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扛过

“头发都不剩多少了。”

说完这话, 陈舷低下头。

他按住自己的脑袋。这些天掉的头发太多,头上都不剩几根毛了。

方谕沉默了,沉默很久, 没说话也没离开。

空气逐渐变得尴尬,陈舷又不安地把手往上动了动,捂住肉眼可见变得稀疏的发旋。

方谕还是没动, 陈舷尴尬地缩紧手。

半晌, 方谕终于动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 陈舷松了口气。

方谕又走回来了。

陈舷一颗心又重新提了起来。

他回头,方谕正好已经走回到他身后。

他抬手,把一个东西摁到了陈舷脑袋上。

陈舷脑袋上沉了一下。

他伸手, 把东西拿下来一看,是个棕色的帽子, 设计不错。

“还会长出来的。”方谕走到他身边,蹲下来细声细语, “你最近不是慢慢变好了吗?头发也会慢慢长出来的, 别害怕。”

陈舷沉默了会儿, 苦笑一声,抬手把帽子摁到了脑袋上。他拿起躺椅上的毯子,把自己盖住,缩在躺椅里面, 没有说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他情绪有异,方谕俯身过来,抱了抱陈舷。

陈舷还是没动。

方谕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就这样沉默地抱了他很久。一切无声无息,阳光暖得发冷。

过了很久, 方谕说:“别怕,哥。”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陈舷没有说话。

方谕忽的笑了笑,他摩挲了下陈舷枯瘦的胳膊,抬起身来。

他伏在陈舷身上,抬身的时候,他们脸对着脸,距离很近。

“我刚给医生打电话。”他说,“冯医生和陈医生我都问了。昨天冯医生来给你换药的时候就跟我说,可以试着吃一点半流食了。”

方谕低下眼帘,眼尾有点发红。他食指在陈舷胸膛上轻轻点了几下,小声说:“小米粥啊,或者蛋花粥,鲫鱼豆腐汤、鸡蛋羹之类的。你想吃什么?”

“鸡蛋羹吧。”陈舷说。

他这几天的食欲不振好了些,能吃下一些东西。

“好。”方谕说,“那我去给你做。有什么别的想吃的没有?我叫营养师那边多给你安排一下。”

“都可以。”

陈舷伸手,捏了捏方谕的脸。

方谕脸被他扯得一歪,不但没生气,还眯起眼笑了两声。

陈舷松开手。

他没收好力气,一松手才发现刚刚捏的地方全红了。陈舷吓了一跳——但没什么大反应,病中的人吓了一跳,也只是哆嗦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一圈。

他给方谕揉了两下,皱眉轻斥:“疼了不说?”

“不疼。”方谕说,“你高兴的话,怎么来都行。”

陈舷手一顿。

“哥。”

方谕又叫他。

“嗯?”

方谕拿起陈舷另一只手,把他两只手都放在自己脸上。他拉着陈舷,捏着自己的嘴角,把嘴咧起来,朝他做了个鬼脸。

“…………你干嘛,”陈舷说,“你疯了?”

“你笑一下呗,”方谕讪讪放开他的手,“笑一下嘛,医生说你笑对治病好,笑一笑。”

“喔,”陈舷说,“所以你这么多天,一直在电视里放小品。”

“谁说的,明明相声也放。”方谕说,“你不爱看的话,我给你找……”

“行了,别找了,”陈舷哭笑不得,“我会笑的,也没有你想的那么消沉。手术都很成功了,最近食欲也好了不少,我干嘛伤心。”

方谕半信半疑:“真的吗?”

“嗯。”

方谕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陈舷含笑跟他对视片刻,突然恐惧又上心头。他心里一紧,低下眼睛,紧抿住嘴。

“好吧,”方谕松口,“如果有心事,或者不放心什么,你都要跟我说,一定要跟我说。我想跟你分担,你别自己憋着。”

陈舷点了点头:“好。”

方谕给他掖了掖毯子,站了起来,说去给他做鸡蛋羹。

他正要走,陈舷叫住了他,问:“过两天是不是要复查了?”

陈舷已经在家里养病五六天了。

“对,还有五天。”方谕说,“我记着呢,哥,到时候我带你去。”

方谕走了。

陈舷没有动。

方谕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周遭安静下来。

方谕去厨房里倒腾东西了,给他做鸡蛋羹。隔着老远,陈舷只听见微弱的忙活声。

他缩在毯子底下的瘦手,悄悄攥紧膝盖。

嘴角抽搐两下,刚刚哭笑不得的笑意,在他脸上荡然无存。

【101床那个男的……】

【唉哟,真是可怜。】

【花了多少钱了?】

【听说三金卖了,房子也卖了……】

【孩子学费都花掉了。】

耳边响起声音。

医院病房里飘荡着药水味。

外头的走廊上,不知是谁小声交谈着,正交头接耳。

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刺耳地响起。

她哭得声嘶力竭,外头的人便突然歇了声。像是尴尬,又或许是听着揪心,总之他们没再说,匆匆离开了。

陈舷坐了会儿,女人的大哭声始终没停。他有些坐不下去了,于是站了起来,拉开门,走出去一看,就望见那熟悉的女人坐在远处,跪在地上,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包,手里抱着丈夫前天刚用的盆子和毛巾,哭得惨叫。

