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喂粥
脱下大衣, 方谕扶着陈舷去卧室里躺下了。
陈舷这三天没睡好,晚上总是做噩梦,又惊醒, 方谕不知道爬起来叫醒他多少次。
把他放下,方谕又去厨房里接了温水来。陈舷哭得嗓子哑,刚刚在车上时, 说话都断断续续地出不来声。
他把温水拿到卧室里来, 递给陈舷。
盯着他喝下了一杯水,方谕问他:“还要再喝点吗?嗓子好受点了没?”
陈舷咳嗽几声, 感受了一下。
“再给我一杯吧。”他说。
方谕说行,拿着杯子,又跑去厨房里, 给他接了一杯。
喝下两三杯温水,陈舷才感觉喉咙舒服了。他把杯子还给方谕, 自己在床上缓缓躺下。
“检查结果都出来了,不用担心了。”方谕拉起被子, 给他盖上, 转手打开了电热褥, “你睡吧,一会儿我给你做小米粥吃。”
他说完,起身要走。
陈舷伸手,一把将他袖子拽住。
方谕在原地一顿, 回过了头来,望见陈舷侧身躺着,撇着嘴,眼睛是一如往常无力的的病恹恹,可眼底却亮晶晶的, 就那么半精神半虚弱地望着他。
“去做衣服?”陈舷小声问,“跟我睡一会儿吧,你也没睡好。”
“……”方谕沉默了会儿,转过身来,“一起睡吗?”
陈舷点点头。
方谕思索片刻,挠了挠挺难看的一头狗啃发,没有拒绝,拉开被子钻了进来。
陈舷往床里面挪挪,给他腾了地方。
方谕浑身热乎,一进来就跟个人形热水袋似的。陈舷抬手就往他身上一搂,挂在他身上。
方谕也翻过身来,抱住了他。
两人相拥,被窝里一下暖和起来。窗帘也拉上了,小卧室里昏暗温暖,外头时不时有几声鸟鸣声叫。
很适合睡觉。
陈舷刚刚在医院门口情绪激动,哭得脑子发蒙,这会儿劲头过去,就脑袋也疼喉咙也疼——虽然喝了热水润嗓,但喉咙还是疼,连浑身骨头都一阵阵地疼。
浑身都疼,可陈舷心里却澎湃得毫无睡意。
这真是个奇怪的感觉。身体虚弱,但精神还在欢呼。可是身子骨撑不起澎湃的心,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蔫蔫地睡不着。
陈舷感觉自己是一块外边低温发霉、里边酥脆热烫的食物。
还是要到保质期了的那种。
他真是个精神病,哪个正常人会觉得自己像块食物。
陈舷睡不着,干脆开口叫方谕:“小鱼。”
“嗯?”
“我睡不着。”陈舷说,“我真好了吗?”
“当然真好了,”方谕说,“CT也做了,胃镜也做了,核磁共振也做了……能查出毛病的检查,你全都做了,不会有漏掉的。”
“医生来病房里看你情况的时候,不是说过吗,胃镜就是查你这个病的黄金检查,胃镜病理没问题,那就不会有问题了。”
“是哦。”
陈舷往他身上贴,方谕很识时务地把他又抱紧。
“小鱼。”陈舷又叫他,声音沙哑。
“嗯?”
“你困吗?”
“还好。”方谕说,“你睡不着?”
陈舷在他怀里点点头。
他两手环在方谕后腰上,悄悄握在一起,把方谕锁住。
“我跟你说实话,”陈舷小声说,“其实,在宁城刚见面那会儿,有点想捅死你。”
“……”
“怎么你混得这么好呢,我却成了这破样。谁都不欺负你,大伙都围着你转。”
“我心里不平衡。”陈舷说,“太不公平了,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恨死你了,看你来气。”
“我那会儿越想越恨,越想越恨……可一看见你那张脸,看见你手脚都在,没病没灾的,又觉得不后悔,幸好你没事。”
“又不想捅你了。”
“我都要疯了,我看着你的时候总想,我要是没进去,这会儿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混得出人头地、非同凡响?说不定能上个双一流的体育大学,也有个特别体面的好工作,不用出去低声下气地接待别人,做这见鬼的销售……也不会闹到胃癌。”
“我越看你越恨,又越看你越庆幸。我恨你怎么混得这么好,怎么没像我一样,得出去玩命,陪人家喝酒。一天一天,都活得像个流水线上的螺丝似的。”
“可是后来,你拿钱给我做手术,我又想,幸好你混得这么好,现在还可以给我兜底。”
陈舷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久。
这些话早在他心里憋了好久了。
方谕一声都没吭。
话说到这儿,陈舷没词了,于是沉默下来。
方谕忽然吸吸鼻子,哽咽了声。
他又哭了,他把陈舷抱紧。
“别哭了,”陈舷在他后背上轻拍两下,“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吧。我是真恨过你,有那么会儿,真动过杀心。”
方谕带着哭腔:“就该捅我……我就是对不起你,你就该捅我一刀……”
陈舷哑声苦笑了下。
他把脑袋缩进方谕怀里,方谕在被子里弓起身,把他抱紧起来。
