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天授十八年,庆国中秋。
都城已经在暴雨中冲刷了三日有余,连房檐都焕然一新。
雨后清和天,林府里此刻一片喧嚣,门庭处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灯笼,折射成柔和的光。
林妙仪一早就换好新制地水蓝色罗裙,坐在窗边,望着院内被雨水打湿一地的海棠花瓣,发着呆。
门外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翠绿色对襟上衣,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吱嘎”一声推开了门,“小姐,您起来了。”
林妙仪顿了顿,轻“嗯”了声回应。
她站起身,从丫鬟兰絮手中接过帕子,洗了脸。
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是一张寡淡的脸,好在皮肤白皙,五官清冷秀丽,倒也勉强算得上是柔弱可人。
兰絮在一旁小声道,“小姐,今日就让奴婢帮您梳妆吧。”
林妙仪点头,“我师父呢?他起了没?”
“小姐问的是道长吗?他一早就走了。”
林妙仪目光一滞,“走?去哪里?”
兰絮摇头,“奴婢不知。”
兰絮又想起什么,“不过……小姐,奴婢收拾他屋子的时候见他留了封信。”
她将怀中的信递给林妙仪。
林妙仪接过信,却没开。
她是五日前回到林府的,若不是师父送她回来,她并不知自己是林府千金。
可师父这样不辞而别,也叫她心生寒意,十年的师徒情谊竟连句再见都不愿意说吗?
他明知道自己有许许多多的问题要问他。
她指尖稍一用力,信就褶皱在一起。
她打开柜子上的抽屉里,把信扔了进去,又用钥匙锁了起来。
兰絮见着,也不敢多说,小心翼翼,“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继续梳妆吧。”
今日是中秋佳节,圣上在宫中举办家宴,三品以上官员皆可携家眷参加。
她父亲林盛行乃户部尚书,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待兰絮撂下笔,认真问道, “小姐,好看吗?”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镜中,只觉眼前一亮。
镜中的女子,冷白似雪,一双眼睛潋滟生波,鼻尖上那颗小巧的红痣更是显得她精致娇俏,水蓝色的衣裙和头上的蝴蝶戏花金簪,也衬的她气质温婉柔和。
自然是好看的。
可她却垂下头,没应声。
她在外多年,原本不出众的寡淡眉眼,此刻因着胭脂的缘故而变得生动有气色,倒是让她有些不习惯。
更何况……就算她对宫宴不了解,却也能猜到世家女子大多喜欢争相斗艳,这样好看的妆,只怕……会招惹麻烦。
等兰絮去倒水的功夫,林妙仪拿起帕子在脸上蹭了蹭,又拾起妆台上的笔将眼尾向下轻轻描了两下。
可刚走出两步,头顶的流苏珠钗又跟着摇摇晃晃,实在是难受,她拔下去两支拢在了袖子里。
马车上,林妙仪透过车帏看向外面,街道两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她却感受不到半点喜庆。
耳边是林盛行不住地惋惜,“这道长也是,走的如此仓促,我本想多留他些日子,也好好谢一谢他当年对楚楚的救命之恩。”
王宛如目光却平静,她拢了拢袖子,随口道,“走了就走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他虽救了楚楚,却也将楚楚带走十年,我林家……也不欠他的,更何况他是世外高人,兴许……是不愿被红尘琐事所束缚。
楚楚……你也不必太伤心。”
林妙仪垂下眼,点了点头。
