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游泳
到意大利来的日子逐渐平淡了, 陈舷每天的生活,就是给方谕当家属陪同,陪着方谕上下班, 顺便看着路边的花草树木一天比一天枝繁叶茂。
仔细一想,从复查结束,跟方谕和好以后开始, 陈舷每天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平淡, 没波澜,但陈舷喜欢, 这好像才应该是他该过的平常日子。
病还没养好,陈舷每天还是在吃很多药,精神性的药物也吃, 胃癌术后的药也吃,每天都量多的能拌饭。陈舷每回吃得都有点想吐, 都硬着头皮强忍着往下咽。
方谕前几天还说,想给他在意大利找心理医生。陈舷说算了, 语言不通很尴尬的, 回国再说, 这些天也没怎么犯病,不着急。
方谕说那也行,又问他:“你之前看的哪里的心理医生?”
“就那个医院的,”陈舷说, “江城协平医院。”
方谕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说:“回国我在海城给你找个心理医生。”
陈舷说行。
陈舷有点渴了,跟方谕说了一声以后,他就下楼去, 拿翻译软件去跟女佣说想喝蜂蜜水——这招是陈桑嘉教他的,还挺有用,就是用翻译软件去跟女佣小姐交流。
女佣小姐笑吟吟地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给他去煮了一壶温乎的蜂蜜水。陈舷喝了几杯水,暖了暖胃,舒服多了,上楼回屋,推门一看,就看见方谕在跟人打电话。
陈舷进来了,方谕看了他一眼,跟对面说了几声好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问了陈白元,找了你之前看的心理医生,问了他一下。”方谕收起手机,往他这边走过来,“他说情况还好的话,就照常吃药,回国再找心理医生也行。”
陈舷愣了下:“你怎么还特地问啊。”
“当然要特地问啊,这是生病了。”方谕说。
他表情很认真,于是陈舷说不出什么话来。
隔了会儿,陈舷说:“你担心我?”
“当然啊,我怎么会不担心你?”
陈舷笑了,他走过去,抱住方谕,挂在他身上摇晃来摇晃去,像荡秋千似的抱着他荡。
“干什么?”方谕拉住他,“干什么,别荡了,一会儿摔了。”
陈舷嘿嘿地乐,还是挂在他身上。他抬头,贴在方谕心口上,把脸仰起来,黑沉的眼珠发亮,就那么亮晶晶地跟方谕对视。
“真好,”他说,“你担心我,真好。”
方谕愣了会儿,苦笑了声。他低头捏捏陈舷的脸,满脸心疼——真是奇怪,陈舷明明把话说得挺开心,他却心疼。
后来又过几天,在意大利的日子开始有点无聊了,日头也渐渐热了,陈舷开始懒得动了。
某天跟着方谕下班回来,陈舷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几圈,然后仰头往外一看,看见后院灯光照映下的树枝绿油油地晃。
就在这时候,方谕洗完澡,推开了门。
陈舷四仰八叉地在他的床上摊开着。门一开,他就仰头,脑袋倒挂在床边,望向他。
方谕跟他默默对视一眼,又抬眼望去,看见他把整张床滚得皱巴巴的,挺无奈:“起来,我把床铺一下。”
“哦。”
陈舷圆润地滚下去了,站在旁边。方谕走过来,把他一把抱起来,放到飘窗上坐好,回头去把床铺了。
这人打以前就这样,十几岁的时候陈舷就爱跑到他屋子里耍洋贱,把他的床滚得乱七八糟,方谕那会儿也从来都不说什么。
陈舷看了会儿他铺床,转头又看窗户外头。晚上的时候,方谕后院面向的大海没什么看头,海边没灯,黑漆漆的一片,怪吓人。
陈舷就低头往下看,看见他后院里亮起来的小灯把泳池照得很亮。
哎,真好。
泳池清亮亮的,泛蓝,像方谕在后院里圈养了一块大海。
陈舷看着看着,忽然又想起自己小时候练游泳的那段日子。
挺苦挺累,游戏都玩不上了,每天回家都是酸疼的,但他那会儿挺开心。大概是因为总算找到了条擅长的明路吧,那会儿每天都痛并快乐着,陈舷依稀记得自己那会儿挺会游泳的。
这么一想,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老陈跟方真圆了。
“话说起来,国内那边,在怎么办?”陈舷扭回脑袋,望向方谕,“方真圆怎么样?”
“我有委托律师,现在案子交到检察院了,他说大概下个月开庭。”方谕把床角的单子掖好,“等回国,差不多就到终审了。”
“这样。”
“他说到时候可以去旁听,你去不去?”
陈舷歪歪脑袋:“你去吗?”
“你去我就去。”方谕说。
陈舷愣了下,乐了:“我也这么想的,你去我就去。”
方谕也笑了声:“你想不想去?”
