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罪罚(一)
顾乐读过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位国王,他厌恶尘世中的女人,于是日夜心血浇灌,用象牙雕刻出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并爱上了自己的作品。
故事结尾,国王向爱神祈求拥有完美的爱人,于是爱神实现了他的愿望,让雕像变成真人。
看似美好,而她无法理解。
雕像就是雕像,再精美也是物件,突然变成和你一样拥有灵魂的人,难道不可怕么?不觉得……恶心么?
顾乐看着大滴汗水从余根生额头滑落,沿着他鼻梁滑过唇畔,在眼眶留下两汪更波光粼粼的清泉,悄无声息漫过她的身体。
皮格马利翁。
她在心里默念。
好蠢一个人。
“乐乐,这是?”谢远程很快注意到两人间的凝滞,疑惑问。
余根生眼中卷过一丝朦胧的期冀,很快又随着顾乐的话沉寂下去。
“哦,画室小孩儿的家长,下学经常碰见。”她淡淡回应,面上毫无波澜,“你们今天也过来玩儿啊,童童呢?”
余根生掏出手机打字,本来在和顾乐的聊天框下已经编辑好了,忽然手指停顿,又硬生生全部删掉。
顾乐眉头微蹙,看到他举的是备忘录界面才放心舒展开。
上面写:
[ 嗯,带他玩儿。童童在门口,东西忘拿了,我回来。听说刚才车坏了,你们没事吧?]
谢远程不知道余根生帮忙救了他们,茫然一愣,很快清楚面前的男人是个哑巴,看他刚才走路也不太顺畅,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同情,礼貌道:“确实吓够呛,不过已经没事了,放心吧叔叔。”
叔叔?
呵。
顾乐差点忍不住笑。
她玩味地看向余根生,只见他身子一僵,慌乱垂下眼帘,垂下的手无意中攥紧衣角,指节甚至微微发白。
不知他听到这个称呼作何感想。
她的视线淡淡扫过余根生的跛腿,忽然定在他裤兜口那个突兀的东西上。
她的炭笔?
这个型号的软碳还是谢远程在国外给她买的,贵得要死,所以她一下就认出来了。
顾乐一愣。
他拿这个做什么?上次落他家了?这么久不还就算了,随身带着什么意思。
想及此,顾乐周身的气息瞬间沉了下去,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森然。
他越界了。
怒意陡然而至。像被一股黏糊的东西缠遍全身。
怎么,她的一根破笔也要当成稀世珍宝?还揣在跛了的那边。
试图让她感到愧疚么?渴望她施舍点怜悯么?装什么可怜。
顾乐心中暗骂:
傻逼。他以为他是谁。
被冒犯的厌恶快要冲到顾乐头顶。
有点不受控制了。
强制被卷入某种黏稠关系的窒息让她感到一种生理性不适,仿佛那截沾染了他体温的炭笔,已经隔着布料贴在了她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看不见的污痕。
手指在掌心无意识收紧,力道大得让谢远程吃痛嘶了一声,
“怎么了乐乐?”
顾乐面沉如水,眸光却如同冰锥,狠狠刺向余根生这个麻烦,她咽下嘴边的脏话:
“没事,咱们先走吧,下午还要去画室。”她刻意咬着最后两个字,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却带着浓重的讥诮。
谢远程单纯地点点头,揽着顾乐的肩冲余根生说:
“那叔叔再见,我们先走了。”
杀人诛心。
说不清这股遍体的寒和痒究竟什么感觉,触手扼上他咽喉,没人比他更懂话里的意思。“叔叔”这个称呼曾经勾得他多迷醉,现在就有多么令他绝望和不堪。
余根生身子一颤,低下了头。
……
-
和谢远程吃过饭后就分别了,谢远程上补习班,顾乐去画室。
下午三点,日头最毒。
顾乐没有提前告知,直接坐车到了十剌街。本想回忆弯弯绕绕的巷子路怎么走,结果远远就看见余根生和余星童已经站在巷口等。
大概能猜到他带着余星童是为了缓解尴尬,小孩儿话多,果然硬生生说了一路。
“气死我了!顾老师我跟你说,今天那个人可坏了,爸爸到现在腿还在疼!”
余星童不知道她也在,把他们排队时经历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余根生想阻拦未果。
顾乐也若无其事地故作关怀,一边安慰,一边刻意往男人那儿瞥了一眼。
她刻意一字一顿道:
“天啊,那可真是太坏了。”
……
院里栀子花开了,清冽的香稍微浇灭了点她的戾气。树上群蝉鸣叫,试图装点苦夏的悠闲,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气氛中已经酿起蓄势待发的骤雨。
教了会儿余星童,给他布置好作业,顾乐便以自己要安静画画为借口,再次和余根生一起上了二楼。
书房窗帘半开,狭小的屋子里光线浑浊,混杂着劣质烟草和陈旧家具味儿。
余根生局促地站在屋子中央,还是上午那条洗到发白的牛仔裤,跛腿微微侧着,分担着身体重量。
就他们俩了,不用再假装。
顾乐收起微笑,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被她黑漆漆的眼睛看得手足无措,余根生笨手笨脚地拖开那张旧木椅,在地板上留下尖锐吱嘎声,随后静默站在那里,大手垂着,像犯了错误。
顾乐声音没什么温度,问:“你怎么会修过山车?”