陈舷站在病房门口,麻木地沉默了很久。

那是他确诊胃癌那几天的事。

陈舷认识护士们所说的男人,那个101床的男人。

他跟男人一个病房。

刚确诊得病住进病房的那几天,陈舷麻木恍惚,被迎面一道晴天霹雳击得回不过神,站不起来,总坐在床上望着外头发呆,夜里睡不着。

普通病房是三人一间,他们那间空了一张床,只有一个年纪稍长的中年男人住在他旁边。

男人身边围满仪器,带着呼吸面罩,瘦得比他现在还过分,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因为化疗而光了头,就跟个骷髅披了人皮似的,喘气都喘不上来,两眼深凹下去,眼周青黑,憔悴不堪。

然而,男人却特别乐观,看见陈舷整天哭丧个脸时还在笑,拍着他说,没事孩子,别怕,癌症而已,我得癌都三年了,这不还活着呢吗。

“人类比癌细胞寿命长多了!”他大笑着,指着自己说,“我以为我都活不到我儿子长大那天了,可我儿子今年都十四了!再过几年,我儿子就成大男孩了,你等着吧,我肯定能活到那天!”

——半个月后,101床的男人,突然一口鲜血喷了。

他没从手术室里出来。

“那男的挺惨的,五年前得了肺癌,就把肺叶切了一半。复查就发现转移了,把另一半也切了,术后化疗又做了很久。这回好不容易好了,没过几年又不舒服,回来一查,就发现癌细胞转移到了胃上。”

“也是切了一半又一半,复查又复查,化疗又化疗……”

“以为做了手术就能好,结果根本好不了,就是个无底洞……他老婆把房子卖了,结婚时买的三金也卖了。他儿子学都不上了,让他妈把学费拿来给他爸治病,自己天天在家里的饭店里忙上忙下的……才十四岁。”

“花了这么多钱,还是没扛过去。”

“唉,怎么扛的过去。”走廊上,又不知哪个病人或家属在聊天,“我都不想治了,根本就治不好。治好了也会复发,怎么治都会再得。有这么多钱,还不如让我老妈留着自己养老。”

陈舷没吭声。

他缓缓地转目,看向旁边。101病床已经空了,仪器也都撤了,血也早被擦干净。干干净净洁洁白白的一张床,看不出几天前还有个重症患者在这里笑着放豪言壮语。

胃又开始疼了,陈舷皱了皱眉,疼得眼睛睁不开,冷汗刷的下来了。

陈桑嘉不在,她去给他筹钱做手术,去一家一家亲戚朋友地求人。

陈舷怎么都缓不过来,于是捂着肚子躺进被子里,缩成一团,弓着后背,不断哆嗦。

等好不容易扛过去,还没来得及喘几口气,手机突然响了。

他伸手过去,手发抖地把手机拿了过来。

宁城的归属号码。

他接起来,刚喂一声,就听见方真圆的哭声。

陈舷一怔,瞳孔一缩,猛地缩紧全身骨头。

“老陈,”方真圆哽咽着说,“你爸死了,陈舷。”

“……”

外头风声呼啸。

走廊外,病人们唉声叹气,气氛沉重。

挂了方真圆的电话,陈舷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来到病房窗户前,把窗户打开了。

冷风鱼贯而入。

他望着窗外萧条的冬天,攥紧窗框,沉默了很久很久。半晌,他呼了一口白气出来,低头,把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拿了起来。

他把吊坠上的书页打开,底下是方谕的照片。

“哥?”

陈舷回过神来。

他眨眨眼,看见了方谕,和厨房。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自己走到厨房来了。

方谕正把手往围裙上抹了几下,朝他匆匆走过来。见他眼神恢复清明,才松了口气出来。

“怎么了?”他走到他面前,“怎么拎着毯子过来了?鸡蛋刚蒸上,还要一会儿。”

陈舷愣愣地看着他,呆了半晌,又低头,看见自己手上真的拽着原先披着的毯子。

陈舷脑子发白。

他又呆呆抬头,看着方谕。

发病了,他的记忆停留在一两个月前,他从医院逃跑回到宁城的那天。他愣望着方谕,陌生感丝丝缕缕地缠上心头,恍惚地出了错觉。

就好像,这是十二年来,第一次重新见他。

陈舷丢掉毯子,脚步很快地颠颠走上前两步,踮脚,搂住他脖子。

陈舷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方谕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接住了他。

陈舷发抖地紧搂住他。

“哥?”方谕紧张地也搂紧他,“你发病了?”

陈舷在他肩上摇摇头,兀自发抖个不停。

方谕安抚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

“没事,都结束了。”他说,“我带你去吃药,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