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牺牲品
让人不寒而栗的视频仍在继续,秦歆竹每一次出现,无一例外都带着各种各样的伤。
从记录的间隔时间来看,她承受的家暴次数越来越频繁。
伤情轻重不一,有时候是一个耳光,有时候是拳打脚踢。
她被应廉变相地囚禁在家里,安排了两个美籍佣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监视。
唯一能偷偷记录的地点是浴室,用花洒落下的水声,将自己的声音掩盖过去。
可随着时间向后推移,秦歆竹脸上的神情愈发麻木习惯,说的话也变得更加简短。
仿佛只是完成什么任务一般,单纯将时间地点和事件,保存在永无天日的摄像机里。
两个小时的视频,完整记录了她在美国的四年,承受的所有非人虐待。
视频尾声,结束于秦歆竹归国前夕,第1412天。
进度条到达终点,电脑屏幕陡然一黑,映出了应程那张满是空白与绝望的脸。
因长时间未眨眼,他双眼干涩,一条一条的细小红血丝,不知何时爬满了白色眼球。
脑子里被秦歆竹的自述声填满,平静的、哭泣的、压抑的……一团乌七八糟。
他下意识伸手,下意识取出光碟,下意识朝门外走。
一举一动如同早就设定好的肌肉记忆,莽撞而僵硬,整个人完全不在状态。
同样震惊到失语的唐星辰,恍然回过神,关了电脑迅速追上他。
两人一言不发,从车库开了辆车出来。
唐星辰默默载着应程,陪他去想去的地方。
越野车开出别墅大门,与另一辆轿车擦肩而过。
车上唐世德回头,望着越野车离去的方向,奇怪道:“是不是那臭小子回来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肯定说:“是少爷没错,他的车除了他自己,哪有人敢动。”
闻言,唐世德脸一黑:“回来就回来了,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唐星辰开车开得飞快,抵达医院后,应程大步流星朝病房走。
秦歆竹正坐在窗前发呆,忽然一声推门响惊得她回神,一转身迎面被人抱住了。
秦歆竹愣住半晌,缓缓抬手,抚摸抱自己人的后背。
“……阿程,发生什么事了?”
应程双臂收紧,下巴搁在她肩膀,说话声很低。
“妈,对不起……”
对不起,误解了你这么多年。
见到此情此景的唐星辰,不免也跟着动容。
他和应程经历过相似的心情,承受过失去的滋味,能感同身受他的痛苦和自责。
却又因为感同身受,所以他更加无法控制地心疼对方。
深深凝视了一眼应程背影,唐星辰没有驻留,退出病房带上门,将时间和空间留给了母子二人。
秦歆竹察觉出应程声音里,隐含着细微的颤抖。
心下叹了一口无可奈何的气,明白他这是看了光碟里的内容了。
手搭上应程的背,轻拍了拍。
秦歆竹说:“阿程,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那么小就把你抛下了,让你吃了太多苦,对不起……”
说到一半,她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当初人在国外身不由己,谁都联系不上,也没人会和她联系。
被剥夺了工作权利,失去收入来源,和朋友们断了来往,一切都与外界隔绝了。
应廉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变态,他日日羞辱折磨她,身体上的羞辱不够,还要用语言对她进行心理打压和洗脑。
当做完这些事后,他又会请私人医疗团队和心理师上门。
来确保她身体恢复无恙,心理与精神正常,不会崩溃自杀,以便继续承受永远没有结束的虐待。
秦歆竹从起初的想要反抗,到彻底失去希望,最后万念俱灰。
她变成了一个达标且完美的发泄工具,成为了应廉变态欲望的承载器,一具没有自我的行尸走肉,好像再也活不过来了。
但或许老天还存有半分怜悯之心,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应廉终于结束工作,被应家勒令回国。
秦歆竹见到自己记挂了四年的儿子,看见他平安健康完好无损,她的人生似乎又多了那么一点希望。
可是应廉没有放弃暗中监视她,长达四年的身心折磨,让秦歆竹不敢轻易伸出手。
她的儿子还那么小,没有长大。
她怕自己一旦伸出手,四年前的事情重蹈覆辙,产生无法挽回的后果。
秦歆竹没有选择,她唯一能做的,是待在行尸走肉死气沉沉的躯壳里,用隐藏躲闪的目光,看着应程一点一点疏远自己。
然而世间哪个做母亲的,都没办法真正控制住,自己想要关心孩子的心情。
仅仅那么一回。
趁着应廉出差以及监视自己的阿姨请假,她给应程泡了几天牛奶,流露出一丁点关爱的情感,便被应廉撞破了。
应廉通知了自己爸妈,要把事事叛逆的应程,送回到那个冷漠无情的家里。
方便他像以前一样,能随时随地折磨秦歆竹。
秦歆竹怕应程变成第二个应廉,狠下心扇了应程一巴掌,迫使他离开了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应程离开后,她庆幸的同时,也越发抑制不住地思念。
可是秦歆竹身不由己,无法随便避开应廉无处不在的监视。
只能借着去学校和班主任谈话的理由,给他送一点日用品,再借着应家办寿宴的机会,见应程一面。
就如此熬到了高考结束,秦歆竹将自己偷摸存了多年,始终不敢动用的积蓄,全部装进信封里,连同那封告别信一并给了应程。
她等了十年,等到了儿子长大,等到他远走高飞那一天。
隐忍数个年月,终于迎来了解脱的一日。
