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学院

小马秘书把新的纸质文件送了进来。

他把文件放到桌子上, 让方谕过目签字,然后转身把方谕手边的电脑打开了。他拿了个u盘出来,插进电脑里, 上手从里面调出一个大文件夹。

“这些是时装周上说好要让您负责审查的服装,我已经跟那边说没问题了。这是他们发来的确认文件,还有……”

马西莫站在方谕椅子旁边, 操控鼠标, 点开里头几个文档。

那个电脑在桌子里面,方谕面对着电脑皱着眉头, 一脸苦大仇深,眼睛跟着马西莫的鼠标一目十行地走了会儿,提胸叹了口气。

陈舷笑了声。原来方谕这种有钱人大老板, 上班也跟上刑一样。

陈舷晃了两下腿,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等。他无聊地飘开脑袋, 打量屋子。

陈舷忽然眼前一亮。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脚步飘忽地飘着走了。

“有关歌梵时装秀, 那边已经着手开始准备了, 他们催促您也早点到现场。”

小马秘书还在唠叨。方谕手拿着一张文件, 正拧着眉头看。

可陈舷一出动静,他就立马放下文件,抬头望去。

就见陈舷又跟个小阿飘似的,往窗台那边飘了过去。正是午后, 窗台边阳光正好,陈舷走过去,迈进金黄灿烂的阳光里,身上铎了层光芒。

方谕眼前一晃,心里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陈舷走到窗台边, 弯下身。

窗台上有个小鱼缸。太阳一照,小小的鱼缸里都发金光。陈舷把脑袋探到小鱼缸上头,望着水里几条小金鱼扭着尾巴游来游去。

鱼缸里造景不多,增氧泵咕噜咕噜冒着泡。陈舷看了会儿,又往旁边一歪身,把脑袋侧倒在鱼缸边上,半张脸贴着台面,从鱼缸侧面往里望。

方谕看着他歪下去没个正形的身子,笑了一声。

“这次的时装秀现场在都灵,如果没问题,明早起来我就送您过去……”

小马秘书还在喋喋不休。直到方谕笑了这么一声,他一顿,一低头,终于看见方谕早已走神了。

方谕望着窗边,没看电脑也没看文件。

马西莫止住话语,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一看,看见陈舷半倒在鱼缸旁边。

阳光照在那件白衬衫的后背上,一片金色。

马西莫轻轻一笑,忽然也不做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陈舷没有发觉,还是在那儿倒着上半身。

谁都没再出声打扰他,他也没动,就在那儿和鱼对视。

好半天,马西莫才轻轻咳了一声。

“老板,”他小声提醒,“签字。”

方谕回过神来。

他没吭声,把笔拿起来,潇洒地签了字,就把手上的文件扔给了马西莫。

陈舷和方谕的胖头金鱼一块儿呆了挺久。

后来马西莫把椅子给他拉过来,请他坐下。陈舷坐到椅子上,还是靠着窗歪着脑袋,看他的金鱼。

鱼缸里水草摇曳,阳光照射进水里,几条胖头鱼游来游去。照理说挺无聊的,没什么可看,但陈舷莫名盯着看了挺久。

真好。

他把脑袋歪在窗台上,盯着那几条鱼,没来由的想,真好。

到底好什么,他也不知道。

陈舷就这么看了挺久的观赏鱼。

方谕忙了挺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走过来点了点陈舷的肩膀。陈舷回头,看见方谕一手攥着椅子背,一手放在他肩膀上,朝他俯下着身,面庞柔和。

“走了,”方谕说,“忙完了,带你去逛逛。”

陈舷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起身来,朝着他扑了过去,倒进他怀里,抱住他。

方谕把他也抱住。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你也爱抱我,”方谕说,“但以前你挺猛的,你每次都往我这边冲刺,跟个炮弹似的就撞过来。也不知道是想抱我,还是想把我撞死。”

陈舷乐出声来。

“没那个身体素质撞你了,”他拉着方谕往旁边站不稳似的晃悠,拉着声音懒洋洋说,“我不行了。”

“瞎说什么,这都病好了。”

方谕把他拉住,捏着他的脸,把他抬起来。陈舷不得不仰起头,看见方谕紧皱的眉头和不悦的眼睛。

“不许这样说话,”方谕说,“我等你撞我。”

“……”

陈舷愣住了,片刻,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有病啊你。”

方谕给他理了理领巾和衣领,穿上件薄风衣,牵着他又出了门。

临离开前,马西莫拿了两张烫金信件过来,交给了方谕,方谕又把其中一张给了陈舷。陈舷把东西拿到手里一看,又全是字母,还不是英文,半个字儿都看不懂。

他问方谕:“这啥?”

