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怪异

“等我病好吧, ”陈舷说,“等我做完手术吧,好吗。”

“当然, ”方谕忙说,“我不是说要你做什么决定,哥, 我就是跟你说清楚, 我怕你乱想。”

陈舷闷闷点点头,再没说什么。

病房里安静下来, 可陈舷心里却再没法安宁,开始海啸似的翻江倒海。

方谕找过他。

方谕找过他的。

打一开始,方谕就在找他。

陈舷闭了闭眼, 脑子里一团乱麻,疼得阵阵突突, 心脏也像被来回碾着似的难受,好像要炸开。

嘴巴里漫起一股铁锈似的腥味儿。

陈舷忽然有些想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社交平台的账号, 在出事之后, 他就没有再敢登上去。他刚逃出来的那几年, 什么都害怕,后来也再不敢登。

弯弯绕绕的十二年,陈舷没有方谕的十二年,原来打从一开始, 就可以不存在。

只要他有勇气回头看一眼。

嘴巴里又泛起一股发酸发涩的味道,陈舷眼睫忽闪两下。

他听见叶子被风吹动的声音。

回忆不受控地去而复返,他看见小区楼下摇晃的香樟树。时节到了盛夏的尾巴,外头仍然枝繁叶茂。

*

是高一军训结束这天。

是周延突然出现在学校里,给了陈舷一拳的这天的晚上。

陈舷在衣柜里找到了方谕, 把他哄了出来。

门外,方真圆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乒乒乓乓地响。

陈舷哼着《虫儿飞》的调子,欢快地摇头晃着脑,乐滋滋地抱起方谕衣柜前掉落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衣柜里。

方谕吸了吸气的声音从后头传来,然后是一阵脚步声。

“我来吧,”他说,“我来,你坐着去。”

他边说着,边从他身后伸手过来,从陈舷手里拿过自己的衣服。

“我来!”

陈舷摁住他的衣服,不给他,还厉声嚷嚷,“你坐着去,我都说了,我给你收拾!”

方谕无可奈何:“你快歇会儿吧哥,我又没去医院。你看,你脑袋上还包着绷带呢。听话,给我,你去坐着。”

方谕很坚持,陈舷拗不过他,只能半推半就地被他拉走,坐到了床上。

他很不满意地盘起一条腿来,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句:“就让我挂呗。”

方谕走回到衣柜跟前,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了起来。

陈舷已经挂好了一大半的衣服,余下的没剩多少。方谕一边把衣服挂起来,一边回答:“不行,要是让我妈看见,我居然让你这个病患给我收拾衣服,我会被赶出家门去的。”

“没那么严重啦。”陈舷嘿嘿地乐,又挠挠脸,“其实现在都不疼了。”

——其实他脑子里还是有点闷痛。

方谕几乎是幽怨地回头挖了他一眼,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头疼的气。

陈舷莫名其妙:“干嘛,你叹什么气?”

“你这人有个毛病。”方谕回头挂上衣服,“你就算疼,也要忍,还总不说实话。”

“……我哪儿有。”

“你哪儿都有。”

陈舷抽了抽嘴角。

方谕把最后几件衣服挂好,暂时穿不上的厚衣服则叠好放在下面。做完这些,他转身走了过来,凑近陈舷,把他脑袋上绕了两圈的绷带,和脸上的贴布,都仔细打量了几眼。

方谕皱起眉来。

“疼吗?”方谕说,“说实话。”

“真没什么感觉,你别这个表情。”陈舷说,“好像我要死了似的,行了,我都练两个月游泳了,体育生哪儿有那么脆。”

“再说打个架而已,谁还没打过。我初三的时候还跟尚铭出去打架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舷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方谕胳膊,把他拉过来坐下,“坐下坐下,别好像你欠了我二五八万似的。”

方谕还是脸色难看,但乖乖坐下。

望着他像小狗做错事似的耷拉下来的脸,陈舷又无奈又好笑。

看了他一会儿,陈舷心里头又有些不是滋味儿。周延看起来真不是个善茬,陈舷白天跟他面对面的时候,其实腿肚子都发软了。

就短短一会儿的空,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只吃了周延一拳头,医院就说他轻微脑震荡。

方谕呢?

