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出院

等麻药的劲儿过去, 陈舷的肚子就开始不适,一阵阵突突的动,好像血肉在刀口里翻腾。

不过好在镇痛泵还挂在身上, 并没太疼。

全麻之后六小时内不能睡,又因为切了胃,三天之内都禁食禁水。陈舷躺在床上, 只能发呆, 连精神类药物都不能吃。

鼻子里插着胃管,喉咙里也有股异物感。他浑身使不上力, 感觉自己就像具尸体。

正看着天花板发呆时,突然,方谕把脑袋凑了过来。

“……”

陈舷没被吓到, 麻木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难受吗?”方谕问他, “麻药的劲儿过去了吧?会疼吗?”

“还好。”陈舷声音沙哑,嗓子里像有把钝钝的刀片。胃倒真的还好, 但他嗓子是真疼,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我刚刚去问过, 他们说怎么也得等拆线之后。”方谕说,“大概得十天,到时候先去出租屋住一段时间吧,等你恢复好了, 我带你去海城。”

陈舷说好,然后又扭过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

第二天,护士过来给他的刀口换药,又嘱咐他要下地走一走。

“不能一直躺着, 你做完手术了,长期卧床会让下肢静脉血栓率提高,然后就可能肺栓塞,死亡率百分之二十呢。”

方谕正在床边看她换药。

见到陈舷的刀口,他皱着眉正一脸心疼,一听这话,吓得一下子就蹦起来了。

护士又跟陈舷说:“上次你就该下床走,可是你下肢冻伤,地都下不了。陈医生没办法,才给你多开了点儿药。多吃药也不好,能走就尽量走走吧。”

方谕赶紧问:“每天走多少?”

“怎么着也得五百米。”护士说,“在医院里走一走就行,可以扶着。对了,麻药劲儿过了的话,就要吃抑酸药了,去门诊那儿开吧。”

陈桑嘉也忙说:“我这就去。”

护士又嘱咐几句,上好药就走了,陈桑嘉赶紧拿上包,跑下去开药。

两阵脚步声蹬蹬地就远去了,病房里安静下来。陈舷望着门口,莫名有股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又要解离。

“能坐起来吗?”

方谕忽然凑上前来。

陈舷没反应,还是看着门口发呆。方谕多叫了他好几声,陈舷才回过神。一扭头,他看见方谕紧张兮兮的一张脸。

方谕乞求似的说:“下地走走吧,哥,我扶着你。”

陈舷默了片刻,觉得这事儿真是强人所难,这才术后第二天。

他抬手,费劲地试了试,可双手还是发麻,只把自己支撑起来了个四十五度,就极限了。

手一软,他又摔回床上。

“哥!”

方谕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他揽住陈舷的后背。

事出紧急,方谕俯身得快。等回过神,俩人猛地视线相撞,已经脸对着脸,没有多少距离。

陈舷怔住。

骤然接近,他心神一震。

耳边传来撕破耳膜般的惨叫,陈舷两眼一惧,浑身立刻绷紧,电击的灼痛瞬间遍布全身。

“哥!”

方谕赶忙摸住他的脸,叫了他几声。

被他摇了好几下,陈舷又回过神。

他猛地松了一口喉咙涩疼的气,紧抓住方谕的袖子,闭了闭眼,心里骇得吓人。

方谕也松了口气。

“我,”方谕又犹豫起来,“我可以,扶你去走吗?”

“可以。”陈舷沙哑道,“我喉咙疼,不想说话。”

“没事,那你就不要说话。”方谕说,“走吧,我扶你起来。”

他伸手,揽着陈舷的后背,一点一点地把他扶了起来,慢慢地放到地上。

陈舷两腿有点麻,他艰难地趿拉上拖鞋,站起。

镇痛泵在腰上一坠,沉了一下,好在是被固定好的,没有掉下去。

陈舷伸手扶了扶镇痛泵。

他肚子上有刀口,腰上不好扶,方谕就揽着他的胳膊底下。陈舷把手放在他身上,靠着他的力,虚弱地站着,挪了几下脚步。

“慢慢来,”方谕轻声关切他,“没事,我扶着你,你慢慢动。”