陈舷还真说不好自己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他心里头又一片空白,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起伏。陈舷看向外面,又看向下面四四方方的泳池。
他和那片无波无浪的池水相视着,沉默了很久。
“我好像不怎么怕了,去看那个教官也没关系,”他说,“你陪我去吧,我想去看一眼。”
方谕一瞪双眼,似乎是没想到陈舷连那教官都要去见——他刚说的案子,大约只是老陈的公司和他起诉方真圆的这两件,林剑宇的案子被他排除在外。
“……你真要去看?”方谕说,“不去也行,哥,别逞强。”
陈舷摇摇头。
“我去看一眼吧,”他说,“总得面对一下。”
“不面对也行。”方谕说,“你要是害怕,就不要去。”
陈舷没吭声。
他又低头望着那片池水,沉默不语。
陈舷抱住自己双臂,听见心脏又在咚咚地跳,浑身冷汗涔涔。才说了两句教官,他就又恐惧了,心跳停不下来,眼皮直打架,嘴唇都哆嗦个没完,怕得想闭眼不看。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什么东西凑了过来。陈舷吓得一震,浑身一抖,一抬头,却看见是方谕。
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又把脑袋探到他跟前。他一双凤眼抬起又落下,仔仔细细地把他打量一番。
“……干什么?”陈舷说。
“没有,我只是想跟你说,”方谕看着他,“如果有克服不了的东西,你也可以不去克服。”
“……”
方谕站起来,在他旁边坐下。
“哥,人这东西,其实从来都做不到彻底的坚强。”他说,“如果能勇敢地面对一切就能大获全胜,撤退就不会算战术的一种了,对不对?”
“退缩,有时候也是一种勇气。所以,也才有明哲保身这个成语。”
方谕语重心长,“做不到的话,就不用非要去克服。不是真正地克服了,你才算真正的勇敢。人总会有没办法克服的东西,有些事就只能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忘掉。因为没法克服,我们才需要别人来拉一把,才需要忘掉,才需要换换心情,和别人互相扶持。”
“你看我,”方谕指指自己,“我现在都没法面对我亲爸。”
“……真的?”
“真的,前几年方真圆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我的电话给了他,让周延劝我回国。”方谕说,“我接起来,只听了一句,就三天都没睡着。”
陈舷眼角一抖,望着他,目露心疼。
“你看,”方谕拉过他一只手,“你也心疼我,所以我也心疼你。”
“不要克服了,你可以不那么勇敢。”
“你有软弱、退缩、躲避的权利。”
“勇敢是会受伤的,哥,你可以退缩。”方谕说,“跟我一起当缩头乌龟吧。”
陈舷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半晌才无可奈何地笑出来。
“你才是真会说话。”陈舷说。
“生活所迫。”方谕说。
“我要是胆小得要死,你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才不会。”
陈舷点点头:“行,那我就不那么勇敢了。”
“好。”方谕笑了,“行,我也没那么胆子大,我们一样。走吧,跟我吃饭去。”
“不想吃,没食欲。”陈舷晃了晃腿。
“怎么没食欲了?不吃饭对胃不好,我去给你煮点南瓜粥?”
“那你背我吧,”陈舷说,“你背我下去,我就吃。”
陈舷又倔起一张脸来。方谕笑了声,才明白他又在跟自己任性。
方谕说行行行,就把他背起来,下楼吃饭去了。
下楼的时候,陈桑嘉正好也从后院走回屋子里,和他俩在楼下的楼梯间相撞。一看方谕背着陈舷出来了,陈桑嘉愣了下,捂着嘴偷笑起来。
陈舷有点尴尬,在方谕身上又晃了晃腿。
方谕把他背到餐桌前,放下,自己去厨房里看饭菜。
方谕太忙,这些天的饭菜,都是他家女佣做的。
刚来意大利的那几天里,他还一直坚持自己给陈舷做饭,因为陈舷之前朝他要过。可他每天去时装秀都忙得两眼一抹黑,晚上回来还得给陈舷弄晚饭,等陈舷吃好了,他自己就胡乱扒拉几口饭,又一头钻进一楼的制衣间里,去给陈舷做那套西装。
陈舷看他连轴转得像个陀螺,实在心疼,就让他别做了,饭都交给了家里的女佣去做。
这天晚上也是,方谕给陈舷喂了饭,自己扒拉了几口,就又钻到制衣间里去了。
陈舷有点良心不安,感觉自己剥夺了方谕的晚间休息。
他去制衣间里看了一眼。
制衣间里灯亮着,方谕还在对着他的西装奋战。时装秀日子快到了,那件西装早已经有了大致的版形,方谕正在做细节。
陈舷靠在门框上没出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方谕挺认真,手里的活儿一直没停,做得汗都出来了。他拿着旁边的帕子擦了擦汗,又继续埋头苦干。
做活的男人帅这话,是一点儿不假。
方谕把袖子撸了起来,陈舷看见他手臂的线条。上头青色的血管蜿蜒,十指按在衣服上,随着动作动弹。
方谕太认真,沉浸其中,好久都没注意到陈舷。
直到陈舷敲了两下门,方谕才回过神。他转头一看,看见了陈舷。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陈舷走进屋子里,“还差很多吗?累吗?”
