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生气

方谕似乎话里有话, 但他不说,就只是讳莫如深地笑,好像心情很好——因为他放下那件白衬衫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还一路哼着歌。

他临走时说:“我下楼去给你取营养师送的饭。”

然后就一路哼着不知名的曲儿走了。

陈舷眨巴两下眼,着实看不懂他。

不过哼的歌挺好听。

营养师今天做的也是半流食,是南瓜粥和香蕉泥, 还额外带了两份营养均衡的正常饭菜。

陈舷走到餐桌前, 看见方谕把第三份餐拿了出来,愣了下:“怎么还有第三份?”

“我跟他们说的, 添一份。”方谕把这份放到陈舷旁边,“给阿姨的,省着她下厨了。”

陈舷心说那挺好, 点了点头,拉开椅子坐下。

陈桑嘉走过来, 看见还给她带了一份,稀奇地唏嘘两句以后, 也坐下了。

方谕已经养成习惯了, 自己那份饭他看都没看一眼, 转头就把椅子拉到陈舷跟前,轻车熟路地端起南瓜粥拿起勺子,自然而然地吹了几口热气,舀了一勺, 送到陈舷嘴边。

陈舷吃下一口,咽了下去,问他:“刚哼的什么歌?”

“嗯?奇异恩典。”方谕搅了两下碗里的粥,“难听到你了?”

“没有,挺好听的, 才问问你。”陈舷说。

方谕笑了两声,没多说,又给他喂了一勺子。

“世界经典曲目,”他说,“想听的话,待会儿我给你找来听听。”

喂完陈舷,方谕才去吃了自己的饭。

陈舷坐在餐桌上没动,看着他一口一口挺斯文地把饭吃完了。

看着看着,陈舷忽然冒出一句:“你在那边也用筷子吗?”

“自己在家做饭就用,”方谕抽了两张纸出来,把嘴擦擦干净,“在外面确实不怎么用,除了去中餐馆。”

“中餐馆好吃吗?”

“分店,”方谕说,“有的地方甜面酱加得太过分了,还有店做什么巧克力馅的小笼包。”

陈桑嘉差点把嘴里的面吐出来。

她龇牙咧嘴:“那得什么味儿?”

“不知道,没吃过。”

陈舷皱起眉,歪歪脑袋,好像在思考那会是什么味道。

方谕擦干净嘴,瞥了他一眼。

陈舷两眼放空地发着呆,好像在愣神,又好像在思考。

他还是瘦,重病刚愈,青白的脸病态憔悴,双颊有点凹陷,没什么血色,小时候总是发亮的狐狸眼都消瘦萧索。

前些日子的化疗好像把他身上的血肉都榨干了,陈舷浑身骨头凸出,锁骨里都深深凹陷进去,瘦得吓人。

方谕也蹙眉,忽然又想抱抱他。

陈舷脑袋上还挂着条毛巾——没头发以后他一直这样,在家里头挂毛巾地晃来晃去。

方谕把手里的纸巾折了几下,想起陈舷以前特爱照镜子。上学的时候,三中教学楼门口有一大面贴墙的镜子。陈舷每每路过,都必得停下,总对着镜子抓抓头发抹抹脸。

陈舷其实挺在意自己形象的。

方谕拿着放温了的热茶喝了一口,忽然意识到不对——好像跟他确认关系以后,陈舷对着镜子的次数更多了。

以前只是路过的时候对着镜子抓两下,后来居然自己买了个小镜子放包里,时不时地就拿出来看看。

“你在意大利都吃什么?”

陈舷忽然又问他话,方谕回过神来。他看见那双萧索的狐狸眼又半病半亮的,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意大利面,中餐,都有,”方谕说,“偶尔在家自己做。”

“喔。”

陈舷点点头,不吭声了。

方谕轻笑,伸出手,在他脑袋上轻拍两下,然后揉了揉。

他把陈舷头上的毛巾揉乱了点。陈舷慌忙捂住,急匆匆地把它弄好,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方谕被瞪得一哆嗦。

他意识到不对,赶紧放下茶。

茶杯差点倒在桌上,方谕手忙脚乱地又伸手扶了一把。他赶紧伸手帮陈舷理好毛巾,慌里慌张地像个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的小孩。

毛巾弄好了,陈舷还是瞪着他:“你刚刚是干什么?”

“没有,”方谕讪讪地缩手,挠了挠后脖颈,“就是想摸摸你……”

方谕讪笑。

陈舷气哄哄地瞪了他一会儿,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抬腿,狠狠给了方谕膝盖一脚。

方谕痛得我靠一声,浑身一抖,捂住膝盖,低下头,倒吸好几口凉气。

陈舷站起身来,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哥!”

顾不上疼,方谕放下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哥,你别生气!哥!”

