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勇敢

早上八点多, 陈舷醒了过来。

睡意尚存,他半睁开眼,迷糊地感觉到自己好像正被人抱着。低下眼帘一瞧, 就见肩膀上还真有一双手,正把他环住。

陈舷回头一望。方谕正从背后抱着他,脑袋搁在他颈窝里, 一呼一吸都呼在他身后。

外头大门那边, 突然传来门开的声音。

陈舷本能地一惊,肚子上的刀口都跟着抽筋似的一紧。

片刻, 他又缓过神,平静下来。

陈舷这几年一直容易受惊。

在书院里草木皆兵的日子,让他本能地总是警惕, 一点大的声音都要戒备,像只爱惊弓的鸟。

不多时, 一阵脚步声接近。

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桑嘉把脑袋探了进来。

她张嘴正要说话, 可一看见床上的情景, 她立马大惊失色,啪地就把门关了回去。

陈舷:“……妈。”

他妈没听见。

门外传来远去且急促的脚步声。

陈舷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他肚子上还有伤,这些天也虚弱, 喊也喊不大声。

刀口突然一突一突地疼了起来,被贴布闷着的地方发痒。陈舷揉了揉肚子,轻轻翻了个身。

他这么一动,方谕迷迷糊糊的也醒了。他深吸了口气,松开手, 把脑袋埋进被子里,抵着陈舷的后背,哼哼唧唧了几声,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

陈舷跟他四目相对。

方谕哑声嘟囔:“哥。”

“嗯。”陈舷应。

方谕从被子里动作缓慢地钻了出来:“晚上做噩梦了吗?”

陈舷让他问得心里一默——真不知道那算不算噩梦。

“不清楚。”他说,“梦见了跳楼那天,但是也梦见你了。”

“我?”

“嗯。”陈舷说,“你跑到楼底下接我,跟我说快跳,你接着我。”

“……”

“也不算噩梦,这几天噩梦做得少了。”

可他还是会做噩梦。住院的时候他晚上还是不安宁,方谕不知道把他摇醒又哄睡了多少次。

每一个夜里都这样。

方谕皱皱眉,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

陈舷盯着他的眼睛,意外地没有很恐惧了。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方谕的眼睛真是很肿。原本挺犀利的一双丹凤眼,这会儿又红又肿的眯缝着。

陈舷都有点分辨不出他有没有睁眼。

“小鱼,”陈舷不由得跟着他眯起眼,“睁开眼睛说话吧。”

方谕:“………………我睁着呢。”

“是吗,”陈舷睁大眼睛,“抱歉。”

方谕苦笑了下,从床上坐了起来。转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他就又问:“刀口疼吗?”

“有一点疼,还好。”陈舷说。

“私人医生我给你请了,他一会儿就过来。”方谕说,“我看看吧。”

方谕掀开被子,看了看陈舷的贴布。

陈舷也跟着低头看了看。还好,虽然疼,但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渗血,胶布也还贴着。

方谕把被子放了回来。

“吃饭吧,”他说,“我去给你热流食,你再躺一会儿也行,做好了我叫你。”

陈桑嘉在外面,陈舷索性也不躺了。他摇摇头,坐起来,跟着方谕一块下了床,穿上拖鞋站了起来,说:“我妈来了,我去看看。”

方谕讶异了瞬,点头说好。

打开卧室门,就听厨房里头已经有动静了。陈舷被方谕扶着,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就看见陈桑嘉已经热上了流食,还顺便把早饭也做上了。

抽油烟机嗡嗡地响,陈桑嘉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他俩,眼神复杂地呃了声,又别开了脑袋。

陈舷:“……”

“流食马上就热好了,你去坐一会儿吧,”陈桑嘉兀自忙碌,头也不抬,“那谁,叫什么来着?方由?”

“……方谕,阿姨。”

“都一样。”陈桑嘉说,“我给你做面吃,你坐着去。”

“我来吧。”

方谕把陈舷扶到餐桌前坐下,往厨房里走过去,撸起睡衣的袖子,“阿姨,我来吧。”

“出去坐着!”

