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密码

窗帘拉开了, 外头夜色深重,明月高悬。

陈舷抱着双膝,坐在窗边床上, 对着外面发呆。

下面已经没什么人了。陈舷看了看时间,原来已经九点半。

屋外厨房里的洗碗声,突然停下。

片刻, 方谕走进了卧室里来。

“换套衣服吗?”方谕走到衣柜前, 问他,“这里有几套居家服, 换上应该会舒服点。”

他拉开了衣柜。

陈舷盯着他的肩膀,望着他从柜子里掏出了几件衣服。

“你先别忙活了,”陈舷说, “过来一下。”

方谕一顿,迷茫地眨了两下眼, 回头朝他乖乖走来。

他站到床边:“怎么了?”

“坐过来。”陈舷说。

方谕脱下拖鞋,坐到床上, 朝着他爬了过来, 在他身边坐好。

陈舷看着他的眼睛, 这双一直在他心头上的丹凤眼。

陈舷心中犹豫。

“我,”他喉结滚动几下,轻轻说,“我有东西, 想给你看。”

“什么?”

“……”

陈舷垂下眼眸,紧抿住嘴。他有些说不出口,人在面对不堪的过往的时候,总是很难把残酷的事情说出口。

他攥紧裤腿,苍白的指尖隔着布料抠着皮肉。

犹豫很久, 他一咬牙,心一横,抓紧裤腿,撩了起来。

露出来的小腿上,全是触目惊心纵横交错的疤痕。淤青张牙舞爪地留在苍白的皮肤上,膝盖骨上还留着一大块狰狞的疤。

方谕瞳孔一缩。

陈舷抖了抖手,又哆嗦着,慢吞吞地把另一条腿的裤腿也拉了上来。

这条腿也是同样。

方谕怔在那里良久,如坠冰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了下去。

半晌,他抬起手,缓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

“……怎么弄的,”他声音沙哑,“这是,怎么弄的?”

陈舷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抬眼,望向方谕。方谕呼吸不畅,气息粗重地乱喘,眼睛破碎地望着他的伤。

“……我,”陈舷说,“小时候,我以为我能跑。”

“……”

“你不爱打球,跑得也不快,所以我想替你扛。”陈舷说,“那里,看守的人很多,外头的围墙上还连了电网,爬不过去。可即使这样,我刚开始也没怕,总往外跑。”

“被抓住了一次又一次。”陈舷说,“刚开始是打一顿,扔到禁闭室里,不给吃也不给喝。可我贼心不死,出了禁闭室还是会跑,后来就被打折了腿。”

“每跑一次,就往腿上打,后来打断了好几次。”

陈舷伸手,拉住他的手,往膝盖上那一块最触目惊心的地方摸,“我快疯了,本能地还是跑。我不想再进禁闭室,所以最后一次,他们又追上我的时候,我往窗户边上冲过去了。”

“那也算是出口,”陈舷说,“至少不会回禁闭室了,也算自由。我想要自由,我想跑。”

方谕说不出话,颤声了一会儿,他缓缓缩紧手,按紧陈舷的膝盖。温热的温度从膝盖上传来,陈舷摁着他的手腕,又沉默了须臾。

“小鱼,”陈舷说,“我想要自由。”

陈舷的手开始抖。

他想要自由——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逃出生天。

“当年一进去,就是挨打。”

“他们说我不听老陈的话,还喜欢个男的,是个小精神病。”陈舷说,“刚进去就是挨了一顿揍,打得头晕眼花,路都不能走。然后他们把我拖到宿舍里,盯着我把衣服都脱了,换上了迷彩服。”

“后来就是一直打,一直打,还用电击。有个比我早来的男生被电得吐白沫,他们就把人拖走,浇了几桶水。有人真吓出了病,一直尖叫,他们就过去掰他的牙,掰了好几颗,吓得他再也不敢叫了。”

“我一直往外跑,电网都爬过。有一回跑出去了,看见有个人走在大路上,赶紧朝那人求救。”

“结果那人,是书院的保安。”

“他笑着朝我走过来,一拳就砸我脸上了。他们不是把人好好带回去,是打一顿,然后拖着垃圾一样往回拖。”

陈舷慢吞吞地拉起上衣,把衣服脱了下来。

他赤着的上身,同样横竖交错的全是伤疤。

电击的痕迹横七竖八,像一条条狰狞的蜈蚣,趴在他身上不下来。

方谕的瞳孔惊惧地一缩一缩,这次连伸手触碰的勇气都没有。

陈舷捂了捂心口,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暴露在方谕跟前,早好了的伤突然开始一阵阵发痒。