“时装秀邀请函,”方谕说,“他们给了我带一个随行人员的名额,我给你了。”

哎哟,那还不错。

陈舷身上没兜,就把邀请函又还给了方谕。方谕把两张邀请函放进包里,带着他离开了工作室。

陈舷还是第一次去什么时装秀,他没去过什么高端场所。他有点期盼,出工作室的时候忍不住跳了一下。刚想继续蹦跶两下,他又想起自己现在还是一身病骨,于是跳了一下之后就蔫蔫收起兴奋,乖乖走路了。

方谕被他蹦跶的一下吓了一跳,回头刚想拦他,就看见他已经夹起尾巴老实了。

方谕沉默了瞬,笑了:“别闹腾。”

“我知道。”陈舷撇了撇嘴,拉着他的胳膊问,“时装秀怎么样?地方大不大?”

“很大。”

“是不是有很多名人明星?都得穿得很正式?”

“嗯,都有,也都得穿得正式点儿。”

“我没有衣服啊!”

“我有啊,”方谕哭笑不得,“别怕,你跟着我进去的,没人敢看不起你。”

“喔,那要穿什么?”

“西装。”

“我要穿你的吗?”

“也有很多新的,都在工作室里,我可以去工作室给你取。”

方谕拉着他走向路边,陈舷却忽然不说话了。

往外走了几步,方谕突然被狠狠一拽,停在了原地。

他回头,才看见陈舷紧抿着嘴,脸色发凝,看向他的眼睛也有些不自然。

“……你,”陈舷问他,“会做西装吗?”

方谕一怔。

“我想要你给我做衣服……行不行?”陈舷顿了顿,又摸摸自己的后脖颈,眼神飘开,补充,“要是档期不行,就算了。”

“行,当然行,”方谕忙说,“我给你做。”

“真的?会不会很麻烦?”

方谕又愣住了会儿。

陈舷又犹豫地挠挠脸,低下脑袋,整张脸都通红。

“不麻烦,怎么会麻烦,”方谕说,“给你做,一点儿都不麻烦。”

陈舷这才抬起眼皮,眼睛闪烁:“真的?”

“真的。”方谕转身,拉起他的手,“不麻烦,我早该给你做点什么了。我先去带你逛,等晚上回去了,我就给你量尺寸,做衣服。”

方谕神色认真。

陈舷愣了会儿,点头笑开:“好。”

方谕拍拍他的肩膀,也笑起来,他笑起来时还和十五岁那天打完一架时一样,陈舷忽然又闻见学校走廊里说不清是什么的味道,听见不甚清晰的早读声。

他怔了瞬。

方谕把他牵起来,走向路边。一转身,陈舷又看见都灵城宽阔的广场和面前的大路,看见远处的花和大教堂。前面穿着裙子的女孩走向复古的公交车站,坐上不知终点站是哪儿的公车。

方谕带他上了西蒙的车,西蒙换了辆敞篷车来。

他们坐上车,疾驰在都灵城的公路上。

方谕带他去了博物馆,去了大教堂,去了都灵艺术学院。

方谕带他来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在利沃利城堡里。买了票后到了门口,正在检票进入时,陈舷松开他就往里飘忽着,溜了。

方谕在后头叹了口气,收起票根跟着进去,没说什么。

他早已习惯陈舷这个撒手没。

现代艺术博物馆装潢复古瑰丽,顶上的天花板都是一片壁画,往前走一走又是皇宫似的一片,天花板是一片圆拱的墙。

陈舷在场地里四面八方地乱飘,把展品一个一个看了过来,每看一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发光——因为一个都没见过。

他到处飘着晃,方谕就在后头负着手跟着他。

看见什么不明白的,陈舷就回头问他:“这什么?”

“毕加索的立体主义。”

“这个呢?”

