄着呢,您比他小了近一轮,又岂能活不过他?”陆秉烛调笑了一句。

“他就是个遗千年的祸害,活不过他的多了去了。”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却到底是不再说自己老了这些话。

崔鹏飞是和她斗得最久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她手底下活下来的权臣,他的倒台将太皇太后送上了权利的至高峰,真要让太皇太后承认自己输他什么,也是有些为难她老人家了。

薛瑾安说降温就降温,说下雪就下雪,等次日他准时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一片银装素裹,不过一夜,雪已经能没过脚踝了,天上还在纷纷扬扬的落着大雪花,昭阳宫有火墙,在火口烧炭,整个墙壁都往室内传输热气,又点了一盆银丝炭,整个室内温度比下雪前还要暖和一些。

薛瑾安照例想要出去院子里,跟着赫连城的军训晨练,然而刚出内殿就被拦住了。

“主子,今儿太冷了,您且歇一日,免得冻伤了。”福禄说着还摸了摸薛瑾安的手,只觉得指尖摸到的皮肤太冰冷,赶紧将灌好的暖手炉塞到他手里,“主子,您先前亏空厉害,如今正是将养时候,合该小心些比较好。”

灵芝也说:“这寒气来势汹汹,御林军都病倒不少。”

薛瑾安觉得他们有些小题大作了,手机的温度本来就比人体低,摸起来当然觉得凉,要是想要发热也简单,他边充电边刷直播,不出一会保管热热的很贴心。

不过薛瑾安打开健身软件看了看,发现今天西北那边的雪也很大,军训取消了,他也就点头应下了。

约是半时辰后,崔府的马车停在昭阳宫门口,从里面下来的却只有崔醉一人,却原来这降温来得太汹涌,即便有所防护,老年人也很难受得了,崔鹏飞还是病倒了。

其实太皇太后也受了些寒,不过发现得及时,灌了几碗药下去就好多了,最严重的还要数李太师,李太师本来就腿脚有疾,这一降温寒风往他骨头缝里钻,老人家一下就疼得下不来床了,今日上书房的课都是叫人代上的。

之后一连好些天都是崔醉一个人进宫跟薛瑾安学数学,不过崔鹏飞人虽然没来,但让崔醉给带来了作业,出了一些题目给薛瑾安做。

一开始是默写,之后是句子释义辨析……难度一天一天加大,题目量也一天天增多,到第五天突然返璞归真只有一道题,但题目几乎涉及了薛瑾安学过的所有内容。

第一问是结合题干分析其所处之地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第二问则是结合第一问给出合理的农作物种植安排,并且计算出税收;第三问就是写劝课农桑的策论小作文了。

前两个问题虽然涉及的科目实在太多太杂,计算量也很庞大,但对薛瑾安来说这种有数据的反而是没什么难度的,

唯独最后那一问的策论,他找不到破题的窍门,这相当于作文题给出的材料,他没办法从中间找到重点抓住核心关键词,硬写肯定偏题。

这种时候他倒是也有一个笨办法,就是把材料里的所有可能的重点都提炼出来,然后挨个生成文章再一个不落地交上去,让批卷老师自己找那份解题思路正确的文章。

这法子就是有点费老师,薛瑾安目前只有一个老师,非要说的话还有个备用的岑夫子,不太经得起消耗。

薛瑾安想了想,直接给题目拍了个照上传浏览器检索,虽然没有搜出原题或相似题,但给他弹出一个做题网站:

——乡试做题家

这里有海量科举原题,这里是非京举子的天堂,支持在线搜题、做题、出题、分享讨论题目,有国子监老师及优秀毕业生在线答题改卷……十年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们,想金榜题名就快来加入我们吧!

薛瑾安将题目发了上去,不出一盏茶时间,这道涵盖了天文地理农耕数算等等方方面面的题目阅读量就破了千,底下刷刷刷评论翻飞,前排一溜十几条全是问号。

江南府林正:???啊?不是,这什么魔鬼题目??前两问真的有人做得出来??

晋阳府谭灵越:我的父亲是一名夫子,我刚问了他此题该如何下手,父亲说让我们想想出题人的意图。

湘鄂府柳固:谭小友说得是,我方才仔细想过了,明白了出题人的意图,他意图让我死。

淮北府杜寅:第二问绝对不会有人做出来的,我刚算了一刻钟,废了十张纸都才算了十分之一!

豫中府田呈闵:第一问也做不出来,我只能猜测是南方,南方山川峻岭衡多,据说一个县各村子之间风俗习性都不定相同,若出题人是怀抱着难死我们的目的,必然选择南方。

……

评论层出不穷,全都是在说前两问根本做不出来的,薛瑾安微微皱了皱眉,意念一动发送了一条评论。

题主:第三问怎么作答?

晋阳府谭灵越:此题精妙,三问环环相扣,答不出第一问,第二问必然出错,则也必然得不出第三问的答案。

薛瑾安看到这个回答,二话不说就将前两问的答案放了上去,后面还严谨地附上了涉及的书本名单,以及计算的解题思路。

题主:第三问怎么作答?

众学子:???????

这一天,非京举子的同乡会中,来自各地的诸多举子看着那不知道何时出现在桌上的试题,以及另一份完美的答案,都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人生中。

他们怀疑自己就是来科举凑数的。

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了过来,如此能人必不可能做不出这最简单的策论题,此番行为只怕是为了考验他们,说不准这位其实就是出题人,他们也应当好好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的才学展现给对方看!

于是,只是想要得到破题技巧的薛瑾安收获了满满一后台的策论作业,他拆开名字眼熟的那些人看了看,倒是还真的总结出了一套破题技巧。

得到了想要的的薛瑾安直接下线,飞快生成了答案让崔醉带了回去。

当晚,崔鹏飞点灯到天明。

看前两问时满面笑容,看第三问时他先是眉头紧锁,之后又拍案叫绝,再然后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最后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揪下来。

好消息:策论给出的论点都是对的,并不悬浮,结合了地方实际的情况,有些观点甚至非常亮眼,是能直接当做政策试行下去的。

坏消息:除阐述论点之外的其他文字,尤其是劝百姓农桑的话术,那不能说惨不忍睹,那只能说是狗屁不通!

多么漂亮的论点,多么丑陋的文字。

原来七皇子不是没有短板,而是短板短得太歇斯底里,之前没看见。

现在看见的崔鹏飞觉得自己的夫子生涯遇到了最棘手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