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送衣

“让他好好做衣服, 早点带你走。”

陈舷愣了下,说:“你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啊。”

陈桑嘉跟着一怔,随后噗嗤笑开:“那倒也是。”

“不过, 我决定了,我不会打扰你俩的。我还是想卖甜品,做饮料, 妈妈小时候就想有家自己的甜品店。”她说, “等到了海城,我自己去弄资金, 不要他的钱。我去租个两层的门市,一楼开店,二楼睡觉, 也很好。”

陈桑嘉说,“总跟我在一个屋檐底下, 你也不好意思跟他撒娇吧?”

陈舷哑然。

“我不会嫌你碍事的,”陈舷说, “我可以私底下偷偷地跟他……”

“偷什么?都偷偷多长时间了, 现在还要偷偷的。”

“你去跟他正大光明的, 在自己家还偷什么。我知道你不嫌我,可我也不想让你不自在。”陈桑嘉说,“我就要你幸福,要你干什么都自由。连你妈我自己, 都不能挡你的路。”

陈舷说不出话。

“又不是见不了面了,妈会跟你去的呀。我们到时候是在一个城市里,你想来看我就来看我。以后,等你身体好一点,我就给你做果茶。”

“就这么说定了。”陈桑嘉轻轻拍了他两下, 放下手柄站起身,“妈给你做饭去。”

她转身往工作间那边走,找方谕要菜单去了。

陈舷沉默很久。

屏幕上的游戏小人不动了,过了好长时间都没人操作。

时间一久,小人发出了待机提醒的音效,陈舷才回过神。

他拿起手柄,搓了一会儿。

小人又往前走。

游戏声依然清脆,可陈舷忽然愣神。

【妈妈小时候就想有家自己的甜品店。】

【我就要你幸福,要你干什么都自由。】

水声。

他听见呼噜噜的水声,看见清晰的水底,看见随着呼气往上升起的泡沫。

【陈舷。】

陈舷听见呼唤,于是回头。

他看见了教练,那个一直负责他特长的教练。他跟老陈站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走特长,也得喜欢才能坚持。】教练语重心长,【你喜欢游泳吗?】

【挺喜欢的啊,】他听见自己不假思索的回答,然后一笑,【水里很自由。】

陈舷突然心思很乱。

自由。

自由。

真是个曾经遥不可及的词,但现在就在他手边。

陈舷五味杂陈。

他放下手柄,站起来,又去全身镜面前看了看自己。

还是瘦,看起来干巴巴的,但是陈桑嘉说他胖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陈桑嘉从方谕那屋走了出来,拿着手机就去厨房了,估摸着是从营养师那儿要了菜单。

陈舷张开瘦巴巴的两只胳膊,飘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看见方谕正在拿着剪子对布料比划。

听见开门声,方谕一转头,见是陈舷,放下了剪子:“怎么了?”

陈舷张着双臂,小步小步地慢慢倒腾过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到底怎么了?”方谕在他怀里转过身,也把他抱住,“饿了?”

“没有,”陈舷说,“突然想你了。”

方谕便笑了声,没再多问,把他环在怀里,拍了几下后背。

陈舷埋在他身上蹭了蹭,问他:“喜不喜欢我?”

“喜欢呀。”方谕说。

“我现在都没几颗牙了,你也喜欢我?”

“跟牙有什么关系。”方谕捏捏他的脸,“我爱你,哥,就算你嘴巴里一颗牙都没有,我也爱你。”

陈舷没吭声,跟方谕对视半晌,他半张脸渐渐红得像要冒血。陈舷低下眼帘,躲开方谕的手,重新往他身上把脸一埋,把他抱紧。

方谕拍拍他的后背。

陈舷埋在他身上,想起陈桑嘉刚刚的话,还有他们之前在阳台上说的话。

陈桑嘉语气真是有点重,她对方谕着实不太客气。

方谕怎么想的呢。

陈舷忽然想,他是什么心情?

住院那时候,他回了央礼府,对着方真圆拿出断绝亲子关系的协议书的时候,他又是在想什么?

那个破碎的家,是不是成了方谕的电车难题?

陈舷和方真圆被放在天平上,老天爷逼着他二选一。

“小鱼。”

“嗯?”

“你会想妈吗?”陈舷冷不丁问他。

方谕愣了下:“什么?”

“……”陈舷沉默了会儿,“就是,你会不会想方真圆?”

他边说边偷偷仰头,就看见方谕错愕的眼睛。

“你怎么会这么想?”方谕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从怀里拉开,“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让你这么想了?”

陈舷摇了摇头:“不是。”

“我就是……你看,我妈一直在身边。住院这么多天,还有出院这几天,她都在照顾我,对你语气也不太好。我总觉得,对你不太公平,所以……你会不会想方真圆?”

“多少是你妈。”陈舷低下脑袋,“你会不会,还是想她?待在我身边,你有时候会不会委屈?”