她计划好了一切,本想用自己的死,与应家人同归于尽。
然而却被临时赶回来的应程,意外阻止了。
……
哽咽声逐渐增大,变为不再隐忍的痛哭声,秦歆竹哭得几乎歇斯底里。
她用力抓住应程,泣不成声:“你不该回来的!不该回来啊……”
应程同样红了眼眶,满眼红血丝,却没有掉眼泪。
痛到极致的时候,泪腺像是被闭塞,哭都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秦歆竹发泄完心中积郁成疾的悲痛,也哭累了。
她调整着呼吸,缓慢平复激动的情绪,松开了应程。
将眼泪擦干,秦歆竹说:“把光碟给我吧。”
应程扫了眼手里的光碟,交给她说:“直接起诉他,或者我去报警。”
谁知秦歆竹却摇了摇头。
“没用的,我试过了。”她说,“阿程,这件事你不用管,妈妈心里有分寸。”
应程一皱眉,心中疑虑,没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正巧病房门被打开,在外面等待许久的唐星辰,来到母子二人跟前。
他半蹲下,与坐着的秦歆竹视线处于同一水平位,神情是极少见的温和耐心。
“阿姨,你不用害怕,有我和阿程在,他们不敢对你做什么的。”
秦歆竹目光看向他,端详了眼前人须臾,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唐星辰有点紧张,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这他妈是在变相的见家长啊。
“唐星辰,”他老老实实回答,“星星的星,生辰的辰。”
“唐星辰……”秦歆竹轻声重复,“很好听的名字。”
她浅笑了下,对他道:“星辰,阿姨还没好好谢谢你,我知道,这几天医院的事都是你在跑上跑下,你一个小孩子,难为你了。”
“不难为不难为,”唐星辰受宠若惊,连忙说,“阿程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您是他妈妈,也就是我妈妈——哦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把您当妈妈一样看的……”
唐星辰一急,就开始语无伦次。
察觉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心虚的同时,也立马没了底气。
他没法预知也不敢猜测,秦歆竹对他和应程的关系,是不是能坦然接受。
但秦歆竹并未在意他的用词,反倒像被逗开心了一般,脸上露出了许久不曾见的笑容。
“阿姨明白你的意思,”她轻拍了拍他脑袋,“谢谢你。”
被未来岳母如此温柔地对待,唐星辰暗爽又得意,还有股莫名的成就感。
可他不敢表现出来,努力下压嘴角,脸上形成一种要笑不笑的表情,跟抽筋了一样。
应程看不过眼,把他拉起来,切入之前的话题。
“直接起诉他不行吗?”
秦歆竹安静了须臾,目光投向远处,淡然平和地开口。
“过了这么多年,是该有个了断了,可是对于应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解决的。”
她说:“阿程,你相信妈妈,这件事情会得到它该有的结果。”
—
尽管秦歆竹表明了自己态度,可应程仍旧不甘心,不愿意轻易放过应廉。
他拿着从光碟里拷贝出来的视频,去派出所报了案。
然而得到的反馈却令人大失所望。
警方那边虽然表示会受理,但遵循一般的原则,也是按照民事纠纷处理。
对方意有所指地透露,家暴这个东西,在法律界限中太模糊了。
结合实际情况,很少看见有判刑的,顶多是起诉离婚获得赔偿。
而大部分警察也不太愿意插手这种案子,一方面难以取证,假如没有立刻做伤情鉴定,哪怕有视频为证,也是证据不足无法定罪。
另一方面,有些当事人态度说变就变。
或许上一秒在警局争得面红耳赤,下一秒为了孩子和面子,莫名其妙就和好撤诉了。
若是警察处理了夫妻中某一方,他们可能还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找警察的麻烦。
久而久之,一场分明能定性为故意伤害的刑事案件,慢慢演变成鸡毛蒜皮的家庭纠纷。
真正的受害者权益得不到保障,警察们也都不愿意浪费自身警力,去蹚这趟浑水了。
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应程,抱着不死心的想法,要去律所找律师咨询。
谁料在此之前,他得到了一个意外消息。
不清楚是不是秦歆竹做了什么,应廉突然同意离婚。
并且愿意赔偿三百万加一套房子,作为这些年对她的补偿。
国庆一结束,秦歆竹身体好起来,两人便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走出民政局,秦歆竹神色淡如水。
没有如释重负,也没有来之不易的喜悦。
应廉面容同样见不到半分波澜,两人一前一后,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应廉眼神阴恻恻的,似乎想开口说话。
秦歆竹并不关注他,清瘦的身影坚定地朝远处走去,独自乘上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拐过大街小巷,在路上行驶了许远的道路,最后来到一座僻静的豪宅区。
下车后,坐电梯直达其中一户,秦歆竹按了按门铃。
不消片刻,一位保养得当的中年妇女,过来开了门。
看见门外的人,妇女神色略显诧异:“小秦?有什么事吗?”