“不多了,”方谕朝他笑,脸上的汗珠又淌下来。他抬手抹了把汗,“没事,不累。”
“你每天做到十一二点,还不累?实在不行,去外面买一件吧,你都每天连轴转成什么样了,我看着你都累。”
“真不累,就差一点了。”方谕说,“没事的,哥,再说,我也想给你做衣服。”
“你……”
“我做衣服,从来都不累的。别担心我,我喜欢才选这个干的。”
他手里还拿着个剪子,说这话时又往西装上看了眼。等再回头看向陈舷,方谕又眼睛弯弯,还在笑,眼里亮着光,像他们破冰那天,方谕在办公室门口的学校长廊里,蹲着对他笑。
他是真的不累。
陈舷一下子不吭声了,他立在那儿沉默了会儿,便嘴角噙起一笑,朝他点点头:“好。”
*
池水。
清澈的池水。
夜里的风已经变得暖和,从海面上一阵一阵吹过来。
后院对着海,风着实不小。尽管有些距离,但海风还是吹到了院子里。
陈舷披着条浴巾,坐在游泳池边上,穿着条阔腿裤。他把阔腿裤卷到大腿上,一双腿泡在池水里。
水里没浪,陈舷晃了晃腿,晃起一片一片浪花。
他头搭着一条毛巾,低头看着水里,面无表情。
后院里,有足足两排小灯,暖黄的灯光灯火通明,泳池的水亦是被照得清亮。
背后的落地窗内,房子里面,女佣焦娅有些担忧地隔窗看着他。
陈舷没注意到。
过了会儿,方谕走了过来。女佣焦娅回头,见是他,焦虑地和他说了几句话——玻璃隔音不错,陈舷没听到声音。
方谕听了后,脸色难看地皱了皱眉。他跟她交谈了几句,随后将她屏退下去,打开了院门。
陈舷低头望着池水里,忽的也皱了皱眉,捂住了肚子。
“怎么了?”
声音从头顶响起,陈舷一惊,转头一看,方谕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旁边。
方谕低头,正对他轻笑。他看了眼陈舷放在水里的腿,就低头把自己两条腿的阔腿裤也卷了起来。
“这么晚了,我回去一看,床上居然没人。”
他说着,在陈舷身边坐下,也把腿放进池子里,随后凉得“嘶”了声。
“我找你一圈了,哥……不是,怎么这么凉啊,你别泡了,胃还不好。”
陈舷的确有点胃疼。
陈舷笑了几声,望向池子里:“小鱼。”
“嗯?”
“我还是想游泳,”陈舷说,“怎么办呢,我还是想游泳。”
“那就游啊。”
陈舷没听,自顾自地接着喃喃:“腿都被打断过了,还是想游泳。”
方谕不吭声了。
陈舷苦笑了声,说:“还游得动吗。”
方谕没说话,只是把他的腿从水里捞起来,放到自己腿上。陈舷转头看过去,自己这条腿上到处都是伤疤,还有已经褪不下去的淤青。
病才好几个月,重病一场还做了手术,没那么容易恢复原样,腿上还是瘦巴巴的,好难看——至少陈舷自己觉得,不好看。
“我去给你找医生,”方谕按住他的小腿,揉了几下,说,“我找人给你做检查,有问题就做手术,我给你出钱,肯定游得动的。”
“你想做什么,就该去做。”
“你必须做想做的事。”方谕说,“肯定能游的,你别怕。”
“……”陈舷愣了会儿,一笑,“好。”
方谕回他一个苦笑,低头看他的腿,那抹笑立马又没了。他把陈舷腿上的伤疤一个一个细细摸着,脸色难看。
“小鱼。”陈舷动了动这条腿,“是不是很难看?我的腿。”
“没有,怎么会。”
方谕忙说,随后红了眼睛。他又哭了,他摸着陈舷腿上早好了的旧伤,又哭了。
“都是畜生,”他抹掉泪,吸了几口气,嘟嘟囔囔地骂,“全是畜生。”
风在吹。
陈舷望着池水里,听着他骂人,心上发闷。他拉住方谕一只袖子,往他那边猛地凑近过去,望进他发红的眼睛里。
方谕抹了几下眼睛,揽他的肩膀:“别怕,肯定能游。哥,你以前游泳成绩最好了,肯定能游。”
陈舷点点头:“这事儿可以勇敢一下,是不是?”
方谕急得提高声音:“那当然了!”
陈舷乐了:“好。哎,不说这个了,说说别的。我们都和好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从来没亲过我?”
方谕一下子顿住。僵在那儿一会儿,他讪讪又抹了几下眼睛:“没想起来。”
“谁家好人谈恋爱想不起来亲嘴啊,你骗鬼呢。”
“……”方谕摸摸嘴巴,“没,我想等你好一点再说……你上次,在医院门口的时候,亲我的时候,还发抖。我知道你害怕,我知道。”
“……”
“我又不急,”他红着脸望过来,脸上还有泪痕,“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准备好啊?”
“你会主动的嘛。”方谕说。
“哦。”
陈舷伸手,捧住他的脸,把他捧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