陈舷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想起他在教室里看见周延时惨白的脸色,和猛地抓住陈舷,阵阵发抖的手。

挨过不少打吧。

陈舷想,方谕,小时候得多不好过。

大约是陈舷眼神不对了,方谕忽然一脸莫名:“干什么?”

陈舷回过神来:“什么?”

“干嘛用这种看流浪狗似的表情看我。”方谕抹抹还有点红的眼睛,“我看起来很惨吗?”

“那倒没有,”陈舷说,“我就是想,这一拳都这么狠,你小时候得挨了多少打。”

方谕不吭声了。

“我觉得还挺赚的。”陈舷托起腮,“这一拳我挨就挨了,要是有什么后遗症,也影响不了啥。我年级垫底啊,脑子好跟不好都没什么区别。你就不行了,你一个年级第一,万一伤到哪儿了,那就是一大损失……”

“别乱说话,”方谕打断他,“没有什么谁受伤就是赚了的,你再怎么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被人打。”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陈舷说。

“那也不能说这种话。”方谕说。

他一脸认真。

“好好,我错了,”陈舷摸摸鼻子,又乐,“你别哭了。”

“没哭。”

他说是这么说,却抬起手,又抹了几下脸,吸了吸鼻子——刚在衣柜里,方谕可是哭了很久。

陈舷没戳穿他,笑着点头:“好,没哭。你这一哭,我还挺心疼的,以后也别哭了。”

方谕抬起眼皮,很不自然地瞥了他一眼。

陈舷还是在笑,眼睛弯弯地托着腮,眼里都是心疼。

也不知道想了什么,方谕突然红了脸。他把右手往脸跟前一挡,别开脸,看向别处。

“?怎么了?”

“没事,”方谕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声,站起身来,紧攥着拳头往屋子里边走,“没事。”

房间里,响起一阵他往远处走的脚步声。

“………………小鱼。”

“什么。”

“墙上有什么吗?”

“……”

方谕沉默不语。

他站在床边的墙跟前,背对着陈舷、面对着墙,沉默地面壁思过。

陈舷一脸懵逼。

方谕沉默很久,只说:“没事。”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事,”陈舷担心道,“不过确实,你还好吗?”

“很好。”

“那你干嘛对着墙罚站?”

“不要问了。”方谕声音痛苦,“你别问了,求你了。”

“……好吧。”

陈舷再没话说,不吭声了。

方谕也没吭声。

两人之间,诡异地沉默下来,只留房间里的冷气嗖嗖地吹。

空气几分发僵。

好像结冰了。

方谕整张脸红了个彻底,耳尖都跟要冒血一样红。他紧攥的拳头阵阵颤着,然而这一切,陈舷都看不到。

陈舷抱起膝盖,匪夷所思地望着罚站的方谕,一脸不能理解。

“吃饭啦!”

方真圆很是时候地在外头吆喝了一声。

陈舷应声说好,抬腿下床,对方谕说:“吃饭去吧。”

方谕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再去。”

陈舷愣了下,疑惑地歪歪脑袋。

“好吧。”

陈舷抬腿走了。

门关上了。

方谕缓缓抬手,按住面前的墙。

碰地一下,他把脑袋往墙上一砸。

方谕整个人都冒烟了。

*

三天后,高一结束军训,准时开学。

清晨时分,坐在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教室里,陈舷眉头紧锁,一手摁着下巴,陷入沉思。

——方谕很奇怪。

相当奇怪。

陈舷得出了这个结论。

从前天开始就很奇怪了。

自打他莫名其妙跑去面壁思过以后,整个人都很奇怪。后来去吃饭,方谕都不敢抬头看他,总是和他一对上眼就别开脸。

可陈舷要是不看他,方谕又会偷偷地盯着他看。

不止那晚吃饭,这几天都一直这样。

连老陈解决完周延的事,回到家里,来和他俩谈人生的时候,方谕也这样。

不过老陈是个心思粗的,没发现方谕不对。

“哟,舷哥!”