方谕弯身,另一只手也放在他身上,护着他的刀口。

离得太近了,陈舷听见他紧张的呼吸声。陈舷不敢抬头看他,他怕发病,于是就低着头,一步步地,慢吞吞地挪着脚步。

他不说话,方谕也没怎么说话,他扶着他走出病房,在走廊里走了一会儿。

胃管还插在鼻腔和喉咙里,陈舷每次呼吸都一股异物感,禁不住地有点恶心又干呕。他走了一半就一弓身,扶着方谕呕了几口,什么都没吐出来。

走到护士站前,陈舷就受不住了。他拉着方谕,沙哑地说:“歇一会儿。”

方谕说好,把他放到了护士站前的椅子上。

陈舷咳嗽了几声,喉咙里更疼了,咳得眼泪流了出来。方谕给他轻轻拍了几下后背,又拿纸巾给他擦眼泪。

陈舷朦胧地抬头,看见方谕心疼的眼睛,还是那么红。

大概是因为昨天哭得太厉害,他的眼睛还是肿的。

陈舷闭了闭眼,深吸了几口气,把心里的恐惧压下去。

“不要抬头,”方谕说,“不要看我,没事的。”

“……”

“再走回去就可以了,今天就达标了。再撑一撑,等拆了线,你就可以出院了。”方谕说,“马上就可以治好了,你可以回去的,哥。”

陈舷心里微动。

可以回去的——可以回去的,这话让他说不出的心里一动。

他想起十六七岁运动会上的发令枪,想起自己竭力奔跑的曾经,想起那时候站在终点线前他的同学,想起那些人一声一声对他的呼喊,想起抱住他转了半圈,无可奈何说他胡闹的方谕。

年轻啊。

那时候年轻。

眼皮抖了两下,陈舷又睁开眼,紧抿了抿嘴。他抓紧方谕,咬住牙关,再一次、艰难地,站了起来。

“走,”他沙哑着,“扶我……走回去。”

*

禁食禁水的三天,终于一点一点熬了过去。

陈舷终于能喝些水,也能弄些流食吃了——也不能说是吃,因为流食是用胃管直接灌下来的。

方谕给营养师打了电话,叫他们做了流食来。

流食从胃管里送了进去,陈舷还是不舒服,但好在不疼。

一天一天过去,他逐渐恢复过来。刀口渐渐愈合,陈舷慢慢可以自己坐起来了,也慢慢地可以自己下地走,只是步伐很迟缓,走不快。

方谕不放心他,就算用不着扶,他也每回都张着双手跟在旁边,生怕陈舷一下子倒了没扶住,会摔在地上,裂了缝合线。

住院到第十天,陈白元给陈舷拆了线。

——门诊楼,手术室。

一声清脆响声,拆线用的医用镊子被放进铁盘里。手术的缝合线也被取了出来,放在另一个小托盘里。

“可以了,起来吧。”

陈白元放下这么一句话,走到另一边去,摘下了手套。

陈舷慢吞吞起了身,坐在手术台上,拉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看了眼自己消瘦的肚子。

肚子上瘦得肋骨凸出,刀口上被贴上了一大块纱布。

陈舷放下衣服:“这就算拆完了吗?”

“对。”陈白元说,“但还是要换药,三天一换,直到你的刀口彻底愈合。你可以出院回家了,养胃养病的话,家里更适合一点。”

“没人想一直在医院住,对不对?”

这倒确实。

太闷了,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也让人受不了,陈舷的确想回家。

他点点头,把衣服的扣子系了起来。

“方谕跟我说,到时候会给你请换药的私人医生,所以之后换药不用特地来医院。”陈白元说,“但是十一天后,记得来复查,得给你做胃镜和造影检查,确认有没有转移和复发。”

“好。”

陈舷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然后顿在了那里。

他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目光呆滞地盯了会儿自己骨瘦如柴的双手,好半天都没动静。

陈白元把东西交给护士,忙叨了会儿,一回头,就看见陈舷这副模样。

“哥,”他心里一紧,“表哥?表哥!”

陈舷回过神来,抬起头。

看他脸色清醒,陈白元松了口气:“没发病吧?”

