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爱你
之后几日,孟臾一直陪在医院。
谢鹤逸有个重要行程推不掉,尽管身体很多指标都没恢复正常,他还是不顾陈墉的反对,执意在周日办理了出院。正好周一孟臾也要飞海南,机票都订好了,就是还没跟他说。毕竟这件事踩在他的情绪敏感点上,她摸不准,所以有点难以启齿,一个不小心,又得吵架。
周日那天,田欣提前过来相亲,一大早就到了。
除了自己的行李和展品,她还替孟臾收拾了一些在溪和镇的东西,不方便拖着行李箱到处走,便按照提前说好的送到孟臾这边,反正次日她们要一起出发去机场。
这个位置,到哪里都很方便。
第一次登门,田欣十分客气地在小区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俩柚子。
孟臾接她上来,主动邀请她晚上一起住,却不料她开玩笑,自诩日程表比女明星排的还满,晚上约了大学同学住电竞酒店组队打游戏,就不来打扰她了。
这么一耽误,孟臾没能去陪谢鹤逸出院,反正他身边光生活助理就有好几个,也不缺她一个就是了。倒是下午裴渊打电话过来,说她有些东西落在了病房,要顺路给她送过来。
无非是手机充电器,水杯,还有她扎头发的发卡皮筋什么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但确实不可或缺。
只是孟臾没想到,是谢鹤逸亲自送来的,人都到楼下了,却没上楼,而是破天荒先给她打电话问方不方便。接通后,孟臾心中五味杂陈,以往他哪可能摆得出这副姿态?倒不是非得让旁人迁就他,只是一视同仁地不太在乎对方怎么看待他。前因后果,你懂就懂,不懂也不强求。
迟疑片刻,孟臾说:“你要是不忙的话,直接上来吧。我在收拾东西呢,刚好有话要跟你讲……”
顿了顿,她问:“密码你知道吗?”
电话那头谢鹤逸明显噎了下,没作声。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知道,那就是惺惺作态。孟臾连忙找补道:“我发到你手机上。”
谢鹤逸输入密码推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鞋柜旁两只超大号的行李箱。一屋秩序井然,空间整洁到如同根本没人住。刚才她在电话里要讲的事,已经一目了然。
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他将手中的纸袋放下来,默不作声走进去。
孟臾正在卧室收拾衣服,听到响动,随手拢了拢头发,扬声道:“你来啦——”
从房间走出,正好看到谢鹤逸往沙发旁去,他眼皮低垂,冷淡又漠然,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情不虞。孟臾一怔,不知道到底谁惹他不高兴,反正总不可能是才刚见面的自己吧?
心里念头转了三转,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她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出来,放在他手边的小茶几上。
谢鹤逸倚在沙发里,脱力般地重重吁出一口气,“你这次……又要去哪儿?”
孟臾有些不解他质问的语气,不过,反正她要跟他说的就是这个事儿,便照实作答:“海南——”
他轻嗤一声,肘支在扶手上撑着额头,自嘲道:“宁愿跑到天涯海角去,就是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是吗?”
眼角余光流连过门旁那两只巨大的行李箱,孟臾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好像是误会什么了——或许是觉得她铁石心肠,怎么都捂不热吧,明明他已经在改了,她却依然视而不见似的,甚至他才出院第一天,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明知只要说两句话就能解开这个误会,毕竟她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出个短差而已,但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孟臾没有立刻开口解释。
厅内空气就这样静默着,像一团化不开的胶水。
孟臾不说话,杵在他身前,旁观他反复调整坐姿——大概是不舒服,他前倾着身子,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手指交叉握在一起,低垂着头,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他前段时间太忙,稍有点空闲都耗在了去溪和镇的路上,紧接着车祸住了小半个月的院,病房里白天一直不断人,得到消息来探病的,来汇报工作的……尽管他们都没再提那夜撞车的原因,孟臾却很清楚,从那之后他的情绪几乎一落千丈,体力更是透支地厉害,本就瘦削的身形看起来清减许多,连肩胛骨仿佛都削薄,翘棱地支着,后背衬衣凸出乍起的幅度明显。
她低眸,密密麻麻的酸楚在胸腔弥散开,“你……以后别把工作安排的太满,要劳逸结合才好。圣贤不都说了——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庄子》你太累了,身体要垮掉的……”
孟臾止住了话头,这么说下去,更像是临别赠言了,和上次的“再见”有什么区别?
一声低到近乎微弱的叹息,“你都要走了,还管我以后做什么?”
他睁开眼看她,眼底竟然有细微的血丝。孟臾只觉心抽着拧了下,“你……不想让我走?”
谢鹤逸的声音忽然抬高,“你还会听我的话吗?”
