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摄魂

如果屠留清醒着,当然能分辨出来这是蔺红叶的声音。

但她现在的状态不太对,只是被动接受信息,却完全无法加工。她几乎连蔺红叶喊的什么都听不出来,只知道有谁冒出了两个音节。

屠留甚至屈折着身体,两手腾空,放在已经消失一截的木头原本的位置——

她感受不到现实世界的具体情况了。

至于底下那金色眼瞳的怪物,究竟有没有完全驱散,她也没有精力去分辨。

她现在全副心神都被一些碎片式的闪回控制,残肢、血海、兵戈相抵的锵声,一切与战有关的东西。

……也与她作为人的结束,与那些屠戮有关。

屠留强撑着翻涌的恶心之感,一边想要呕吐,一边又好奇,一只秽香能吐出什么来?

她自己的魂体碎片会崩裂呢,还是把鱼珠和柳盖吐到现实世界中?

靠着这一点儿荒谬的调侃,她又能笑得出来了,思绪重又落到必须解决的问题上。

金石星曜——尤其是太白星——主战主杀伐,她的精神所及,都是星曜本身带来的能量。

这是好事,说明星曜图中那颗太白的点亮正在进行。

再忍一忍,没有关系的。她有什么不能忍受呢?

屠留于是开始直视那些纷乱的战火,那些她当鬼魂时一遍又一遍梦魇的素材。

看着看着,她发现不对劲。

雷击木本身的尺寸应该在不断缩小,凝聚到星曜图之上那点光芒中,可她却觉得这木头的大小一动不动。

为什么?

“这种类型的献祭要引香!你怎么……乱来?!”蔺红叶已经来到锅炉底下,气喘吁吁,撑着自己的膝盖往上瞧。

从他的视角来看,屠留就像是悬空穿在的透明剑刃上,无依无凭,分外怪异。

再近一些仔细观察,能发现屠留全身覆盖着一层金色的鳞片样光芒,那层金光像茧一样包裹着她,逐渐织成更密的网,让里面的屠留动弹不得。

她的魂体在被消耗,作为燃烧的香料——像她斩断手臂,对自己所做的那样。

星曜图要点亮主星,融合带有太白星曜力量的信物,从杂乱到规整,从无序到有序,让该归位的东西重回其位,必然消耗能量,往往需要准备引香的材料。

蔺红叶见过宗族里对一些大型法阵的修复和维护,都是大捆大捆的灵香消耗,用法器飞舟一船一船地运,那些珍贵的材料初时堆积如山,最后也只剩个边角。

人造的东西尚且如此动辄耗费,何况这样一副由天地星曜整合而成的图阵?

它想要吞噬的,只多不少。

现在屠留什么都没有,眼前金茧,就是反噬的征兆。

蔺红叶欲哭无泪,接连扯着嗓子喊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

完了,他的妻主好像要被吃掉了。

屠留的意识逐渐陷入昏沉的状态,与她在世间游荡的那几年,有点像。

她的手还搭在空无一物的高空,现在更是整个人都悬着,只听见卡顿的一些嘈杂声响。

到底是谁在吵?

屠留的目光四下搜寻,竟然在离自己数十米的地面上,重新看见了那两点金色的火光。

那东西还没死透?

“喂——你……”蔺红叶勉强能根据屠留头部的朝向看出她目光的方向,顺着看过去,差点没被吓出毛病来。

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在蔺红叶眼里,这和屠留刚刚挂在雷击木上时的所见所得一致。

不过当下屠留眼中的世界已经严重失真,她只能看到两个不远不近的点直勾勾对着自己,带有挑衅的意味。

屠留没想到它还能复生,她将已经消失在现实空间,遁入星曜图的雷击木,硬生生掰了一块在手中。

她是魂体空间星曜图的主人,眼前所见的是现实与魂体两个维度空间的交织,动作自然理所当然。

但在蔺红叶的视角,屠留就是凭空变出来一块木头,砖石一样的大小,感觉扔下去能直接随机砸死一只秽香。

永世不得轮回的那种。

屠留似乎并不打算用如此粗暴的方式。

她的动作有些卡顿,慢吞吞地将木头分为更小的碎瓣。

底下的怪物已经开始向她露出獠牙,却碍于雷击木的存在,不敢轻举妄动。

蔺红叶盯着那边的情况,自己在一堆匠人留下的狼藉中找了个藏身之处,躲了起来。

屠留的情况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要是被怪物发现他的存在,那会给她添麻烦。

屠留还在掰木头。

蔺红叶平躺着,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看她。

很少见屠留动作如此迟缓的样子,即使断手断脚,也完全不会拖累她的行动。

屠留歪了歪头,她在数数。

守魂阵是几颗灵香来着?

