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雕花窗

次日一早,孟臾早早起床到了教室排队等候,她准备地很充分,脑海中的答辩词早就滚瓜烂熟,台下老师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流水线地叫下一个。

孟臾鞠躬致谢,走出来,前所未有地轻松。

她站在通向科技馆的林荫道上,在人来人往中接到谢鹤逸的电话,她贴在耳边接通,听见他的声音,“回头。”

孟臾转身,谢鹤逸颀长玉立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没穿正装,一身闲适,脸上挂着浅散的笑意,和往常看起来不太一样。

孟臾快步迎上前去,边挥手打招呼,扬声叫他,“哥——”

阳光透过缝隙照进来,有些耀眼的刺目,大概是从校门口一路步行过来的,他的额角已被薄汗微微濡湿,光晕笼罩在额前垂落的碎发,边缘都镶上一层浅浅的金。

真是要了命了,这人实在是有一副叫人痴迷的好皮相。

孟臾晃晃脑袋,试图赶走一些不合时宜的旖旎神思,谢鹤逸不明所以地抬手扶着她的后脑勺,失笑道:“摇什么头?”但似乎只是随便问问,也不太介意答案是什么,还没等她开口,他就又笑问了句:“怎么样,答辩还顺利吗?”

“嗯,很顺利。我都没想到会这么简单,提前准备了好多东西都没用上。”孟臾小小抱怨着。

“有备无患,不算是浪费。”谢鹤逸随意点评。

今天是开放日,科技馆展厅里人满为患,走几步便有相熟的学生跟孟臾打招呼,大多数是男生,可以看出来她在校园里受欢迎的程度。

有个背着球拍的高个子突然从后面挤过来,轻轻拍了下孟臾的肩膀,“孟臾,我在群里艾特你约剧本杀,你怎么一直没回?”

“哦,我上午在答辩,没看到。”说着,她就去摸包里的手机。

男生耸耸肩,冲她比了个手势,目光有意无意流连过谢鹤逸,接着迅速退场,笑道:“那你看看有没有时间,给我回一个。先走了,拜拜。”

孟臾查看完消息,发现已经有其他人答应,六人本约满了,便说自己不去了。

她抬眸觑了眼谢鹤逸的脸色,忖度他大概是不喜欢这种拥挤无序又嘈杂纷乱的场合,细声讨他欢心,“快到了,就在前面。”

孟臾的作品是一个礼品盒设计,兼具实用与美观。生活场景的应用可以扩展到包装粽子、月饼、糕点等,运用的核心中式元素是园林里的花窗,还是谢鹤逸最喜欢的六角洞窗。

“贝聿铭说过,在西方,窗户就是窗户,它放进光线和新鲜的空气,但对中国人来说,它是一个画框,花园永远在它外头。”孟臾一字一句低声解说着,“今天答辩,系里的老师们看过后,都很喜欢我这个设计。之前,我还做过一套书封,也是用的中式镂空花窗元素,在大学生艺术节获过奖。”

谢鹤逸侧过脸看她,轻笑道:“特意把我叫过来,就为炫耀这?”

孟臾听出他的揶揄之意,低声不满道:“我是想告诉你,你没有白白给我交学费。”

也是为了给学生时代画个句号,同时跟旧日作别。

孟臾语气怔忡,“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隔着这样一扇花窗的。”

谢鹤逸怔了下,似乎也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那时候孟臾还很小,年纪小,脸盘小,身量小,神情更是小心而茫然,像是待宰的羔羊,看着十分脆弱。

宁知衍怎么逗都不理人,偏他问一句话就得到了回应。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竟也慢慢长大了,难得的是会撒娇,承得了重也念得下情,拈得起轻重。不仅学会了察言观色,还学会了怎么灵巧的讨人欢心。

称不上无坚不摧,也算能虚与委蛇。

半晌没得到回应,孟臾有些不开心,“你早忘了吧?”

谢鹤逸漫不经心地嗤笑,“我的记性有那么差吗?”

“那可说不好。”孟臾小声顶嘴。

顿了下,谢鹤逸不过一笑,没跟她计较。

从展馆参观完出来,广场上在办跳蚤市场,摆满了各种卖二手物品的小摊,但室外空气好歹流通了些。正对着他们的道路两旁遍植梧桐,宽大的枝叶掩映中,紧挨着科技馆门口,有连续几间便利店和各种牌子的奶茶店。

孟臾突然心血来潮,背着手问他:“哥,我请你吃个冰激凌吧?”