秦歆竹说:“宋夫人,我来找絮影。”
宋夫人脸色一变,语气不太自然:“絮影不在家,她住学校。”
秦歆竹早料到会是这个反应,直截了当说:“我知道她在家,也清楚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宋夫人猛然一惊:“你怎么——”
秦歆竹面色沉稳:“我过来找她,是来劝她,也是来帮她的。”
宋夫人惊疑不定,心头思虑万千。
但秦歆竹表现得太过镇定,再三考虑之下,她还是让人进了门。
门一关,宋夫人迫不及待追问:“是不是絮影和你说了什么?”
秦歆竹不紧不慢道:“让我先见见絮影吧,等我和她聊了之后,想必她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宋夫人急于想了解真相,可此时急也急不来。
她指向一间紧闭的房门,烦心道:“人在里面,你要去就去吧。”
秦歆竹迈步到房门前,轻敲了三下,出声说:“絮影,我是秦歆竹,我们聊聊吧。”
没反应。
略等了片刻,秦歆竹拧动把手,走了进去。
房间内光线格外暗,弥漫的气味有点闷人。
中间放着一张床,宋絮影侧躺在床上,背对这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不过秦歆竹知道她没睡着,走近几步,注视床上的人。
“前几天你不是主动打了电话给我吗?现在我过来了,我们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宋絮影照旧没动,但她出了声:“我不想聊了,你走吧。”
“絮影,”秦歆竹在床边坐下,缓声说,“我和应廉离婚了,刚办完手续。”
听见这一句,宋絮影忽然有了反应,翻身坐起,表情非同寻常的兴奋。
“真的?你们真的离婚了?”
窗帘是紧紧拉上的,光线不足的环境下,仍然能看出宋絮影憔悴了许多,清雅靓丽的气质也随之黯然失色。
“真的。”秦歆竹拿出包里的离婚证,展示给她,“不信你看。”
见到无法撒谎的离婚证,宋絮影更高兴了。
然而高兴只维持几秒,转眼又泄了气。
“离婚又怎么样?我见不到他,照样没用。”
从首都跑回来后,宋絮影本想整理行李,把家中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并搬出去。
她如今刚怀孕两个月,还不显怀,但肚子总有要大起来的一天。
住学校和家里都不方便,干脆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先把胎养好再说。
只是东西整理到一半,宋絮影妊娠反应重,不停孕吐,被回家的宋夫人发现了端倪。
宋夫人起了怀疑,生拉硬拽将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证实了猜测,的确是怀孕。
宋夫人气得心都疼了,逼问她男方是谁。
宋絮影却如何也不肯开口,还誓死不打胎,说什么如果觉得她让宋家失了颜面,那她就搬出去住,不给宋家丢脸。
一怒之下,宋夫人把她关在家里,向学校请了假,哪儿都不准去。
母女俩僵持了十来天,宋絮影的态度依旧顽固,像是非要把孩子生下来不可。
秦歆竹收好离婚证,对她说:“絮影,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那时候你才一点点高,长得特别可爱,大家都说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孩子,现在果然是这样,漂亮又优秀。”
宋絮影心生反感,有些抗拒这种话。
“我没心情和你叙旧,既然你已经和应廉离了婚,那你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不用在这试图说服我。”
秦歆竹并未停下,自顾自说:“你刚出生那年,父亲就为国牺牲了,你家里人都很疼你,但你觉得,最疼你的还是非亲非故的应廉。”
“应廉经常来宋家看你,带你去各种地方玩,教你很多道理,你缺失的父爱从他那里得到了满足。”
“他对你来说,亦师亦友,像哥哥也像父亲。在你眼里,应廉见多识广事业有成,性格又温柔斯文,你一直崇拜他,想追随脚步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你才要去美国念书,因为应廉在那里待过。”
秦歆竹目光转向她,像深静的潭水一样盯着宋絮影。
“我说的对吗?”
宋絮影警惕地皱起眉:“你什么意思?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
“但是絮影,你被骗了。”
秦歆竹逐字逐句说:“他不会娶你,因为你有母亲有爷爷,永远不会孤立无援,你在应廉心里,只是他为了报复他父母的牺牲品。”
“牺牲品”三个字,让宋絮影一下恍了神,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秦歆竹从包里拿出一盘光碟,随后抬起手,慢慢解开自己衣领纽扣,暴露出胸口一大片疤痕狰狞的皮肤。
“你遇见的不是老师,也不是爱人,是一个会把你拖进地狱的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