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旧蒲

“你都不会疼吗?”蔺红叶蹲下身子,将手悬空在她魂体的边缘,模拟着触碰的动作。

已经没有了两只手,怎么还这样……

现在她也趋近柳盖与鱼珠的半透明形态,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空中。

“不是很疼。”屠留盯着他瞧,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是哪里呢?她的目光上移,在对方充满不赞成的脸上逡巡。

对了,是头发。他现在这一头标新立异的短发,要怎么办?

“你是不是得先找一顶斗篷,把头发遮起来?”屠留好心提醒道。

“没事。”蔺红叶憋着一口气,学着她的语调极快地回。

他把瘫在地上的屠留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提高声音。

“盲人卖点什么出去用来维持生计可以理解……起码没有像你一样,把手都扔了!”

“我做不到像你这样,好像自己不是人一样。”

“本来就不是。”屠留把自己稍微移动了些许,正对着刚刚显露些许的清晨朝阳,眼睛微眯。

“我……那你要在哪里等我?”蔺红叶伸手想帮她,又缩回来。

他碰不到屠留。

“就在这里,我也动不了呀。”屠留施施然道,“如果没办法,你采一些水边的枝条回来也行,听柳盖所说,那村里的人可不好糊弄。”

“我可以的。”蔺红叶反驳,“提炼灵香的流程,她们不可能比我更了解。”

“嗯。”屠留将眼睛阖上,不再说话。她实在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她能感受到的疼痛依旧很轻微,只是疲惫——这也许是魂体受损给她带来的错觉。

又或者,一切都是错觉。

愈来愈盛的晨光在屠留的眼皮后边逐渐铺展出一个世界,慢慢离她远去。

忽然,这片天光里覆上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屠留依旧懒得睁眼,似乎是蔺红叶蹲下来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

可惜她也懒得看对方在做什么,只听见如同从她头骨里传出的话语,蔺红叶的声音很轻:“我最迟今晚就回来。”

很好笑,居然像是在担心她,这是正常的情感推断吧?

屠留掀开一边眼皮,原本守在她身旁的人一下子弹跳起来,蹦得离她三尺远。

“你小心点,不要被野兽填肚子里了!”蔺红叶留下这句话,紧了紧身上已经破烂的行囊,握住那片装盲的布条,转身往村里跑去。

作为人,他的胆子似乎也有点偏大。

可能用初生牛犊不怕虎来形容,比较合适。

“祖宗,咱们现在怎么办?”柳盖忧愁地戳了戳她的魂体,本来她跟着只是一时兴起,这会儿却真心实意地忧心起屠留是否能继续上路了。

“你对旧蒲村熟悉,跟上去看看。”屠留闭目养神,如果忽略她稀碎的魂体,看起来甚至像是在晒太阳,无比惬意。

“要是红叶有什么麻烦,你帮帮忙。”屠留看起来悠闲得不能再悠闲,说完这句后没了下文,把等着她下半句的柳盖急得团团转。

“你就和这个……千年老鬼呆在一起?”

屠留缓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们一起上路,找到灵香就一起分,一起去香杀岭看蜃楼金雨,再去报仇。”

“既然目的是一样的,我们应该是队友。”她摇摇头,“不要总是吵架,非要吵,你们就打一架代替。”

主要是她偶尔也会听得头疼,不是情绪上的,就是纯噪音攻击的伤害。

“……好吧。”柳盖虚空瞪了鱼珠一眼,扭头跟上蔺红叶。

他裹上布条走得慢,估计三两下就能赶上。

——

屠留就这样在瀑布脚下躺了一天。

期间她证实了鱼珠的身份,确实是百年前村子里的教书先生。

不过他身为男子,并不是主持村中私塾的人物,只能算是一位副手。

“你们村里教什么书呢?”屠留仰躺着,仿佛在自言自语。

“识字,还有制香的基本流程。”鱼珠顿了顿,“这是主讲的老师上课内容。”

“那你呢?”

“我讲……讲一点星曜的故事。”鱼珠扭捏起来,有些支支吾吾,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活计他也要做,只是和孩子们相处,他能感到相对的快乐。

屠留不是不记得他在地宫之中一板一眼的介绍,基本上没有任何变通可言,估计也就是个半吊子。

“我要怎么去找点亮主星副星的材料?”

鱼珠一时无言,在她的魂体领域中向上仰望。

那星曜图被融入带走之后,直接成了屠留魂体领域中的苍穹,看起来壮观无比,竟然像是给她的一份礼物,用于装点门面。

“也许遇到了,这里就会亮?”鱼珠拿不定主意,随口糊弄道。

“那你就时时刻刻注意着,有动静了记得喊我。”屠留不置可否。

“……我不能出去了吗?”鱼珠的话已经带了哭腔,但又没有更进一步的抗拒。

屠留勉勉强强给自己翻了一个面,把头对着蔺红叶离开的方向,“不要装可怜。难道你不喜欢看星星吗?”

