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虫儿飞
陈舷强扯着笑, 望着方谕。
卫生间暖黄的灯下,他的脸惨白凄凉。
方谕怔怔望了他片刻。
“……别这样,”他说, “你别这样,哥。”
“……”
陈舷立马碎了笑容。他嘴角又扯两下,这回却强扯都扯不出笑了。
眼眶倏地发红, 他望着方谕, 眼中恐惧,嘴角发抖, 两行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方谕把手在毛巾上擦干净,走过来,抱住他。
“没事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在发抖, “没事的,化疗的副作用而已, 别怕, 别怕。”
陈舷没动。
也没应声。
方谕匆匆把脸洗干净, 牵着他回屋去睡了。陈舷睁着眼到大半夜都没睡着,听见外头倒春寒的风又刮了起来,冷冷地呼啸着。
他转头。方谕没躺在他旁边,而是在地上打了地铺。
夜里太黑, 窗帘拉着,陈舷看不出他睡没睡。
突然,方谕伸手把手机拿起来了。他扯掉充电线,摁亮屏幕。手机青白的光一闪,照亮他困倦的脸。
很明显了, 他也没睡。
方谕看起来比他还心神不宁,那张脸眉头紧蹙,打开了手机以后,他另一只手就摁在脑门上,把头发慢悠悠地乱抓一通。
他把手机亮度调低,然后划来划去地看了一会儿。不知看到什么了,方谕脸色越来越难看。
忽然,他放下手机,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转头看向他。
陈舷立马闭上眼装睡。
一片黑暗里,他听见方谕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屋子里恢复安静。
陈舷又睁开眼,屋外也没了声音。他想了想,跟着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把门轻轻打开。
工作间的那间屋子又亮起了灯。
门没关紧,陈舷凑过去一看,看见方谕把一张桌子上的电脑打开了。他站在旁边,脸色很不好看地来回踱了几步,手机放在耳边,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
对方没接,他就一直打。
就这么来回打了好几个,终于,对面接了起来。
“冯医生,”方谕说,“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
“……”
陈舷站在门外,低下眼睛,看着拖鞋里的脚尖,沉默无言。
第二天早上,晴空万里。
屋子里安宁极了,方谕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碗筷在手里噼啪作响。
陈舷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喝着白粥,嘴里有点疼。大早上起来,他发现嘴巴里有块肉溃疡了,不管吃喝,一进嘴就有点疼。
他皱了皱眉,忍着疼把粥咽了。
“我早上给医生打了电话,他说牙龈出血很正常,”方谕端着盘小咸菜走来,把菜放到桌子上,自己也坐下,“这也是化疗的副作用,有的会在化疗结束一段时间后才会出现。和你的肿瘤没有太大关系,你不用担心。”
陈舷点点头,没说话,舀着勺子继续喝粥。
“还有三四天就复查了,”方谕说,“要不,一会儿我就带你去先查查?我也很担心。”
陈舷摇了摇头。
“牙龈出血而已,”他说,“没事的,我昨天刷牙真的力气有点大,跟化疗没关系。”
“哥……”
“我不去。”
陈舷打断他,却没抬头。他盯着碗里的热粥,说,“我没事,我不去。”
方谕不吭声了。
他再没说出什么,叹了口气后,什么都没再说。
陈舷握着碗边的手发抖了一会儿。
他又想起了101病床的男人,想起那男人骷髅似的笑脸,凸起来的颧骨。他闭上眼,吸了一大口气,平复着心情。
陈桑嘉今天又没回来,方谕在工作间里忙了一天。陈舷在旁边躺着发呆,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外面。
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又消磨过去,晚上时,营养师又来送晚餐。
方谕把他们送来的晚饭拿到餐桌上,打开袋子,一个一个拿了出来。
他在餐厅里忙活的时候,陈舷正在卫生间里。
上完了厕所,他站在镜子前,对着镜子洗了把脸。
陈舷愁眉苦脸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消瘦的脸。是真的瘦得很丑,瘦得没个人样。快一个月都没好好吃饭了,像个鬼似的。
陈舷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两边,把脸往外拉,试图看起来胖一点。
没用,更丑了。
陈舷叹了口气,捂了捂溃疡的地方。
很疼,短短一天就越来越疼,明明也没吃什么。
他心里焦虑几分,突然手都有点发抖。他拿起洗手台后头的牙缸,灌了半杯水,倒进嘴里,漱了漱口。
一口水在嘴巴里涮了几下,吐了出来。
啪嗒。
哒哒。
诡异的清脆声响起来,陈舷低下头。
哒、哒。
有两个小东西掉在洗手池里。陈舷低头的时候,它们还没掉到底,正在里头绕着椭圆的池子打转,直到被卡在凹槽里。
两颗牙。
两颗底部发黑的牙。
陈舷脑子里重重一嗡。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嘴,骤然浑身发抖,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张开嘴摸了摸,摸到牙齿上有两处诡异地空了。
他顿时如坠冰窖,浑身一下子冷得无法动弹。好半天,他才僵僵抬头,对着镜子里怔愣骇然的自己愣了许久,慢慢张开嘴。
一嘴的牙上,左右两侧空了两颗。
牙龈又出血了,一嘴的猩红。
陈舷懵了。
牙上突然又很疼,像是要被硬掰下来似的疼。他伸手一摸,摸住最疼的那颗,动了动,它居然被摸得摇晃了下,已经松动。
血从嘴角里渗出来,掉落,狰狞地滴在池子里。
陈舷回过神来,连忙从旁边拽了两节卫生纸。
刚把纸拽下来,他又一顿。
手背上一片红疹。
他把手迅速收回来,抓着胳膊前后一看,红疹竟然大片大片地连在一起。
咚。
【101床那个男的……】
咚咚。
【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
陈舷呼吸急促,心跳轰隆。
他抬头,望着镜子里瘦脱了相的自己,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一大片的头发被抓下来,他却不死心,就那么抓了一把又一把,疯了似的想要拽住一把掉不下来的头发。
一点一点地,洗手池里堆满了他的头发。
【唉哟,真是可怜。】
【真是可怜。】
【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头发掉光了。
陈舷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脱力地往后摇摇晃晃地退,最后碰地一下,重重摔到地上。
他坐在地上,回不过神来,呼哧乱喘地重重喘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远处噼里啪啦地跑近。
“哥!”