倒过来摆,把阵法内外设置全部颠倒,用的也是一样数量的灵香吧。

她连五感都迟钝,更不要提现在还得考虑阵法设计,完全是在混沌的思绪中强行踩踏出一条小路,在上头磕磕绊绊地走。

屠留敛着眉眼,虚虚地朝下瞥。

金瞳怪物阴魂不散,已经开始绕着雷击木踱步,那可以称为“爪子”的手在地上不安地刨动,喉咙里发出嘶哑难听的吼声。

它想……爬上来?

屠留皱起眉,想得很慢,但很努力。

这好像是她的机会哦。

眼一闭心一横,屠留将手上灵香按照百般推演的结果,前前后后撒了下去。

脑子一团浆糊的时候,多想多错。

怪物刚好在她正下方,布阵的绝佳时机,她就不做确认了。

“轰”地一声,灵香落地生根,绽出金色耀眼的辉芒,闪得人形怪物都呆滞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间,摄魂阵成型,金色光茧霎时之间从屠留身上转移到地上阵法,加之星曜图中太白星力强化阵法,一时之间灵光暴涨。

蔺红叶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屠留失去雷击木无形中的支撑,要从高处坠落。

“小心……小心别掉到里面去了!”

屠留挣脱引香反噬,神思已经清醒,当然不会再痴傻下去。

她手下几个最为朴实的法术打出,强行调整了自己跌落的轨迹,落到蔺红叶身边。

蔺红叶还是有点冲击,盯着她上上下下端详了好一会儿。

她方才一把灵香下去就把阵法瞬间完成了不说,这种手法在顶尖的阵修高手中也有出现,不至于让他如此惊讶。

但问题是,屠留方才布置的是摄魂阵,把香魂据为己用,极其阴邪,是要折损阳寿的。

这种阵法不教,倒不是蔺红叶藏私,而是摄魂阵本来就属于禁术,这个禁在于它得不偿失,正常人使一次就能从青葱少年变成白发老人,亏损极大。

但屠留为什么看着啥事也没有,反而神采奕奕,比方才挂在木头上还精神?

哦,她没有阳寿。

蔺红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和屠留呆在一起久了,总是会有这种突破道德底线的笑话跳出来。

屠留没有看他,依然注意着那阵中的动静。

现在她能自如地思考了,很快发现其中的蹊跷。

既然这怪物能被她的阵法困住,实力不过尔尔,不应该在雷击木的全力一击中幸免。

那为什么要杀两次?

两次都长得一模一样啊,难道是她脸盲?

屠留将这个疑惑与蔺红叶重复了一遍。

“按你这么说,有可能是百里家某人的分魂。”蔺红叶面色凝重,“香魂到第六境生息,就能做到分出来的魂体各个与真身一模一样。”

达到第六境的香修凤毛麟角,又是金瞳,只能往百里家去猜。

或者是其他隐世的高人,那就另当别论。

两人就这样满腹疑窦,望着那边的金茧燃烧殆尽,雷击木的一切痕迹也被抹去,只剩魂体领域中一盏亮得慌的太白星。

……上面还插着一柄木头。

蔺红叶有些后怕,扯着屠留的衣袖,眉宇间的皱起就没有平展过。

“要是这么担心,你也来当当鬼,我带着走就行。”屠留抽出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试图触摸魂体领域的天际,“你看柳盖她们就不怕……”

话音未落,方才那扇里门又发出窸窣的声响。

难道又有怪物,百里家放了几百只分魂在这里?

屠留正色起来,把蔺红叶留在原地,自己闪身去追。

是个人类小孩。

屠留站在虚掩的门边,这屋里堆满灵香,有半截背影费劲翻窗而去。

那孩子倒没有畸形,脖子和手臂并无突起,无法分辨是否旧蒲村中之人。

屠留不欲留下不确定的因素,准备继续跟上,魂体领域忽而起了剧烈波动。

……高悬天空的木头,在抖。好像马上就要掉下去,砸出一个坑来。

或者等下在魂体领域中飞来飞去索命也说不定。

柳盖鱼珠已经面如土色,连日下来过分惊心动魄,受不起其他打击。

屠留暗叹一声,先处理迫在眉睫的状况。

她没有犹豫直接伸手,要去摘那截木头。

木头很顺从,一提溜就出来,没什么阻力地到了屠留手中,躺在她掌心。

有些过分顺利。

屠留本来做好准备应对不测,这下与手心一截雷击木面面相觑,竟然破天荒觉得不知所措。

……这能干嘛?

屠留把它颠来倒去地在手里掂量了一番,它与她的半截手臂差不多长,看着干枯焦黑,可怜兮兮,不似方才威风。

她摩挲了一下木头开裂的间隙,它就像有灵一般,轻轻地抖动起来。

哦,那可以当“灵剑”。

屠留将它握在手中,环视了一圈屋内的灵香。

灵香、灵剑。

虽然目前看来质量都不怎么样,但好歹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先把它们收起来再去追,小孩子能跑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