“……你出国的那天,就是我被送进去的那天。我被送进去的路上看见你了,你坐在机场大巴里面。”

方谕愣住。

陈舷忽的笑了声:“我都想不起来,当年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了。那时候年纪小,以为靠着爱什么都做得到。逃跑而已,我最擅长了——我好像,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我不是英雄,没有无所不能。我没有跑出来,我这些年一直做噩梦,也没有之前的胆子了。”

陈舷说,“让我自由吧,小鱼。”

话音一落,方谕扑上来抱住他。

他力气很大,一下子把陈舷扑倒在床上。

陈舷仰面倒了下去,方谕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紧紧搂着,泣不成声。

他哭得一阵阵发抖,浑身都在发抖,渐渐像是痉挛似的,控制不住地哆嗦,后背都弓了起来。

陈舷惘然了会儿,一阵很不真实的割裂感又袭上心头。

方谕逐渐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把他抱得越来越紧,哭得像惨叫嘶吼,崩溃得无以复加。

耳边哭声刺耳,陈舷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安宁和释然。

方谕捂住他的耳朵,捧着他的脸,哭得惨烈。

陈舷想起了几天前,他喃喃地说想回去,人人也都安慰他说能回去。可陈舷自己最明白,早已回不去了。

发生的事已经定格,谁都没办法改变过去。他的不堪会跟着他一辈子,额头上留下的疤和被打断的腿都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他。他被书院毁了,人人都看得出来,人人也不忍心,可这是血淋淋的事实。

他再也没办法像初高中那会儿时跑得很快跳得很高,能在运动会人人的尖叫声里奋勇地冲向终点。

他勇敢不起来了。

他被噩梦禁锢,还没有走出来。

小鱼。

陈舷心里叫他,小鱼,小鱼。

已经破烂成他这样,站都站不起来的人,也能回到从前吗。

*

客厅里的时针,从九点半走到了十点半。

“……你会自由的。”

方谕哑声说,“你会自由的,哥。”

陈舷把脑袋从家居服的套头里拽出来。

他抻了抻衣角。这衣服是方谕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是套宽松的居家服。

方谕边说话,边过来,帮他把衣服抻了抻。

陈舷盯着他看。

方谕这回是哭得最严重的一次,他眼睛里充血充得吓人,像眼底出血了似的。

他还在掉眼泪,只是眼睛太吓人了,看起来像要流血泪出来。

陈舷难得轻轻笑了笑,伸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泪。

“睡吧。”他说,“很晚了,睡觉吧,我有点冷。”

“我给你多拿一床被子。”方谕忙说,转身就去衣柜里又倒腾。

他晃晃悠悠地转身。陈舷眼前晕眩了瞬,忽然错觉方谕好像突然瘦了,看起来像片薄纸,摇摇晃晃的像要散架。

方谕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被子,转身把它铺到床上。陈舷拉上窗帘,爬到床里面,躺了下来。

“抱着睡吧,”陈舷说,“像以前那样。”

方谕在床边愣了下,说好。

他拉开被子,上了床,一点一点试探着,把陈舷抱住。

陈舷往他怀里缩,暖和多了。

以前好像也这样抱过来着。陈舷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方谕一手搂着他,一手回身把灯关了。屋子里暗了下来,一下子黑得不见五指,方谕的呼吸声倒是清晰可闻。

他胸膛起起伏伏,心跳声有力地响。陈舷贴在他身上,把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房间原本很大,但是这一瞬,陈舷感觉整个世界好像就只有这一隅。

只有方谕跟他相拥的这一隅。

“以前也这样抱着睡过吗?”他轻声问,“我不记得了。”

“嗯。”方谕应声说,“睡过,你半夜总偷偷地跑过来。”

“有吗,不记得了。”

“有。”方谕说,“以前你心里没鬼,时不时地就去我屋子里找我睡。后来我们好上了,你做贼心虚,怕你爸看出来,就不怎么去我屋子里了。你改成趁十二点多都睡了以后,偷偷地跑过来。”

“……”

还有这种事。

“我一开始没想到你会这样,你也不跟我说。大半夜的时候,你就站到床边偷偷摇我几下,差点没给我吓出心脏病。”

方谕抱着他,声音有点困倦,但依然嘟嘟囔囔地说,“后来你更过分了,半夜来了之后也不摇我,直接拉开被子就钻进来。”