他是如此地懂得她,既然之前肯对他服软顺意全凭她心意,那现在更加有恃无恐,他敢发脾气动手段,她就敢一根筋拧到底。他就像是被无形的囚笼牢牢地禁锢住,四面八方全是斧钺刀铡,一动就会见血。
她亦是如此地懂得他,甚至是那种近乎洗筋伐髓的细微感受,他这个样子,不是愤怒,是失望,是无力改变后的自厌。
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停,谢鹤逸闭上眼睛,情绪像是已到临界点。手肘无意间扫过矮几上盛满水的玻璃杯,啪嗒一声,滚落磕在地面碎裂开,不规则的形状像是乍破的银瓶,孟臾吓了一跳,他却像是无所觉般,一动不动任由裤脚被水洇湿。
孟臾回过神,见地板上碎片繁多,回想了一圈,也没有趁手的工具,只得先蹲下身捡起归拢堆到一边。
谢鹤逸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弯腰探手过来,却被孟臾在空中一把紧紧抓住腕子,疾声制止道:“哎你别碰——”
他面无表情用伤口缓解痛楚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她实在是心有余悸,蹙眉咕哝了句,“……小心伤到了。”
孟臾把能收集到的碎片全部用纸巾包起来,一趟趟丢到厨房,谢鹤逸老僧入定般,半晌没有动。
她原本打定主意,并不想把一腔热血都抛出去,只为换他一点舒心。把感情这样廉价的给出,不过是折辱自己罢了,但是……至少再向前走一步吧,或许能救他呢?
孟臾在他面前蹲下来,仰着脸问:“你爱我吗?”
什么才是爱?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标准和理解。
不久之前,谢鹤逸也曾扪心自问过,他先是回想了下被爱的感觉,大概是在孟臾不遗余力对他好那几年才有的,那种感觉很舒服,说是让他欲罢不能也不为过——她很乖,很听话,总是小心翼翼揣测他的情绪,随时随地退让妥协哄他高兴,事事以他的意愿为先,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甚至生死关头都能毫不犹豫以身相替……如果说这就是爱的表现,那么显然他没有做到。
索需远大于给予,怎么配谈是爱?
他做的不好,不,简直是糟糕透了,一面可耻地享受着她的爱,独占着她的人,发觉任何将要失去的苗头就近乎癫狂地强制性掐灭,一面又冷静地游离于情爱之外,美其名曰是出于人求生的本能,只有不爱才能确保不出现极端情绪,他深陷其中的稳定生活模式才不会脱轨。
但他架构的模式里最核心的因子,同时也是最大的变量——是孟臾,事实证明,他用尽一切办法都无法掌控,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回家谈结婚这次,父亲训斥说他刚愎自用,其实不止,他还自大,自我,自以为是,以往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一己私欲出发。而现在,她依然没有能跟他抗衡的力量,他却已经心甘情愿卸掉了所有主动权——他的大脑在遇到事情时会立刻习惯性进行推演,孟臾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她在为难、挣扎、不舍得离开他?如果是试探,那最优解是尽快给她肯定答复,说不定她就能留下来,但——就算没有其他含义,她只是单纯地要在离开之前消遣他一句,也没关系。
她是自由的——
那么,他至少应该有资格说爱了吧。
孟臾还蹲在原地,并不催促,丝毫没见焦躁,就这么仰起脸看着他,如同最开始到他身边那些年,虔诚地给予他最大限度的耐心。她的头发长了些,挑染的那部分褪了色,已经看不太出来,缎子似的从背脊铺垂下来,像是能把人的心都盖住。
一段默片电影般的空白过后,谢鹤逸的声音终于响起,“爱——”
没有旖旎的尾音,丝毫不拖泥带水,斩钉截铁地坚定,消弭掉了刚才那段静默给孟臾带来的患得患失。
下一秒,谢鹤逸伸手扶住孟臾的腰将她捞起来抱到沙发上,他坐在外边,让她在里边侧歪着,脊背抵在扶手和靠背的角落里,这本该是个压迫感十足的姿势,他明显向后撤退了一些距离,虽然离得很近,但只要她用力,就能轻而易举推开他。
孟臾明白他还有话要说,任由他牵起自己的手,按在他左胸口心脏的位置。
明显比平常加速且强烈的心跳声就这么“噗通噗通”地真切传导至她的掌心,是怕她不相信吗?他竟然这样毫无保留。
一向自持的人表述破天荒有点逻辑混乱,“真想把心剖出来……”
但只半句就发觉不对,谢鹤逸长出一口气,没继续说下去。
孟臾的思维几近迟钝,她无法思考,凝眸注视着他,谢鹤逸垂首,低下身子在她额上轻吻了下,哑声再次说:“孟臾,我爱你……”
高傲的人终于穿过崇山峻岭,肯低下头主动来就她,不需她再向前一步。一直以来她强烈的主观意志是有意义的吧,孟臾闭了下眼睛,压下那股莫名的灼热,只觉手底下他的心跳好像变得更快了,似乎正和自己完全同频。
鼻翼像是被人用最柔软的毛笔尖蘸了温水擦过,他的吻温柔到近乎缱绻,“我需要你——”
接着是唇角,他的手稍稍用点力气捧着她的后脑勺,辗转着覆下细碎的吻,他说:“我不想失去你。”
谢鹤逸微凉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抚摸她的脖颈,他的拇指有常年写字留下的薄茧,刮擦在皮肤上沙沙的,她的身体根本对他的靠近毫无招架之力。
还未开始耳鬓厮磨,孟臾就忍不住轻喘了下,听见他问:“……一定要走吗?”
语气低沉到近乎忐忑,像是一个站在行刑台上等待她宣判的囚徒。
孟臾把手从他心口处拿开,慢慢坐起身,淡声道:“嗯,还是要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