方谕又在浑身发抖了,陈舷感觉得到。他终于像陈舷十二年里这般同样痛苦,总哭得浑身发抖,停不下来。
陈舷抱着他。
“挺喜欢看你哭的,其实,”他轻轻说,“因为是为我哭的。但是以后,就不说这些了。今天,是我跟你说这些的最后一次。”
“我是想,话都该跟你说清楚,我不想憋着了。”
“小鱼,回去吧。”
“以后不说这些了。”
“好。”方谕颤声应下,“好,听你的。”
陈舷往他身上又贴了贴,脸贴在他胸膛上。他听见方谕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在活着。
陈舷也在活着。
真是刀山火海的十二年,终于雨过天晴,他从十九岁的地狱里,漫长地走到了明天来,见到了为他泣不成声的爱人。
*
陈舷不困,但电热毯太暖和,方谕的怀抱也很暖和。他后来还是睡着了,等醒过来时,身边已经没人。
一觉醒来,喉咙又变得很疼,浑身上下的疼也没好转。
陈舷下了床,趿拉着拖鞋,揉着眼睛晃晃悠悠地走出门。他看见厨房里亮起了灯,方谕又在里头给他洗手作羹汤。
陈舷顺手从餐桌椅子上捞起一条毛巾,罩在光秃秃的脑袋上,然后慢吞吞走到厨房里,张嘴,声音沙哑:“小鱼。”
方谕背对着他在菜板上切菜。一听到声音,他放下刀,慌忙将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回头过来。
“醒了?”他说,“营养师送饭来了,我在给你热。”
陈舷点了点头,原地晃悠一下,朝他一脸困倦地张开双臂。
方谕愣了会儿,而后恍然明白过来,便上前来,弯身抱住了他。
陈舷靠在他怀里,张嘴打了个哈欠,浑身的病骨抽搐似的用力往外抻了抻。
一觉醒来,他激动的心平复了不少。
“小鱼。”
“嗯,”方谕应,“我在。”
陈舷把脸埋在他胸膛里,胡乱一通乱蹭,像吸猫。
方谕身上有股不知是什么的清香味儿,好闻,他爱蹭,小时候就爱蹭。
方谕由着他蹭了会儿,把他慢慢悠悠地抱到餐桌旁边,放下。
“别蹭了,一会儿吃饭,”方谕说,“明天带你去看看牙。我看看,还剩多少?”
陈舷松开他的怀抱,仰头张开嘴巴。方谕捏着他的下巴,往他嘴里看了看。
陈舷只剩半口牙了。
他看得皱了皱眉,松开了陈舷,又轻轻揉了揉他半张脸。
“疼吗?”方谕问他,“溃疡还没好吧?”
陈舷点了点头。
“一会儿去给你买点西瓜霜涂,”方谕说,“先喝点粥。”
方谕说完,转身往客厅那边走,把一件毛衣坎肩拿了过来。给陈舷披上以后,他才进了厨房,把小米粥端上来。
小米粥的碗放在了陈舷面前,勺子也放在里头。陈舷盯着金黄的米粥看了一会儿,脑子钝钝的。
方谕转身又去忙了,他把陈舷的药拿来,和一杯水一起放在他面前。
最后,他才回厨房,端来自己那份饭。
陈舷拿起药,边用水服下,边盯着他看。
方谕坐下,拿起筷子,夹起一颗小圣女果,文雅地送进嘴里。
刚把那颗果子嚼了一下,方谕发觉到了他的视线。一抬头,他就看见陈舷目光木木地盯着他。
陈舷手里捧着服药用的温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方谕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筷子,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哥?怎么了?发病了?”
陈舷摇了摇头。
方谕松了口气。
陈舷看了看方谕,又看了看手边的粥。
他把水放到桌边去:“手疼。”
“手疼?磕到哪儿了吗?怎么会手疼?”
“没力气,骨头疼。”陈舷说,“拿不动勺子。”
这话一出,方谕就明白了。
他无奈一笑:“那我喂你。”
说罢,他站起来,拖着椅子,坐近到陈舷身边。
陈舷扯扯嘴角,虚弱地轻轻一笑。他拉了拉身上的外套,半侧过身。
方谕拿起了他的碗,用勺子搅了两下,吹了几口气后,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啊。”
陈舷张开嘴,方谕把勺子送进他嘴里。
“烫吗?”方谕问他,“出锅的时候我用勺子试过,应该还好。”
陈舷咽下粥,点了两下脑袋:“是还好,不烫。”
“那就好。”
方谕端着碗,又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来。陈舷也又张嘴,乖乖吞下他送来的米粥。
他就这么慢吞吞地一勺一勺吃下去,一口一口慢慢地咽。
咽了一会儿,陈舷随口问:“你在,意大利的哪儿?”
“都灵。”方谕搅着他的粥,又舀起一勺,“地方安静。”
“喔。”陈舷舔舔嘴巴,“工作室,大吗?”
“还好,三十来号人。”方谕说,“张嘴,哥。”
陈舷乖乖张嘴,方谕又把一勺粥送进他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