谢鹤逸立刻皱眉,啧了下,大概是想着日子特殊,不如就纵容她一回,但挣扎了几秒,最终还是拒绝,“我不吃。”

说完,见孟臾垮着脸,明显有点不太开心的样子,微不可闻的叹气声后,他加了句:“……那你买两个吧。”

虽然最终可能依然是不会吃,但孟臾还是热烈欢呼一声,“好!”然后就准备转身去旁边的便利店,可见四周人群聚集的越来越多,便指着展馆正门旁的宣传板,絮叨安顿他说:“你可不要去别的地方,我怕待会儿找不到你,就站在这下面,好让我一眼就能看到。”

“嗯,去吧。”谢鹤逸轻笑着答应她。

孟臾很快就买好了两只冷饮,结完账出来,远远看见谢鹤逸醒目的身影,他背对着她的方向,在专心致志地听电话,她没出声打扰,径直往前走了一段距离,还剩两三步距离时,她的视线越过展板,瞥见正上方搭建的展馆特陈有一处正摇摇欲坠。

那一瞬间,孟臾脑子里居然一片空白,紧接着就铺天盖地全是谢鹤逸。

他不能出事,绝对不行。电光石火之间,孟臾惊呼一声,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冲上去,一把将他撞开。

稀里哗啦的铁架子倒塌的声音响起,肩背被重物撞击的剧痛紧随其后袭来——孟臾眼前一黑,神志几乎被痛楚席卷着淹没,整个人跌入那个熟悉的清冷怀抱前,她竟然还在想,原来,诸天神佛有灵,那日在灵慈寺菩萨像前答应过谢晚虞的话是真的。

一语成谶。

她果然是来给谢鹤逸挡灾的。

这场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之后的半小时里,孟臾都过得很恍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假感。

可意识却无比清醒,她咬紧牙关,尽全力抵御着从左肩背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楚和皮肤上逐渐滑落下来的粘腻冰凉的触感,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流血了,不多,谢鹤逸并未帮她按压止血。

但孟臾一点儿都没觉得慌乱,反而莫名镇定,因为身旁的谢鹤逸很沉着冷静,他先半抱半扶地将她转移到确保不可能再有坠落物的地方,边打电话让车子开了进来。

孟臾不知他是怎么协调办到的,按照规定,南大林荫大道已经很多年不准任何车辆进入了,各个路口都设置有临时路障,反正好像没过了多久,她听到尖锐的鸣笛声响起,紧接着裴渊就冲上了台阶。

周围的噪杂声都变得很远,整个等待的过程短暂到似乎只够她听谢鹤逸问一句,“头疼吗?”

孟臾微微摇头,想扯出一点笑来,却痛得做不到,她无力趴在他肩上,倒抽气答:“……背疼。”

去医院的路上,孟臾才回想起谢鹤逸之所以会这么问的原因,特陈的铁架子倒塌下来时不止一块坠落物,但真正砸实在她身上的只有一根钢筋,角度刁钻地从她肩背堪堪擦过,再偏一点就是她的后脑勺。

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说,她足够幸运,才逃过一劫。

除了肉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后怕,孟臾剩余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幸好,不是谢鹤逸。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孟臾上半身都趴在谢鹤逸大腿,脸枕在他膝盖上,他的掌心自始至终固定在她的胳膊和后颈,贴触处一片潮腻的汗湿,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痛出来的还是他手心里的冷汗。

痛得很时,孟臾也不刻意忍着,偶尔不舒服地哼唧两声,谢鹤逸就会低下头仔细看她的情况,语气不耐烦地催促前排,“再开快点。”

陈墉早就候在医院急诊门口,孟臾被谢鹤逸小心翼翼抱下来,扶着趴在移动板车上,她眯着眼看陈墉,印象中这位医生一直是神色严峻,动作利落的样子,总是众生平等地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再之后,她回答了几个常规问题,随即好像很快就上了止痛针,她觉得自己被黑暗一层层包裹着,坠落、下沉,原本剧烈的疼痛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直至意识彻底陷入空白。

等所有的检查和治疗做完,孟臾被重新推回病房,药效尚存,她依旧毫无知觉。

谢鹤逸坐在病房的沙发里,将目光从趴在病床昏睡的孟臾身上收回来。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陈墉服务谢园多年,极少见谢鹤逸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

陈墉站在他身前半步距离的地方,敛着眉,一板一眼汇报道:“您别太担心,都是外伤,养养就能好。”他停顿片刻,才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左侧肩胛后背处可能会留疤。”

“会留疤?”谢鹤逸本就低沉的面色变得更加不好看,孟臾爱美,这方面总归是会在意的。

陈墉思忖片刻,继续说:“也有办法去掉,先把伤养好,到时候可以做医美复原。”

谢鹤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墉不再多说,适时告退而出。

他第一次见谢鹤逸还是在十多年前,他在俱乐部玩儿赛车,速度过快冲出跑道,出车祸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当年他初出茅庐,谨小慎微地跟在导师身后在谢鹤逸的病房进进出出,见过他几回。

谢鹤逸年轻时玩得很疯,颇有股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意思,而且都是不太要命的玩法儿,所以是医院常客。不知为何,没人管,又或者是根本没人管得住,反正是顶好看顶不好惹的一个人,到如今已有十五六年了,只是离经叛道全部付之一炬,性子愈见冷清,轻易不肯动声色。

难得一回,还是因为孟臾。

陈墉出入谢园这么些年,多少听说过孟臾存在的作用。他是唯物主义论者,根本不信所谓替身挡灾和分担业报这些莫须有的说法,在他看来,诉诸宗教不过是心理慰藉罢了,要是真有用,寺庙佛前大概得被绝症病人的家属跪满,但很奇怪,似乎就是从孟臾被接到谢鹤逸身边开始,他就极少在医院见到这位常客了。

总不可能真是因为菩萨显灵吧,陈墉摇摇头,他还是坚持认为,一切表象之下都有不为人知的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