“不是。”陈舷说,又犹豫了会儿,“我真的好了吗?”

“……”陈白元明白了什么,“还不好说,得复查之后再论。但不会有事的,手术很成功。”

“你会活着的,表哥。”

陈舷没做声,又低下脑袋,望着碰不着地的两条腿发呆。

过了会儿,他下了地,出了手术室。

陈舷出门还没走半步,方谕就从旁边走了上来,把一件外套披到他身上。

方谕一直在门口等他。披上了外套,他又问他:“怎么样?疼吗?”

陈舷摇摇头。他微张开嘴,却愣了会儿,才声音缓慢地开口:“有一点,没关系。”

他没吃药很久了,胃管也是今早上才拆下去,拆了后还又干呕了会儿。

陈舷没吃药,有点精神恍惚,这几天一直反应迟缓。

方谕把外套给他裹紧了些。

陈白元从后头走了出来,方谕问他:“可以出院了,是吗?”

“嗯。”陈白元说,“好好养病,记得复查。”

说完这话,他走了。

“那走吧,哥。”方谕拉起他,“出院,我带你回家。”

“家?”陈舷愣了下,“哪里……?”

方谕被他说的一愣。

“不是,哥,不是那儿,是你自己的家。”方谕说,“我租好房子了,给你养病住的房子。”

陈舷迟钝地明白过来:“哦……你租的。”

“是,我租的。”方谕说,“不会回那里了,别害怕。”

陈舷哑然。

方谕看得出他刚刚愣神又说胡话的一瞬,是想到了什么。

方谕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拿出几板药。他抠出来几颗,交给陈舷,又拿出半瓶水:“先吃药吧,我问过了,可以吃。”

陈舷点点头,抬手把药送进嘴里,吞了下去。

吃下的一瞬就头晕目眩,陈舷捂着脑门,后退半步。方谕扶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缓了缓。

等缓过神,方谕就带着他回到住院楼,换下了病号服。

他把陈舷放在一楼等候区的铁皮椅子上,还给他放了个厚厚的坐垫,省着他着凉。

方谕去办出院手续了,在一楼的缴费口排起了队。

陈舷又开始发呆,望着墙上发黄的住院须知愣神。

没一会儿,一辆黑色的专车缓缓停在门外。陈舷转头看去,见那是辆加长的商务专车,看起来就很尊贵,十分显眼。

陈舷望着它发愣,正心里犯嘟囔是哪个老板也住院了的时候,方谕走了过来。

“车来了,走吧。”他扶起陈舷的胳膊,“手续还要一会儿,你先去车上等我。”

“……你的车?”

“我叫人去租的,”方谕说,“我在国内还没车。”

陈舷无言以对。

方谕局促地朝他笑笑:“去车上坐吧,哥。”

陈舷点点头,站起身来。刀口还没痊愈,镇痛泵也撤下去了,一站起来,伤口有点痛,他一皱眉,捂了捂肚子。

这点儿小动作,方谕吓得够呛:“怎么了?”

“没事。”陈舷低头,拉开衣服看了看,没有渗血,“疼到了而已,没扯到伤。”

方谕也拉着他的衣服看了眼,见真没伤,他松了口气。

“我扶你走。”他说。

才三月份,外头还在倒春寒。方谕推开门,挡在他身侧有风的那一边,护着他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陈舷坐到车上,往座位里一靠,闭上了眼。做完手术一个多礼拜了,他还是浑身无力,病恹恹的,哪儿哪儿都使不上力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明白自己切了胃,还总感觉肚子里诡异地空了一块。

前头的司机打开门,下车去了,叫了一声“老板”。陈舷半睁开眼一瞧,看见了马西莫。

他是司机啊。

陈舷想。

方谕正转身往里走,马西莫把他叫住了。陈舷眯了眯眼,听见马西莫和方谕说话。

都是些工作上的事,陈舷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时装周和主办方。他听得满脑子浆糊,本来就难受,一听这些弯弯绕绕的,又开始头疼了。

陈舷索性不听了,闭上眼睛养神。

过了不知多久,车子的门又被拉开几次。

方谕看他睡了,把一件毯子拿上来,盖在了他身上,摸了摸他的头,又无声无息地关上车门,走了。

后备箱也打开了,病房里的东西被一件一件搬了上来。

忙了很久,有个人钻了上来,坐在了陈舷身边。

她累得喘了两声,陈舷就听出来了,是陈桑嘉。

她把车门关上,随后,前头的门也开了。有两个人也上了车,随后启动了车子。

空调打开了。

一股冷风钻了出来,陈舷打了个哆嗦。

前头立马有人啧了声,然后啪的一下,摁下了什么,空调又被关上。

陈舷听见方谕着急地骂:“你是有病吗,冷风!?”