尚铭一拍他的肩膀头子,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瞅了眼他的帅脸,又痛心疾首,“哎哟我去,伤得这个严重,没事吧?”

“没傻。”

陈舷头也不抬地随口应,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仍然保持凝重的思考状。

“干啥呢你?”尚铭把脑袋凑到他脸跟前,“咋这么深沉,cos思考者?”

“想事情呢。”陈舷苦下一张脸,“我好像还是有点傻了,我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怎么办?”

“想啥事?”尚铭循着他的目光,往前面一看,“你弟弟?”

方谕站在前面的教室门边,班长叶凡月站在他身旁,正跟他说着什么,方谕直被她说得眉头紧锁。

“这不跟以前一样吗。”尚铭转头看陈舷,“怎么了你俩,因为他亲爹吵架了?”

“才没有。”陈舷挠挠脑袋,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想多什么?”

陈舷“唔”了声。

他望着方谕。阳光打在方谕后背上,把他整个人照得像佛光普照的哪尊耀眼大神仙似的。

陈舷又思考片刻。

一转眼,他“哈”地一声笑出来了,一甩手说:“没——事!我俩啥都没发生,能有什么事,肯定是我想多了。”

然后,陈舷爽朗地哈哈大笑几声。

陈舷这么说,尚铭就没多想,“是吗”了一声,就从兜里掏出一把阿尔卑斯水果硬糖:“吃不?”

“吃!”

陈舷挑了个草莓味的,撕开就扔进嘴里。

再一抬头,他撞见方谕的视线。

方谕正看着他。可俩人一四目相对,方谕就别开了眼睛。

“……”

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第一天排了座,陈舷和尚铭被分开了,倒是和方谕成了邻居,只隔了一个过道。

高中比初中繁重许多,放学的时间都晚了。

只有还没强制晚自习这件事,让陈舷幼小的心灵得到一些安慰。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的时候,陈舷打着哈欠收拾书包。刚把桌上的语文书收起来,一只漂亮白皙还骨节分明的手忽然伸过来,在他课桌上放了三四颗阿尔卑斯的水果硬糖。

“?”

陈舷懵逼地抬眼一望。

方谕单肩挎着书包,站在他面前。

“哪儿来的糖?”陈舷问他,“尚铭给你的?”

“我买的,中午午休的时候。”方谕低下眼睛,转头又别开脸,看着别处说,“我看你早上从他那儿拿了好几个,就给你买了一包。想吃的话,我兜里还有。”

“是吗。”陈舷又打了个哈欠,没多想,把糖收了起来,站起身说,“我倒确实挺喜欢吃的。”

他撕开一袋葡萄味的,放进嘴里,挎起书包,拉起方谕,“走吧。”

夕阳西下,学生们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很长。

高一的学生们走在放学路上,闹的闹笑的笑。门口的小摊前面围满了人,陈舷买了两根香喷喷的淀粉肠,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年前,家里买了个撕拉式的单日日历,挂在了楼梯旁的墙上。

陈舷晚上洗完脸回房间,顺手过去撕了一页。

日子从九号变成了十号。

又一转眼,日历被撕下好几页,来到了十四号。

——开学已经快一个礼拜了。

又一天清晨,早自习前,热闹得像个菜市场似的教室里,陈舷再次眉头紧锁,两手放在桌子上相握,面色凝重如大司令似的思考。

不对。

还是不对。

如果有一百分评分的话,那方谕就是两百分的不对。

这几天情况更严重了,方谕开始每天都给他塞糖,并且越来越不敢跟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还看他就脸红,甚至开始匪夷所思地对他避之不及,最近连碰都不让碰了。

以前拉着胳膊一起走是随随便便的,现在是陈舷碰一下,他就要跳出去三米远的。

怎么回事,对他很有意见了?