陈桑嘉嚷嚷起来,挥着锅铲,很强硬地把他推搡着赶了出去,不吃他这套。

方谕苦着张脸被赶了出来,站在门口无语凝噎,最后很为难地回头,望向陈舷。

陈舷也无奈:“过来吧。”

他都这么说了,方谕也只好走了过去。刚坐下,方谕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站了起来。

“你还没吃药。”

方谕放下这么一句,去药柜里给他拿了药,倒了杯水来。

陈舷把药一股脑塞进嘴里,合着水,一口气吞了下去。吞咽时喉咙一疼,他干呕了一口,差点把药又吐出来。

方谕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递到了他跟前。

陈舷推开他,自己捂住嘴,硬着头皮把药吞了下去。

见他没事,方谕松了口气,收回了手。

“再喝点水。”

方谕端起桌上的温水,重新递到他手上。陈舷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又喝几口。

方谕给他拍了拍后背。

出院刚第二天,陈舷状态还是不太好,嘴唇都是青白的,比葬礼那会儿更瘦了。前几天一个礼拜的化疗把他折磨得更没个人样,病态地又暴瘦几圈,现在也是很不健康的皮包骨头,手腕细得就只有一小圈。

刚喝了这么几口水,他就又咳嗽了起来,捂着嘴,每咳嗽一下身子就抖一下,像随时随地都要散架。

方谕赶忙又拍他几下,把他手里的温水放到桌子上。等陈舷缓过神,他问:“难受吗?”

陈舷摇了摇头。

“没事,”陈舷说,“就是食欲不振,咽东西有点费劲。可能是胃管……插的时间太长。”

插那玩意儿真是受罪,直接从鼻子怼进喉咙里。

陈舷这辈子都不想插第二次了。

方谕心疼地揉揉他的后脖颈。

“那就少吃一点东西吧,”他说,“你等一等。”

方谕转身又走。

他走到客厅边的衣架上,把自己的外套取了下来,回来披到了陈舷身上。

“还是冷,你披着点。”他说,“身体不好,别又着凉了。”

陈舷点点头。

抽油烟机滴地一声,停下了运作。

陈桑嘉把一碗流食端了出来,放在陈舷跟前:“先吃吧,粥粥。”

她转身又匆匆地回去,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端出两碗西红柿鸡蛋面,放到了桌子上。

一碗给了方谕,一碗给了她自己。

“坐吧,”陈桑嘉招呼方谕,“吃早饭。”

方谕说好,在陈舷身边坐了下来。

陈舷看着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勺子面条,送进嘴里。真是很久都没和方谕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虽然昨晚也是一起吃的,但这种久违的割裂感真是一时半会儿退不下去。

有十二年都没坐在一起了。

陈舷盯着他吃了好几口。方谕的吃相还是跟以前一样斯文,不像他,以前每回吃饭都像龙卷风摧毁停车场,那叫一个风卷残云。

方谕一偏头,就看见陈舷一口没动。

“怎么不吃?”他问,“没胃口?”

陈舷摇摇头,抬手拿起碗里的勺子,把还冒着热气的流食吹了几口。

见他也开始吃了,方谕才又拿起筷子。

面条还没夹起来,大门那儿又滴了一声。

不知道谁又拿指纹开门了。

方谕站起身,走去门口。

大门打开,小马秘书走了进来,手上拎着个袋子。

陈舷眼皮一跳。

看见老板,马西莫本来要恭敬地弯身致意,但在看见方谕肿得像两个大鹅蛋似的眼睛时,马西莫弯下去的身形一顿。

“老板,”他也眯起眼,“你眼睛怎么了?”

“别管我。”方谕说,“说正事。”

“好的。我没多少时间了,老板,后天就要回意大利。机票已经订好了,发票也发到了您的邮箱里,方便的话请找时间给我报销。”

“知道了。”

“回去之后,我会和歌梵时装秀那边跟进。虽然您之前说,要我重新申请工作签证,但是考虑到您在意大利还有工作,按照进程安排,我认为我暂时留在那边比较好。”

方谕点了头:“行。”

“等您完成了时装秀要求的时装,我会安排专机进行搬运。”马西莫说着,拿起手里的袋子,双手递给他,“橙c美式,老板。”

陈舷眼瞅着方谕把他手上的袋子拿了过来,打开,往里瞥了一眼。

陈舷眼皮又跳了跳。

虽然方谕是直接抓的袋子,没有碰到小马秘书的手。

方谕把袋子里的美式拿了出来,冰的。

方谕看了一眼,有点嫌弃:“这绝对拿速溶咖啡冲的。”

“现在没有条件给您手打。”马西莫凉凉地说,“好了,老板,那位先生的手机呢?警察大早起又给我打电话来催了。”

“知道了,等着,我给你拿。”

方谕放下这么一句,把咖啡放到门边的柜子上。

餐桌离门口不远,那俩人说的话、干的事,陈舷听得一清二楚,陈桑嘉当然也是。

“哎,”陈桑嘉小声问,“什么手机,粥粥?”