她看到了?
余根生喉结滚动,压下心里的希冀,手指无意识地在裤缝边蜷了蜷。
良久,他比划了几下拧螺丝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自己,见顾乐不理解,掏出手机打字:
[ 学过维修,刚来沙城在老游乐园干过。]
顾乐扯了下嘴角,意味不明。
管你干过什么。
她并不在意他帮忙救了自己,就算没他,事故照样能解决,于是她干巴巴说了句“谢谢”,就直接进入正题,试图挥发自己攒了许久的戾气。
她的视线像滑腻的触手,摩挲过余根生的脸、嘴唇、锁骨……随后精准滑落在他右侧裤兜——
“藏我的笔干什么?”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淬了冰的玩味,“你早就捡到了吧,这么久了都没还我,也没给余星童用,带在身上……想做什么?”
顾乐一边问,一边步步紧逼,缓缓向前移动,离他越来越近。
“这次是笔,下次是什么?要不我把裙子脱了送你?”
闻言,余根生的身体猛地僵住,像被无形触手捆牢,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敢直视顾乐的眼,本就绯红的脸色在质问下褪得干干净净,剩下被戳穿的难堪。
他下意识地想把口袋压平,动作仓皇,挣扎了几秒,视线忽然落在顾乐的手腕上,那处烫伤已经破了结痂,暗红色在她白皙的皮肤上依旧有些触目惊心。
余根生宛若抓住救命稻草,猛然后退,躲开顾乐的质问,动作笨拙狼狈,在书柜下的抽屉里急切翻找。
几秒后,他掏出管儿用了一半的药膏,急切递过来。
顾乐定睛一看。
烫伤膏。
真不合时宜啊。
一股暴戾的邪火汹涌而至。
她简直要被气笑。
哑巴突如其来的关心像滩浓鼻涕,黏得她直泛恶心。
“别岔开话。”
顾乐突然一步上前,猛地抓住余根生递药膏的手腕,另一只手狠狠搡在他胸膛上。
余根生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踉跄,重重跌坐进椅子里。
还不等他从撞击的眩晕中回神,下巴骤然一痛,顾乐手指已经捏了上来,强硬地抬起了他仓惶失措的脸。迫使他只能对上她居高临下、翻涌着恶意和某种扭曲兴奋的眼睛。
他尚在茫然,等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时,心脏已经要开膛破肚飞出来了。
顾乐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审视这件残破的不够精美的物品。
余根生眼尾飞红,双眼湿漉,蒙着层厚重水汽,仿佛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滴落,使睫毛每次颤动都无比艰难。
心脏在嗡鸣,从最深处卷起涟漪,然后翻涌起剧烈波涛,打在他四肢百骸。
快要将他淹没的羞耻、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无措,让余根生看起来像只浑身湿透的狗。在滴着水的皮毛下,又固执燃烧着近乎献祭般的渴慕与依恋。
顾乐的脸逼近,左手依旧死死钳着他的下巴,呼吸喷洒在他皮肤上,将余根生脸和脖子染得更红。
“真可怜。”
她低语,声音却听不出多少怜悯,反而带着丝残忍的兴味。
看着余根生紧紧抿起但微微颤动的唇,顾乐右手突然探向他裤兜,把已经磨损了的炭笔捏了出来。
“就这么喜欢?”
顾乐指节夹着笔转了两圈。
她注意到笔尖被某种大力弄断了。
恰好。她心弦一动。
旋即顾乐捏着笔,在余根生惊慌羞耻的目光中,用截断了的笔尖,慢条斯理贴上了他左脸难看的疤。
手腕的烫伤很快能好,而这块皮一辈子都只能这样了。这么狰狞,这么恶心。她心想。
笔尖沿着他伤疤上肉色蜈蚣般的痕迹缓缓刮蹭过去,力道不小,留下一道断续污浊的铅印。
皮格马利翁雕刻加拉泰亚时也这么认真吗?
顾乐细致盯着红白交错的纹路,想要深入描摹他这块残缺的全部。
可加拉泰亚是完美无瑕的,他这种算得了什么。算个屁。
顾乐俯视着他眼底涌上的卑微恳求,一种扭曲的、控制欲得到满足的快感在她四肢百骸渐渐弥漫开,带来一阵微妙的战栗。她享受这种看他无力挣扎的感觉。
“叔叔,我觉得你有点不听话。”顾乐把话吐进他耳朵。
她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为什么一个哑巴还要得寸进尺。
她不在意余根生对她有不该的心思,也不深究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被轻轻牵动,更不反思自己引诱他利用他是对是错。
万事万物都在走向消亡,所以何必思考太多?她只在乎当下的享受,就像她从一开始就忍不住凑近欣赏余根生残缺而矛盾的美。
这是天才的自我修养。
可他故意出现在她面前,企图掺和进她的生活,还妄想让她有愧疚之心。这就是他的罪。
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当个摆件呢?
所以他应当受到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