“我——”

鱼珠抱怨的声音堵在半截,或者他接着说下去了,只是屠留充耳不闻。

她眼前出现一个毛茸茸的身影,以相当快的速度放大,再放大。

“柿子!”着急忙慌带着喘的声音,像是后边有鬼在追。

好吧,可能确实有一个柳盖,正儿八经的秽香。

屠留撑开眼皮,她的能量正在逸散,并没有多少精力支撑她保持清醒。这一看不得了,是蔺红叶,抱着……一堆草出现了?

“哇,你不会死了吧!”他扑过来,把身上一堆茅草之类的东西丢到一边,三两下把蒙眼的布条扔了上去,整个人围着屠留绕圈。

“很遗憾。”屠留慢悠悠地回,“这是什么,你要给我铺个棺材底吗?”

这荒郊野岭的,她的小郎君还怪有仪式感的。

“胡说什么!”蔺红叶蹙起眉心,将脸凑到她跟前,一滴汗穿过屠留,砸在地上,并没有激起任何尘沙。

“这是香蒲,虽然不是香料……但也能用的,你试试。”

蔺红叶不自然地侧了侧身子,让自己的右边脸躲开屠留的视线。

“你怎么了,柳盖呢?”

也许是红线牵系的原因,屠留虽然已经到了五感几近完全丧失的地步,却还能感受到蔺红叶的不对劲。

“没事……你快试试呀。”

蔺红叶难得软了语气,双手垂在膝边,屠留能看到一些细小的伤口。

“有谁欺负你了?”

“……没有。”他偏过头,躲不开屠留的目光,便努力将手上那截短了的衣袖扯下来,可惜依旧没法挡住伤口,只好把手藏在身后。

屠留扫了一眼蔺红叶,他这一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衣裳上沾染不少尘灰,发尾都打了卷,很杂乱地靠在白生生的颈边。

跟着她在山里走这些天,都没见蔺红叶这么狼狈。

难道旧蒲村里的村民,还能过得比山中野人更艰难?

要说他没吃亏,屠留是不信的。不过既然人家不愿意说,她也不打算继续追问。

屠留转向他辛苦一路捧来的香蒲,试图使用魂体将其捞到身边。

一下,两下。

她的半边手臂毫无动静,像是真正截断了与其他部位的联系一样,瘫在空气之中。

“你怎么不动?”蔺红叶转过半边脸,没好气地催促。

“我动不了,碰不到。”屠留实话实说,“可以扔过来点吗?”

蔺红叶捡起地上散落的香蒲,往她身上一放。本来打算重重摔下去的,想了想,还是把东西轻轻放下。

虽然几根草扔得再狠也没法造成任何伤害,蔺红叶还是有一种错觉,总觉得力气大点,那些草叶就会和自己的身体一样,穿过屠留的魂体,直接落在地上。

其实正常的鬼都应该是那样的,他只是有点害怕……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屠留干脆继续躺着,将已经送到手边的香蒲凭借魂体意志炼化。

她没有想到的是,这过程比起先前的几次尝试都更为缓慢,也更为痛苦。

屠留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即将散架的预感,久违的疼痛从她的后脑向下蔓延,整片接触地面的部位都如同炸开一般,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有反应,其实说明蔺红叶带回来的香蒲有效,只不过效果不如提炼精纯的灵香。

屠留沉着脸忍受。慢慢地,那些痛苦淡去了,周身一如先前的轻飘飘,好像她一直以来只是麻木了,才对痛觉如此不敏感。

“这是什么?”蔺红叶戳了戳她长出来半截的手指,不出意料,与她的魂体堪堪擦过。

“长回来一半。”屠留下了论断,“柳盖在哪,跑路了?”

“她去埋伏了,说是要给你找一找旧蒲村真正制香的源头。”蔺红叶见她要站起来,急得绕着屠留转了一圈,想伸出手又帮不上忙,再加上风尘仆仆的,狼狈极了。

“我记得你走之前说要去制香的,怎么是柳盖去?”屠留精准地捕获了他话里的漏洞,同时稳住自己的身形,强行站立。

其实鬼好像也不用好好站着。

屠留想着,听见蔺红叶的回答:“我们是分头行动的。”

“嗯。”屠留应了一声,站在平视的高度,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你在哪里搬来的这些香蒲?”她问,捻起地面上剩余的残渣,“别人欺负你了要说,我帮你讨回来。”

蔺红叶依旧咬紧牙关不愿说,嘴比海里的蚌还难撬开。

“那好吧,你带我去找柳盖。”

一个小村子能有多大,她肯定能找见蔺红叶手上伤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