方谕没说话。

陈舷也没仰头看他,他不敢看。

片刻,方谕拉着他,往旁边慢慢地走去,扶着他坐在了一张松软的椅子上。

陈舷坐下。

方谕半跪在他面前,仰起头。

“听我说,哥,”方谕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有个好母亲。”

陈舷愣住。

“她跟你拉过勾,教你怎么洗水果才干净,知道你不爱吃鱼吃海鲜,压根就不做,还每年都给你买蛋糕买礼物……能让你做很多事的时候都会念叨,就说明,你小的时候,她对你无微不至,一直照顾你。”

“我都知道,”方谕说,“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以前总说。”

“阿姨照顾你,爱你,可世上不是每个母亲都像她一样,所以你别用自己的思路琢磨我。”

“方真圆是个畜生,她没有好好照顾我。就和你恨老陈一样,我也恨她。所以,我不会委屈,也不会想她。”

陈舷说:“我是恨老陈,可也会羡慕别人有个好爹。”

“那倒也是,”方谕笑了声,“我倒也挺羡慕别人父母双全。”

“那……”

“可我不会委屈,”方谕说,“我知道我妈是个烂人。她从来没有,也不会做那些让我羡慕的母亲会做的事,所以我也知道,委屈没用。我的羡慕,是源于自己没投个好胎的遗憾,不是跟她一刀两断的懊悔。”

“我不会因为羡慕而回去,因为我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

陈舷不说话了。

“那个家,只有你对我好。”方谕对他说,“多少遍我都会这么告诉你的,我要你,我不要方真圆,我选你。”

陈舷沉默半晌:“我妈有时候对你语气不好,你会委屈吗?”

“我很高兴她对我语气不好。”

“什么?”

“对我语气不好,说明很护着你。”方谕说,“你能好好的话,我怎么都行。”

“再说,我也的确值得她对我没好脸色。”

“我对不起你,你妈当然会对我语气不好呀。”

他说,“而且,我不会委屈的,你还要我。有这个,我就够了,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陈舷彻底说不出话来。

他扑下椅子,扑到方谕身上。他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抱得很紧很紧。

方谕也抱住他。

方谕真是瘦了很多,这么多天不分昼夜地工作,不好好吃饭,他又瘦了。

陈舷抱着他瘦得凸出的骨头,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在那寥寥几个年少冬夏里,曾问了无数遍的话:

“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吗?”

“能,”方谕说,“没人带得走你了,你别怕。”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陈舷把红透了的脸低下去,往他身上一埋。

*

中午吃过了饭,下午的时候,陈桑嘉带陈舷去了一趟口腔诊所。

之前方谕就带陈舷来过,但那时候他嘴里有几处大溃疡,牙医看得直摇头,说假牙倒是能做,但是最好等溃疡好了再说,不然得多受罪。

一听要多受罪,方谕马上就带着陈舷走了。

在家上了好几天西瓜霜,又去口腔诊所特地开了药,陈舷的口腔溃疡总算好了。

本来,方谕打算下午自己带陈舷来,但陈桑嘉看他衣服还没做完,就揽下了这个陪同的活,改成由她带着陈舷来了。

到了口腔诊所,闻见空气里的药水味儿,陈舷嘴里就一阵被钻钻开的酸疼。

小时候,他曾来诊所种过牙。

他受过几次电钻大礼包。

陈舷悄悄捂住脸颊,已经开始害怕。

“怎么了?”陈桑嘉问他,“又疼了吗?又溃疡了?”

“没事,想起之前看牙了。”陈舷揉了揉脸,“走吧,去问问。”

他肉疼地带着陈桑嘉走了,去了前台。

前台给他们挂了号,请他们去一边坐着等候。

俩人一前一后地坐到座椅上。

“103号,”陈桑嘉看了眼挂号单,坐在他身边,“应该等不了多久。”

“嗯。”

陈舷应着,靠到靠背上,等了一会儿,偏头看了看。

他盯着陈桑嘉的侧脸:“妈。”

“嗯?”

“以后跟小鱼客气点儿呗,”陈舷说,“他都没有妈了。”

陈桑嘉沉默良久。

“行。”她答应下来,“我跟他客气点。”

陈舷苦涩地笑笑。

笑了还没几秒,忽然,里头走出个白衣护士:“103号,过来这边。”

“诶,这就叫了。”陈桑嘉应声,“来了!”

陈舷瞬间消失了笑容。他苦着脸,跟着陈桑嘉站起身,手插着兜,慢吞吞地往诊室里面挪步,一脸的苦大仇深。

太阳落山时,陈舷和陈桑嘉回到了家里。

在门口换了鞋,陈舷趿拉着拖鞋,伸起手就往方谕的工作间里呼呼悠悠地飘。

方谕正在人体模特跟前比划,确认布料的效果。

门被打开,他一回头,就看见陈舷哭丧着脸瘪着嘴,病恹恹地脚步飘忽着过来了,像条在外受了欺负的小狗。

“怎么了这是?”方谕单手松开布料,扬起一只手,把他单手揽住,“路上遇上事了?”