“有一回,好像是周末,反正你半夜两点多钟的时候,突然来了。你开门没声音就算了,进来也没动静,掀开被子就往我怀里钻。”

“你吓得我叫出声了,很大声的那种。这一下,我妈又被我吓得跑进来看情况。”

“我只能把你塞进被子里,等她开了灯,我就摁着你说没事,是我自己拿手机看鬼片被吓到了。”

“我妈就说我神经,骂了我几句,走了。我被你气得不行,就拉开被子,想骂你两句,结果你钻出来就朝我傻乐,说对不起小鱼,哥明天请你喝柠檬水。”

方谕说,“你一笑,我就没辙了,只能抱着你睡觉。我还是气啊,就跟你说,不喝柠檬,要喝多肉葡萄。”

陈舷完全不记得了,但吃吃笑了声音出来。

真好啊。

他想,那时候真好。

“哥,”方谕叫他,“你不记得多少事?”

陈舷说:“好多,就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的。”

“没关系,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事。今天的你不记得,明天我也会像今天这样跟着你。”

陈舷沉默了。

方谕没说“会想起来的”。他说还有明天,还有以后。

陈舷便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低了低头,埋在方谕怀里,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他梦见十六岁那年的生日,梦见他拿着毯子,跟方谕一块儿坐在一张长椅上。

长椅太窄了,不适合睡觉,两人就跑去了小区中央的儿童公园。那儿有块沙地,是给小孩玩沙子用的。

陈舷跟方谕就躺在了沙子上,盖着毯子,仰面望着天空。

夜里放晴,满天星星。

陈舷正闲着没事望着天空数星星,突然,方谕在他旁边没头没脑地说:“生日快乐,哥。”

*

陈舷睡着了。

方谕没有合眼。他抱着陈舷,像哄小孩似的,手一下一下在他后背上拍着。

陈舷慢慢睡得很沉,在他怀里睡得呼吸轻浅。

方谕轻轻叹了口气,脑子里嗡嗡了阵。他刚刚哭得脑仁疼,于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忽然,身后床头上,手机嗡了一下。

方谕回头,看见自己的手机屏幕在床头上亮了起来。

他没想管,看了一眼就又回头,抱着陈舷,又轻轻搓搓他后脑的几缕头发。

可他的手机似乎打定主意要给他添堵,又接连嗡嗡了几声。

陈舷或许有些神经衰弱,几声嗡嗡就闹得一抖,在梦里哼哼唧唧了几声。

方谕赶忙捂了捂他的耳朵,又揉搓几下,把他哄安稳以后,就静悄悄地松开手,怨怼地瞪了眼手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他拿着手机,点开,是马西莫。

方谕偷偷摸出卧室,背靠着门,点开消息。

Massimo:【老板,警察那边来了消息,说陈胜强的手机里有一部分重要账单缺失了,可能是本人故意没在这个账号上保存,走了另一个账号。】

【他们去查了陈胜强这些年购入的手机记录和注册记录,发现他名下还有一部手机和手机号,但是在央礼府那边没找到。】

【所以他们问我,有没有印象。】

【老板,你有印象吗?手机是iPhone11。】

那个备用机不就是iPhone?

方谕还真有印象,于是回复:【有,明天你来拿一下,给他们送过去。】

利落地回完,方谕收起手机。他本想推门回卧室,但转身的一瞬,身形一顿。

思索片刻,他收回脚,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黑暗里照亮了屋子。

方谕走到客厅旁的衣架边,外套正挂在架子上。他把老陈的备用机从兜里掏了出来,点了点屏幕。

手机已经没电,没有任何反应。

方谕打着手电筒,走到客厅里。拉开茶几底下的柜子找了找,就找到了一条充电线。

他插上电,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等了一会儿,手机开机了。

屏幕亮起。

黑暗中的这一抹白光里,方谕捂着嘴巴,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所以密码,到底是多少。

他头脑风暴起来。

之前在央礼府的时候,方谕试过两个密码。

一个是老陈和方女士的结婚纪念日,一个是方女士的生日。

都不对。

是老陈自己的生日?

老陈几几年的?