*****
月光如洗,银辉轻洒,皇宫内苑被一层柔和的光笼罩,长廊下,宫灯高挂,如同点点繁星。
清和殿上,舞女们裙摆飘扬,银烛台盏,玉碗美酒。
林妙仪随王宛如赶到殿内时,人已落座了大半。
林盛行已按着自己的官职坐好,她们二人也在后排找了个位置匆匆坐下。
可惜靠近门口,视线……便不是那么的开阔。
直到悠长的钟鸣声响起,殿中跳舞的舞姬纷纷散去,家宴终于正式开始,乐师们轻拨琴弦,丝竹之声悠扬婉转,宛如天籁。
主位上,永安帝举杯,“今日团圆佳节,众爱卿不必拘束,随意就好。”言语间是淡淡的喜悦。
林妙仪也端着杯子随众人起身,对着永安帝的方向齐声道,“恭谢圣上隆恩。”
随即坐下。
殿内却突然有道清冽的声音响起,“贺大人。”
林妙仪循声望去,只见她斜上方的位置,主位东侧,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站起身,虽看不清样貌,却能看出他身穿玄色锦衣,紫金腰带,头发高高束起。
倒是身份显赫,气宇轩昂。
接着便有个穿着暗红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拱手作答,“臣在。”
玄衣男子端起酒杯,嗓音暗哑低沉,“贺大人,本王在安国时,曾带回来一瓶好酒,今日见你……分外投缘,就……赏给你了。”
那中年男子刚要应答,“谢荣王……”
可随即他便止住了……
宫门口,两个内侍搬着一只大缸正摇摇晃晃的往殿内走来。
大缸似乎没有盖子,酒水时不时从里面溢出来,留下一股浓郁又劣质的酒香。
有其他大臣提议,“荣王殿下,贺大人近日身体不适,这酒一次喝这么多属实伤身,不如……就让贺大人抬回府里慢慢喝吧。”
那位殿下却摇摇头,一本正经道,“那可不行,这酒一旦开封了就必须要喝干净,要不然酒香四溢,可就不浓郁了。
怎么——张大人也想尝尝?”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不敢再开口。
林妙仪却觉好笑,她离门口近,酒味是她最先闻到的,旁人或许不知,她常年在外,却最熟悉不过,穷苦人家买不起好酒,便会经常买这种烧刀子,酒劲十足,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跟着热起来。
看这一缸少说也有十斤重,只怕喝完,不死……也废了。
这位荣王殿下……不是什么善茬。
可主位上的永安帝也始终一言未发,倒有几分奇怪。
直到那位贺大人实在忍不住求救,“陛下……”
永安帝才抬眸扫了一眼,喜怒难辨。
他放下酒杯,声音雄厚威严,“既是荣王殿下赏的,那你……便喝了吧。”
竟是不打算帮忙。
贺大人瞬间瘫软在地。
酒宴还在继续。
推杯换盏,歌舞升平,周围皆是你来我往互相吹捧的声音,连桌上摆放着的,从未见过的山珍海味也让林妙仪提不起兴趣,只觉烦闷。
她盯着杯中的桂花酒,一股甘甜清香的味道传入鼻中,她端起杯,一饮而尽。
只是不一会……腹中却突传一阵剧痛。
她整个人蜷缩在一起,冷汗涔涔,王宛如看出了不对劲。
“楚楚?你怎么了?”
“我……我想如厕……”
王宛如急忙叫宫婢带林妙仪出去。
皇宫偌大森严,林妙仪捂着肚子,跟着宫婢一路七拐八绕,终于在一间偏僻的院子停下,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等再出来时,却发现……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宫婢不见了?
她可不记得回去的路!
月光下,暮色如水,温柔清绝。
林妙仪四下张望,院内满是杂草,周围漆黑一片,像是已经荒废掉了,只有远处地亭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有一道身影。
身影背对着她,身材修长,右手好似执着一盏琉璃灯笼。
她从杂草中找到一条小路,快步走去,“请问……宫宴怎么走?”