陈舷抱住他腰身,摇摇头,又抬起头,眼尾发红:“把牙全都给我拔掉了,说方便用义齿。”

方谕无可奈何地一笑,把夹在耳朵上的铅笔扶了扶,搂着他往旁边的桌子去了两步,把手上的布料放了下来。

陈舷才看见,他还在耳朵后边别了根笔。

“疼了吧?”

方谕两手捧着他的脸,揉了两下。

陈舷点点头,忽然更委屈了,眼里直泛泪光。

“好了,别哭。都拔了也好,以后就不会疼了,你不是总说牙齿松松的,很疼吗。”

“全拔了也很疼啊,还有六颗呢,全拔了!”

陈舷很愤慨地说了两遍“全拔了”。

可身体还没全好,又喊不大声,他只能虚弱地嚷嚷。喊得太用力了,又扯到嗓子,陈舷咳嗽起来。

“好好,很疼,我知道。”方谕拍拍他的后背,连忙安抚,“我错了,你别用劲儿。牙做好了?”

陈舷点了点头。

“我看看,”方谕抬起手,摸住他的脸,张嘴说,“啊。”

“啊。”

陈舷张嘴。他的牙原本在这段时间里松的松掉的掉,只剩下牙床。

但这次一张嘴,满嘴都是模样很好的白净义齿。

方谕打量一会儿,觉得不错,点了点头。

他揉揉陈舷的脸:“不疼了啊,我给你吹吹?”

那有点太恶心了,陈舷讪讪推开他:“那倒是不用了。”

方谕笑了两声:“行。对了,这件衣服大概这礼拜就完工了。”

“这么快?”

陈舷往旁边看了两眼。第二件礼服的确也有了“人形”了,是绿色的一件,几缕金丝在上头走线刺绣,像春天透过叶子缝隙照射下来的金阳。

“没剩多少了,”方谕说,“等他们把衣服运走,我就叫搬家公司来,把这个家里的东西也搬搬。然后我们就去海城,我领你去看看房子。”

他说到做到。

又过几天,第二件礼服就完工了。

一大清早,家里的门就开了,一群着装整齐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把方谕的两套礼服小心翼翼地包起来,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一堆防震东西。

好不容易放进箱子里,他们又拿来一个巨大的保险箱。

他们把箱子放进了那笨重的、高级的、巨大的黑色保险箱里。

关上后,还把保险锁上了两层。

陈舷正在餐桌跟前吃早饭,一看见此情此景,嘴里慢吞吞嚼着的一口面条差点掉出来。

陈桑嘉也瞪得眼睛都要掉进碗里了。

工人们把箱子放上推车,正要走,方谕叫住了他们。

他走过去,对着他们一挥手:“向后转。”

工人们没有多问,齐刷刷地背过身。

方谕蹲下去,把保险箱的表盘重新拨了一遍,开了锁。

他从兜里拿出了个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像手电筒似的,对着箱子里面照了一圈。

片刻,他收了东西,关上箱门,又对着外围照了一圈。

在找什么?

陈舷捂着嘴嚼着面,猜测,该不会是在检查那个保险箱上有没有针孔摄像头吧?

方谕收起那东西,抬手对着表盘哔哔哔地操作一通。保险箱响了挺久,他好像在改密码。

终于大功告成,方谕一抬手,噼里啪啦地把它拨乱掉。

“走吧。”

方谕站起身,大手一挥。

工人们恭敬弯身致意,推着车子离开了,关上了门。

方谕松了口气,转身走回到餐厅这边。他去厨房里洗了手,走到餐桌跟前,坐到陈舷旁边,拿起盘子里的一片吐司,开始往上面抹蓝莓果酱。

陈桑嘉问他:“怎么还要拿保险箱送?”

方谕张大嘴打了个哈欠,他昨晚通宵没睡:“当然要拿保险箱,这么长的运送时间……送衣服的这帮工作人员里,谁能保证没有商业间谍?”

“还有商业间谍!?”

“当然有。只要拿到了你的衣服,对着成品画出设计稿,在你发表之前先行发表,你就发不成了,因为会被怀疑抄袭。”

“没赶上你,也能在你发表之后再发出设计稿。只要稿子一出,你也会陷进抄袭风波里。”

“什么都得防。”

方谕说完,单手托着吐司,往嘴里送了一口。

陈舷用力咽下嘴里嚼烂的面条。

“以前你被偷过?”他问。

“嗯,”方谕应下,“做这行都这样。”

他语气轻松,说得毫不在意。

陈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再问,低头看向碗里软糊糊的汤面。

被偷过创意啊。

应该还被落井下石过。

他也不太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