陈桑嘉叼着一口面条,目送着一个瘸子去追一个病人。

病人走路慢吞吞的,瘸子很快追上了,抓住了病人的胳膊。

但病人头也不回地给了瘸子一肘击,正正好好怼到了瘸子肋骨上。

瘸子疼得后退两步,像中了一枪,差点喷血。

看得出来,就算是个刚好不久的癌症病人,手肘骨的力量也是惊人的。

病人抓着脑袋上的毛巾,闷头走进卧室里。

瘸子捂着肋骨追了进去,可怜巴巴地喊了好几声“哥”。

“哥,”他听起来要哭了,“哥,你别生气了,你抽我行不行?生气肯定对恢复不好的!”

陈桑嘉笑了声,把叼着的面条吸溜进了嘴里。

她看向窗外。

天气不错,阳光晴朗。

*

“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陈舷一声不吭。

他背对着方谕,头盖着毛巾,盘着腿坐着,缩在床的角落里。陈舷吸了几口气,眼泪不争气地往下啪嗒嗒掉。

“你是不是想看我秃头?”陈舷愤愤地低声嘟囔,“你就看不出来,我不想给你看吗?”

“我看出来了,”方谕忙说,“我就是想摸摸你,我没想弄掉你的毛巾。”

“滚。”

“……”

身后没声音,方谕没走。陈舷吸了两口气,回头一看,就看见他还站在床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似的,两手绞着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陈舷没好气,声音也发抖:“还站着干嘛?叫你走啊!”

“不能走,”方谕低声,“你赶我走,我也不能走的。”

陈舷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他顿在那儿,沉默地望着方谕。

方谕无措地站在那儿,手里一直捏着衣角。

陈舷忽然生不起气来了。

他紧抿着嘴,又放不下脸。又瞪了方谕一会儿,陈舷嘟囔了句:“抱我。”

“啊?”

“过来抱我!”陈舷没好气地嚷嚷。

方谕这回听清了,他忙应了两声,爬上床来,从背后搂住他。

陈舷又把自己头上的毛巾往下拉了拉。他咬咬唇,眼角边还有泪珠欲掉不掉的。

“对不起,哥,”方谕抱紧他,“我错了。”

陈舷没吭声。

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毕竟,就算他每天白天头挂着条毛巾戴着帽子走来走去,可睡觉的时候还是会摘。

一开始的时候,他倒是也盖着毛巾睡过,可睡醒的时候总是被自己翻成枕巾,没有用。

后来他就不挣扎了,睡觉的时候都会摘掉。只是白天醒来出门的时候,他还是会把脑袋遮住。

虽然方谕早就把他的卤蛋脑袋看光了。

是啊,方谕早就把他看光了,他突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气什么,每天又在试图遮挡什么。

像个笑话。

方谕把他环在怀里,手搂着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揉了几圈他的肚子。

“小鱼,”陈舷吸吸鼻子,“我是不是无理取闹?”

“没有,是我没注意你。”方谕拍拍他,“是我的错。你很好,没有无理取闹。”

陈舷破涕为笑,胸腔里有股暖流淌过去。

他靠在方谕怀里,又缩了缩身体。

“我好像,”他说,“以前也问过你,觉不觉得我很作。”

“嗯。”方谕说,“但我说不觉得。”

“你具体怎么说的?”

“你不记得了?”

陈舷点点头。

“当时我说的话,还蛮长的。我说你没有作,也没折腾我——哎,”方谕回过神来,“你现在是……不生我的气了吗?”

“不气了。我是不是很好哄?”

方谕叹了口气,手又在他身上拍了几下:“你也太容易原谅我了。以后多坚持一会儿,多折腾折腾我,让我去给你买个榴莲回来再说什么的,你提点要求啊,怎么总这么脾气软。”

陈舷吃吃笑了两声:“榴莲对你来说,算什么钱。”

方谕说:“那就让我买一车回来,你总得折腾折腾我。”

“别说榴莲了,说刚才的话。”陈舷说,“你当时怎么说的?”

“我就说,我不觉得你作。”方谕说,“我掏心掏肺地跟你说了好多,语文作文我都没那么掏心掏肺过。可你这人,说话却是真狠。”

“我怎么了?”

“你说,但你觉得我确实很记仇。”

“……”

“占有欲也强,控制欲更强,好可怕。”

“……”

“对人特别有执念,跟个鬼似的一直监视。”

“…………”

“最可恨的是,是卷王。一直卷,永无止境地卷。”

“………………我们,这之前,到底在聊什么?”

“星座啊,”方谕弯下身,隔着毛巾,贴着他的脸,“我天蝎座。”

那很记仇了。

陈舷想了想老陈死后,他俩刚见面那会儿,不由得轻声说:“确实很记仇。”

“我错了。”方谕又说。

陈舷轻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