陈舷做错什么了吗?

陈舷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遍最近所有的事。

好像没有得罪方谕。

“作业。”

桌子被人笃笃敲了两下,陈舷回过神来。一抬头,方谕又站在他桌子边,朝他伸着手。

这小子一上高一,就被英语课老师一眼相中了,原地直升课代表。

陈舷把一张英语卷子从书包里拿出来,交给了他。

方谕接过,和自己这张上下放在一起,转身走了。

陈舷望着他的背影,眉头越皱越深。

早自习前,各科的课代表都把作业收齐了。

方谕站在讲台上,把英语卷子捋捋整齐。距离早自习开始还有几分钟,陈舷看了看表,最终没按捺住,走上讲台上。

陈舷在外都不会叫他小名,于是叫:“方谕。”

方谕浑身一僵。

陈舷走到他旁边,低声问道:“你最近是不是讨厌我?”

方谕沉默了会儿:“没有。”

“真的没有?”陈舷说,“那最近怎么总感觉你躲着我?”

“没有躲你。”

方谕低下头,把所有作业本子数了一遍。陈舷跟着低头看看,就见那是语文作业。语文课代表今天好像要带着早读,刚刚去问老师读哪篇课文了,也不知怎么,没带着作业去。

方谕数了会儿语文作业,忽然手上一顿。他把一个本子抽了出来,然后往下又数了数。

数了一会儿,他又停下了,然后把手上的本子塞进了那本子上面。

陈舷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方谕手上拿着的是陈舷的作业。

他刚塞进去的地方,下一个本子,是方谕的作业本。

陈舷:“…………”

这是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陈舷直接问出来。

“没有。”方谕说,“换一下位置。”

“骗人。”

“没骗你。”方谕拿起英语作业,转身就走,“别多想,换个位置而已,能干什么。”

他直直走出教室,不再听陈舷说话。

陈舷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片刻,他烦躁地把头发狠狠揉了一通,气得嗷一嗓子喊了出来,把第一排的人全都吓得一哆嗦。

这条死鱼最近到底在搞什么!!

陈舷怎么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他回到座位上,打开了一个匿名论坛——正所谓近邻不如远亲——虽然俗话好像是正相反的,但是无所谓,总之互联网是个伟大的发明。

一个人弄不明白的时候,就可以上网发帖,求助网友!!!

陈舷噼里啪啦地发了个帖。

【匿名128796:求助(人际关系)!头顶多肉葡萄(赞)(赞)(赞)我一个朋友原来跟我很亲的,但是最近态度怪怪的,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rt,我这个朋友原来跟我一起上学放学,作业借我抄,家也一起回,不久前还在跟我说千万别离开他,说觉得我这个人特别好,结果没几天就看都不看我一眼,跟我对视上也马上就别开脸!】

【但是礼拜一的时候他看见我喜欢吃水果糖以后,又一直不间断地给我买,还跟我分耳机听歌,还在晚上给我做酸奶水果捞送来……】

【最近他还不让我碰了,以前我俩一直是可以拉着胳膊走的!而且刚刚在教室里,他刚把作业收上去,就把他的作业抽出来,跟我的作业放在一起!】

【他是年级第一,我是年级倒数,跟我挨到一起也没什么意义,他这么做是想干什么啊?完全不能理解!!】

发完帖,早自习正好开始。

二十分钟的早自习后,陈舷偷偷把手机从桌斗里摸出来。

已经有回帖了。

陈舷迫不及待地打开。

【3L:(热评)(加精)猫买回来一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