院子内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气,亭角处挂了几盏走马灯,暗影摇动,灯火朦胧。
男子闻声回头。
此人一身玄色祥云纹锦衣,紫金镶玉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串流苏玉佩,身姿挺拔,俊朗丰逸,一双丹凤眼深不见底,似笑非笑。
林妙仪倒吸一口气。
光是这身衣服,她便认出来,荣王……殿下。
方才大殿之上,林妙仪并未看清此人的脸,如今看来,不愧是皇室血脉,还真是一副好皮囊。
只见他手持灯笼,眼神晦暗,声音不疾不徐,
“月圆之夜,恰逢故人相见,林小姐,你我……还真是有缘。”
灯笼的余光打在他脸上,越发显得皎洁。
林妙仪却有些发愣。
什么有缘?
她定了定神,垂下眼,“臣女与荣王殿下素不相识,缘分二字,愧不敢当。”
沈尧高举灯笼,俯身向下,寒星一般的黑眸落在林妙仪的身上。
她很瘦,且白,发色漆黑如墨,水蓝色刺绣云锦,头发随意挽了个流云髻,只插了一根海棠玉簪,青丝垂在肩上,面白如水,气质普通,尤其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戏谑,“你果真失忆了?”
林妙仪睫毛微动,心中却有些不明,她后退一步,将袖中的金簪攥在手中,抬起头对上那双凤眼,平静道,“殿下将臣女诓骗来此……不会只是好奇吧。”
“呵。”沈尧冷笑,他缓缓站起身,视线落在她身后,“你倒是聪明,只是不知……今日这个院子林小姐可还熟悉?”
林妙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光如炬,她所在的凉亭下,那片草丛里分明有暗流涌动。
那不是杂草。
那是……一片湖!
只不过这院子太久无人打扫,任湖里杂草肆意生长,所以看不真切。
林妙仪若刚才没有看到那条小路,行差踏错半步,只怕……就要重蹈覆辙,皆时……她孤身一人在此。
后果不堪设想。
她回过头,如星般的眼里也带着一股寒意,“臣女初回都城,不知与殿下有何深仇大恨,竟如此费尽心机。”
“难道你母亲没告诉你吗?”
林妙仪一怔,“告诉什么?”
沈尧轻笑,“也对,你母亲爱女心切,定是早已将我恨之入骨,林妙仪……十年前,就是在这所院子,这片湖里,你……掉了进去。”
林妙仪停顿了下,“这……又与殿下有何关系。”
沈尧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语气轻蔑,“有何关系?林小姐可知……今日皇上为何举办家宴。”
林妙仪目光看向他,“为何?”
“一为中秋团圆,二为……荣王归国。”
沈尧看向远处,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林妙仪,你落水后,林盛行步步高升,由京中小官升为户部尚书,我却在安国……做了十年质子,你说这笔帐……该不该算?”
林妙仪心中一惊,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
十年质子?安庆两国素来交好,也就是说……
沈尧是因为她才去安国为质?
林妙仪手中用力,指甲嵌入掌心,“荣王的意思是……臣女当年落水,是因殿下而起?”
怪不得,怪不得把她骗到这里。
“殿下若觉得无辜,大可向圣上禀明,何苦来为难我。”
“本王偏要为难你,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始作俑者竟还如此大言不惭。
耳边树叶吹的沙沙作响,更深露重,林妙仪只觉浑身作冷,打了个颤。
沈尧挑眉,“你怕了?”
林妙仪抬起眼,琉璃灯映射下,那张寡淡的脸上倒也生出一份流光溢彩。
她嘴角微微扬起,“怕?荣王殿下与我一同离席,我若出了事,只怕殿下也脱不了干系,不知殿下……又有几个十年可以赌。”
此话一出,对面的人脸色瞬间沉下来,带着戾气,寒光闪过,一只手嗖地扼住林妙仪的喉咙处,细小的脖子握在手中,如同待宰的羔羊,他渐渐捏紧,目光阴冷,“林妙仪,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林妙仪被捏得满脸通红,喘不过气来,挣扎之际,她挥起手中金簪,用力在眼前划过,趁着面前的人松开手躲避时,她没有跑,而是……退了两步,接着……整个人向后倒去。
“要死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