“《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很有名,1665年的布面油画。”

“那这个呢?”

“用黑白线以代钟表,红线代表血液,表示时间等于鲜血的现代艺术。”方谕看了眼旁边的意大利语介绍,“这个发想还是不错的,中间的红线如果能再多一点,做成器官的形状的话,应该能更有表现张力。”

陈舷表情呆滞:“喔……”

听不懂。

但听得出方先生在对艺术作品进行点评。

现代艺术真是厉害,陈舷看了一圈,有的令他站在前面走不动道,有的令他站在前面脑袋宕机,实在有点不能理解,比如一把随意洒在桌子上的糖。

平平无奇的桌子,平平无奇的糖。

陈舷都要觉得这是哪个工作人员拿来的糖了。

可能这就是艺术。

不能理解。

逛完了博物馆,方谕又带他去了都灵艺术学院。两个地方有点距离,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

学校里没多少学生,黄昏要落了,方谕带着他在学校里走了一圈。走着走着,陈舷就有点走不动道了,小腿直发疼。

他蹲下去,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哥?!”方谕忙过来,“怎么了哥,又低血糖吗?”

陈舷没吭声,回味了一下这一整天。

“不对……”他明白过味儿来,“今天走太多了,我不行了,出机场那么远,博物馆还那么大……”

他话尾发抖,都染上了一丝委屈。

“那不走了,”方谕忙搓搓他的肩膀,“不走了,我背你回去。”

“我走好远了,”陈舷委屈巴巴地抬头,“回家吧,我真不行了。”

“好。”方谕说,“那我背你吧。”

陈舷说行。

方谕背过身,把后背交给他。陈舷抬手扑上去,倒在他后背上。方谕把他背了起来,在后背上颠登了两下,背着他往学校外面走。

他们也在学校里走了一段路了,陈舷偏头往旁边看。国外有名的大学,校内环境着实不错,水清又草绿,树也枝繁叶茂,教学楼都是欧式的建筑圆形的拱门,这会儿还有几个学生躲在拱门里看手机。

教学楼上头的校徽在黄昏的光芒下闪闪发光,楼前,意大利的国旗高挂,随着春风飘扬。

陈舷往方谕身上靠了靠。

说起来,方谕带他来这儿干什么?

这儿是大学,又不是景点。

“小鱼,”陈舷问他,“你是在这儿上学来着吗?”

方谕讶异:“你怎么知道?”

陈舷轻轻笑:“猜的,不然你带我进来这儿干什么。”

方谕也无奈地笑了声。

“是你学校,你就说呗,干嘛从进校门开始就一声不吭,就只知道介绍景点,说什么这个教学楼那个艺术楼。”陈舷打量四周,“这儿挺好的。”

“本来打算出校门再告诉你。”方谕说。

陈舷轻笑。

他们沿着石板小路慢慢往外走,途中有个学生匆匆忙忙地从旁边跑了过去。陈舷又回头去望,望着那学生匆匆地跑离在视线里,恍惚间,他把他看成了方谕。

方谕大约也这样跑过,在这个学校里,在跟陈舷分开之后。

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刚开始语言不通,也不容易的。

陈舷想着,把脑袋靠在他身上,把他搂紧。

风在吹,四月的春风在吹。

陈舷趴在他后背上说:“你这个学校,确实很好。”

“怎么就突然很好了?”方谕说,“你刚刚不还说花花草草老树太多,一到夏天肯定闹蚊子灾吗。”

“当然好了,养了你的学校。”陈舷说,“我怎么听你这话有怨气,我说中了?你经常被蚊子叮?”

“还真是。”方谕不无怨念,“全世界的蚊子都不是东西。有一次还在我眼皮上叮了一口,教授问我是不是结膜炎了。”

“……”

陈舷试着想了想他眼皮上多了一个浑圆的蚊子包的模样,噗嗤一下,被逗乐了。

“今天没照顾好你,”方谕叹了一声,“我都没记住,你已经走了好多路了,怪我,晚上我给你按按。”

“没错,都怪你。”陈舷说,“我要喝蜂蜜水。”

“行。”

“我要喝奶油浓汤,听说这里很会做。”

“嘶。这我不能答应你,我得先问问医生和营养师。”方谕说,“要是能吃,我就给你做,不能吃的话,你晚上还是吃粥吧。”