陈舷心神不宁,皱了皱眉,还没说话,方谕一转身,下意识地往他那边一看。

两人四目相对。

方谕突然停在原地。

大约是他脸上的不悦太明显,陈舷看见方谕突然怔住,然后懵了一下,又恍然大悟地明白过来什么。

“马西莫。”方谕说。

“在,”小马秘书说,“什么事,老板?”

“你女朋友在哪儿上班来着?”

陈舷一怔。

“银行啊。”马西莫迷茫地眨巴眨巴眼,“问这个干什么?”

“没听你说过。”方谕转过身,“时装秀之前估计没空,等忙完了,我给你半个月的带薪假。这段时间也算压榨你了,去陪人家出去玩几圈吧。”

马西莫立马眼睛一亮:“谢谢老板!”

“还有,四月底回意大利的机票,多订两个人。”说着,方谕又回头望过来,“阿姨,你要去意大利玩玩吗?”

“啊?”陈桑嘉指指自己,“我也能去?”

“当然可以,”方谕问她,“要去吗?”

陈桑嘉有点不好意思:“会不会很麻烦?麻烦的话我就……”

“不会。”方谕朝她安抚地一笑,回头又对着秘书淡下脸来,漠然下令,“多订两个人的,签证也记得申请,要自由行。”

得了半个月带薪假的小马秘书满面红光:“好的!”

“我去给你拿手机。”

“好的!!”

方谕转身走了。

陈舷愣愣地望着他走进另一边的客厅里,愣了好久,终于嗤地笑了一声,释然地安下心了。他心底里响起一阵自嘲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以后,陈舷紧了紧身上的外套,伸手去拿碗里的勺子。

忽然,口袋里有个什么东西,轻轻硌了他一下。

陈舷抬起的手一顿。

他低头,伸手,把口袋里这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个皮夹子,看起来是个钱包。

方谕的钱包。

陈舷对着钱包发了会儿呆,把它打开来。

厚厚的一沓钞票,全是外币,应该是欧元。陈舷不由得汗颜了下方谕如今的财大气粗,又把钱包翻下来一看。

他怔住。

钱包内侧,有张照片。

是大头贴。

照片发白,陈舷穿着三中的白色短袖校服,比着耶,在四四方方的框里弯着眼睛肆意地笑,却已然褪色。

显然,不是这几天才放进来的。

“给你。”

方谕在身后出声,陈舷一抖,吓得立刻把钱包合上。

回头一看,方谕已经把手机给了马西莫。

更准确的说,他把一个手机尸体给了马西莫。

马西莫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他盯着手心里的东西——如果一个碎得能看见内部构造、只剩下一半的屏幕、甚至音量键都没了的板砖能叫手机的话,那他觉得自己家的马桶应该也可以叫手机。

“老板,”他盯着手里的板砖,“这是什么。”

“手机。”方谕说。

“……手机,”马西莫说,“哦,手机……嗯?手机能碎成这样的吗?它去参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不知道。”方谕依然淡然,“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就这样了。”

马西莫看了他一眼。

他战术后仰,一挑眉毛:“真的吗?”

“废话怎么那么多?赶紧给警察送去得了!”方谕没耐心了,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打开大门,“赶紧走!还有,你跟警察说,账单和合同都在相册里,去找照片就行,其他的没必要!找到账单就把这破手机给我碾了!”

“什么?”马西莫一头雾水,“什么没必要——哎,老板!”

方谕碰地关上门,一句话不多听他的,拍拍两手,拿着美式走了回来。

陈舷看着他极其不爽地一屁股坐了回来,晃了晃杯子,摇匀咖啡以后,插进吸管,嗦了一口。

他还是老样子,喝咖啡这么苦的玩意儿,一口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盯他太久了,方谕一偏头,注意到了陈舷的目光。

一看向陈舷,方谕脸色立马好转:“怎么了?”

“不用删。”陈舷说。

方谕愣住。

“还有需要它的地方,对吧。”陈舷说,“我可以申请回避,不出庭,把它留下吧。”

“可是——”

“没有可是,”陈舷把手里的皮夹子放到了桌子上,送到他面前,“我昨天说过了。”

方谕低头看了看皮夹子,又抬头看他,茫然了一瞬后,他似乎懂了什么,于是眼神变得难以置信又心疼不已。

陈舷扯扯嘴角,朝他尽力笑了笑。

我会勇敢的。

他想,小鱼,我会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