方谕一声把他叫回了神。陈舷猛然惊醒,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去几步,把门啪地上了锁。
他转身冲向洗手池,在池子前两腿发软地摔了一跤。
他打开水龙头,把水哗啦开到最大。不管它冰凉刺骨,陈舷把起了红疹的手放到下面,疯了似的猛搓。
门被一拧,但没打开。
“哥?”方谕懵了下,又用力拧了几下门,“哥?哥!你锁门干什么!?”
方谕猛拍了几下门,喊着他。
陈舷喘着粗气,听都听不见,他抓起毛巾盖在头上,拿着肥皂,把手臂搓得破皮出血,疼得眼皮发抖,还在咬着牙一直搓洗。
身后传来砰砰巨响,门锁被撞得一点点凸了出来。
终于,锁被撞掉。
门碰地大开。
方谕没收住,因着惯性扑了进来,在地上狠狠摔了个前扑,脸着地。
顾不上疼,方谕一翻身,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的血,爬起来,朝着池子前的陈舷跑过去。
“哥!”他往池子里一看,“哥,你——哥!?”
陈舷都把胳膊搓得全是血了,上头还全都是肥皂泡沫,血沫就那样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方谕赶紧拽住他两手,用水把他胳膊上的沫冲干,就把他两只胳膊全从池子里拉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他失控地大喊,“疯了吗你,搓成什么样了!?”
陈舷两手病了似的发抖,哆哆嗦嗦地看着方谕,缓缓摇了几下头。
“我没事……”他说,“我没事的,没事……洗洗就掉了,你松开我,我洗洗,洗洗就好……”
陈舷硬拽两下,要把胳膊从方谕手里挣出来。
方谕死抓着他,没让他走。
“哥!”方谕喊,“你都出血了!”
“我没有!”陈舷也失控地喊,“我没事!没事!!”
撕心裂肺地喊完,陈舷再也憋不住了,崩溃地哭了出来。像个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的孩子,他一下子跪坐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巴里的血也顺着嘴角流下,滴滴答答地没完没了。
方谕僵在原地。
“我没事……我没事的啊,没事……我怎么成这样了,我怎么这样了……”
“我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我怎么成这样了……怎么混成现在这样,怎么就……小鱼……”他哽咽着,“为什么出血了,不是做手术了吗!为什么还会出血!?我——我没得癌症,我没复发,没恶化……我不想插胃管了,我不要做手术……我不要化疗,我……”
“我不想死……”他肩膀剧烈起伏,崩溃着嚎啕起来,“我不想死——”
陈舷哭着惨叫,哭得睁不开眼。
方谕抱住他。
他按着他的肩膀,把他瘦弱的身躯紧紧扣在怀里。
陈舷端着流血不停发抖不断的手,在他肩上依然嚎啕。
正声嘶力竭地哭着,忽然,他的后背被方谕拍了两下。
一段哼唱在他耳边轻柔地响起。
伴着拍在后背上的一下又一下,哼唱一点一点游进他耳朵里。
虫儿飞。
是虫儿飞的调儿。
意识到的一瞬,陈舷忽然呆住,思绪瞬间被拉回到那一刻。
漆黑一片的衣柜里,四面不透风。
像个铁笼一样的空间里,他跟方谕紧紧抱在一起。
陈舷骤然平静下来,毫无道理地平静了。他呆呆望着墙上四四方方的瓷砖,嘴巴还张着,胸膛也还在喘得起起伏伏,没哭干的眼泪也那样呆呆地流。
虫儿飞的调子平缓地哼唱,方谕声音沙哑。他没唱词,只是在陈舷耳边哼着曲子。
陈舷渐渐不哭了,呼吸还在发抖。手上还疼,嘴巴里也疼,刀口上也疼,哪里都疼,可是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他听见十七岁那年的虫儿飞。
调子哼了很久,很久,在不大的卫生间里轻轻地余音绕梁。嘴角里的鲜血慢慢地淌,手臂上的血也从指尖上滴落。
很久,很久。
“方谕,”陈舷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吓人,“我没有头发了。”
“没关系,”方谕说,“你很好看,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