“行吧,那我要吃鸡丝粥。”

“行。”

“什么都行?”陈舷说,“我要洗冷水澡。”

方谕一下子冷了声音:“不行。”

陈舷笑得更开心了——他就想听方谕说不行。那话怎么说来着?忘了,反正他喜欢跟方谕犯贱,等方谕懊恼无语地骂他一句,陈舷就开心了,就会欢天喜地从善如流地依言滚走,浑身上下都爽得要飞。

方谕背着他出了校门,上车,把车开回家。回家时天都黑了,家门前的小道上亮起了灯。

都灵真是好地方,路灯都很有造型,欧式复古像手提煤油灯似的造型。

到了地方,两人下车,进门回家。女佣早已在厨房忙活好了晚饭,陈舷还是不能吃奶油浓汤,方谕便提前给她打了电话发了信息,让她做了鸡丝粥。

女佣真就做了鸡丝粥。

看见那份和中国人做出来的毫无差别的鸡丝粥,陈舷边坐到桌前,边很讶异:“她怎么会做中国粥?”

“有个中国老板,当然会做中国饭。”方谕把陈舷的风衣脱下来,和自己的外衣放在一起,转头用意大利语问她,“陈女士呢?”

女佣接过他手里的衣服:“那位和您一起回来的姑娘的话,她说要出门散步,半个小时前刚出门。”

“出门了?她认路吗?”

“她说不会走远的。”女佣说。

“……”方谕忽然察觉到不对,“你俩怎么交流的?”

“翻译器呀,那位姑娘用手机的翻译器跟我聊天,我们聊了一下午呢。”女佣弯起眼睛笑,“她真是个好姑娘,我喜欢她——我或许不该叫她姑娘?可她比我小,在我眼里就是跟我女儿差不多大的姑娘。”

女佣——焦娅小姐笑得更开心了,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她从来都这么和善。

方谕哈哈干笑,再对她说不出什么来。

来意大利之后,他就给了陈舷和陈桑嘉办了电话卡,在这里也能打电话。陈桑嘉要是找不到路,会给陈舷或者他打电话的,她又不傻。

想着,方谕挥挥手。女佣焦娅心领神会,朝他笑着一鞠躬,转头走了,拿着扫帚直奔二楼阳台。

方谕回身,看见陈舷手捧着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问她阿姨去哪儿了,”方谕坐到他身边,很自觉地开始报告,“她说阿姨出去散步了,一会儿就回来。”

陈舷也担忧:“出门了?她认路吗?”

“有手机在,不认路可以打电话。”方谕拿过他的粥,给他吹了吹气,舀起一勺来喂他,“丢不了的,别担心。”

陈舷想想也是。

吃完晚饭,时间不早了,陈舷累得直打哈欠,揉着膝盖。

方谕看出他累得不行,便拉着陈舷去睡,说量尺寸的事明天再说。

二楼有个浴室,陈舷说想洗个澡,于是方谕又叫焦娅小姐拿来一套睡衣。

“毛巾都在这里,这个是沐浴露,这个是洗发露,”方谕把浴室里的东西一个一个给他介绍过来,“你看见了,这里还有浴缸,带按摩功能的。要试试吗?我给你放水。”

“不用了,我就洗个澡。”陈舷局促地干笑。

“都可以,你随意。”方谕说,“你千万别把水弄到胳膊上,伤还没好。”

陈舷胳膊上还缠着几圈绷带。

“我知道的。”陈舷说。

“那你去吧,慢慢洗,别着急。”

陈舷点点头。

他怀里抱着方谕刚给他的浴巾,干瘦的手指在毛巾上抠了几下。他低下脑袋,紧抿着嘴,耳尖上浮起一片红。

一瞬间,一些往事浮上心头。

方谕也摸摸脸,怪异地红了一片脸颊,眼神飘开到别处,眉角直抽。

“那我走了,你慢慢洗。”

放下这句,方谕干净利落地退出去了,临走前,他把浴室里的换风扇和热气给陈舷打开。

一转身,方谕松了口气,也打了个哈欠——嘴巴刚张到最大,女佣焦娅突然从一旁探出脸:“米凯莱先生!”

方谕一声惨叫,吓得一屁股跌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