想到这个事儿,方谕脑子卡壳了。

显然,虽然给陈舷一个面子,管那个死老头叫了几年爹,但方谕对老陈一问三不知。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召唤神奇的小马秘书:【睡了没。】

马西莫秒回:【没有。】

【陈胜强的生日是多少。】方谕说,【去查,我现在就要。】

马西莫早已习惯他大半夜也要使唤人了,方大老板偶尔会这样抽风。回了句收到之后,只过了半分钟,小马秘书就为方谕提供了老陈的生年月日:【1971年7月11日。】

方谕点开手机,输入710711。

屏幕上一嗡:【密码输入错误,请重新输入】

……居然不是。

方谕眉头紧锁得更深了,他搓了搓自己的下颌线,眼神凝重。

他又拿起自己的手机。

虽然密码不对,但小马秘书这个时间还在发消息,明显是加班。

方谕也没多问,直接点开转账,看也不看地转了他十五万,下头备注打了仨字:2月加班费。

马西莫迅速收下,发了句:【谢谢老板。】

方谕问:【你给自己的手机密码设的什么?】

【?】

【我没想偷你的手机。】方谕打字,【我想看看老陈这个手机里有什么,但是密码总是不对。】

【哦,】马西莫想了想,【我的密码,是我女朋友的生日。】

小马秘书有个女朋友,是意大利本土的金发女孩。

方谕见过,挺漂亮的。

是啊,一般人不都是一些生日什么的吗。

方真圆的生日怎么会不对?老陈最稀罕她了。

【如果不对的话,就只能证明没那么喜欢?】马西莫打字过来,【或者说是别人的生日。又或者,他们这种年纪大的,懒得记那么多,就用的手机尾号?】

【我父亲就是把他手机尾号的2344延展了一下,232344。又或者……有比生日更重要的日子,就把它做成了密码?】

【Francesco的密码就不是生日,是她第一件时装登上歌梵时装秀的日子。】

Francesco是他们工作室的一名大设计师,在方谕手底下干活。

方谕眉角一跳。

骤然间,这些天有关老陈的传闻一句一句跳上心头。

【小鱼,你不知道,你爸爸从你出国以后就一蹶不振……陈舷也是个白眼狼,出去了就不回来看他。多少是亲儿子吧,给你爸的心伤得呀,总是喝酒。】

【剩余,位于宁城区梧桐街道镜水城的一套房产……全部归我的儿子,陈舷所有。】

【你们家老陈是愧疚了,心虚了!噩梦做多了他害怕了自责了!害怕以后遭报应!!】

【姑姑知道,知道你爸不好!你爸也很后悔的,你这样报复他没用的!】

遗产公布时的情景,和陈舷跳江时的情景,一齐浮上心头。

一切乱糟糟的不像样。方谕努力静下心,倏地又想起第一次回国那天。

老陈坐在茶几前面,像看着陈舷一样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神色讽刺地笑出声音,然后一脸悲凉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仰头闷了一口。

……

该不会……

方谕脸色复杂地低头,盯着手机六位数的密码输入界面,犹疑很久,慢吞吞地伸出手,将陈舷的生日点了进去。

没有开。

方谕蜷起手指。

他闭上眼,思虑很久,用力地深呼吸了一大口气。

【你出国的那天,就是我被送进去的那天。】

做了半晌思想准备,方谕又睁开眼。

他点下他出国那天的日期。

密码屏幕倏地一散,进入了手机主页。

密码正确。

“……”

方谕想吐。

他捂了捂嘴,差点干呕出来。

他抹了把脑门,低头,划拉了几下手机。

手机上意外地没有什么软件。

方谕皱了皱眉,又点开微信和企鹅。账号都没登录,虽然用户名都还留着,可他也不知道密码。

老陈到底怎么想的。

对陈舷愧疚,但是密码不是他的生日,是陈舷进书院那天?

恶心不恶心?

方谕揣测不明白这个死人的心思。他在微信的登录界面里试了几个密码排列,均以失败告终。

思索片刻,他点进便签里。便签一片空白,没有写密码。

方谕烦躁地抓了一把脑袋。

他嘟嘟囔囔骂了两句老陈,最后点开了相册。

相册里的东西巨多。

一眼过去全是照片。都是工作照片,一堆白底黑字的合同,还有客户家里的户型照片。

时不时地有几张景色混在其中。

方谕看那景色眼熟,点开一看,竟是陈舷的房间。书架的照片,床上的照片,还有从他屋子的窗户边俯瞰下去的景色。

只是房间也好书架也好,照片里也全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方谕不明白老陈拍这些干什么,抬手划了出来。

他往旁边的图库分类里一点。

“嗯?”

分类里只有相机和视频。

但视频那栏居然有好几十个,封面黑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