“这不是暖风吗?”马西莫愣了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板,看错了。”

马西莫赶紧把空调点上暖风。

暖乎乎的热气吹了起来,陈舷舒服多了。

车子缓缓地开了出去。

商务车倒不愧是商务车——也有可能是小马秘书的开车技术一流,总之车子行驶得四平八稳,一晃不晃。

“有一个不幸的消息,老板,”马西莫在前面说,“我的签证要到期了。”

“什么?”

“签证啊,”马西莫说,“我是意大利国籍,跟你来中国算出国,需要签证。已经快三个月了,我只能先回意大利,不然也会被遣返。”

“是吗。”方谕应了声,语气平静,“那你就先回去,重新再申请。”

“这倒不是问题,但您可千万记得手头上的单子,下个月月底,您还得回意大利。”

“时装周不是六月?”

马西莫沉默了下。

“老板,”他说,“时装周是在六月底没错,但是这种世界级的时装周,都是提前五个月开始准备现场。像您这种服装的设计总监,怎么也得提前三个月到场。您只需要四月底到场,已经是我争取后的结果了。”

“……哦。”

陈舷往毯子里缩了缩。

好割裂——陈舷觉得很割裂。

他记忆里的方谕,还是那个伏案做卷子的小孩,可如今他跟别人说的话都是这样繁琐高端的工作内容。陈舷恍恍惚惚的,发觉真的已经过了十二年,而他原来对此没什么实感。

暖乎乎的热风里,陈舷逐渐真困了。

他睡着了,直到车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把他弄醒。

陈桑嘉摇了他两下,说:“到了,粥粥。”

陈舷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揉了两下。

他转头,车门刚好拉开,方谕站在门前,朝他伸出手。

陈舷走下车子,抬眼一看,面前是江城有名的高档小区。

陈舷愣住了。

“你在这里租的房子?”

“是啊,这里比较好,”方谕说,“你养病,得住好一点的地方。我租了个大房子,阿姨也能过来一起住。”

陈舷又懵懵地看向陈桑嘉,陈桑嘉朝他苦笑笑:“是这样的。”

“进去吧,哥。”方谕说,“这刚拆完线,别在外头吹风。”

车子就停在单元门口,方谕扶着他进了电梯。用专用的电梯卡刷了一下,电梯升到了十五楼。

打开房门,入眼就是一间大平层。

陈舷咳嗽几声,走了进去,四处一望,眼到之处一片低调的原木风,朴实极了——但就这个地段,注定了它不会朴实。

陈舷走进厨房,看见调味料都已经摆放整齐。他打开冰箱,冰箱也是下三层上三层地怼满了食材。

“东西我已经叫他们买好了,”方谕在他身后说,“卧室也都铺好了,你什么都不用费心,安心养病就好。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我说。”

陈舷慢吞吞点了头,又晃晃悠悠去了卧室。卧室挺大,床靠着窗户,地上还铺着个典雅复古的地毯。

把家里晃悠了一圈,陈舷没什么力气了。他有点头晕,于是回到卧室里躺下。

“有点困,”他拉起被子,对跟过来的方谕说,“抱歉。”

“抱歉什么,不要跟我说抱歉。”方谕说,“你睡吧。”

他把被子给陈舷掖好,拍了两下。

陈舷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听见马西莫在外面说起了什么工作间——陈舷刚刚看见了,那是一间书房。书房里摆了几张工作室才会有的大桌子,甚至有个缝纫机,和几排大衣柜和人体模特,想来是给方谕用的。

马西莫又嘱咐方谕好几句,才走了。一阵开门关门声后,屋子里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