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下跪

结束了对林剑宇这件事的笔录, 方谕从询问室里推门出来。

负责他笔录的另一个刑警把他往门口送,嘴里还不住地说着:“后续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先联系你……”

话还没说完, 门口那儿传来一阵喧嚷。

小刑警话语一顿。

方谕也身形一顿。须臾,他立刻提快脚步,往门口赶了过去。

刚拐过个角, 他就看见方真圆在被人往里拖。她不愿意走, 整个人都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尖叫鸡似的叫, 两腿不停乱蹬。

然而警察们都不是吃素的,一个老刑警单手拖着她两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把她往旁边的楼道里拽过去, 简直像拖着个拖把。

瞧见方谕,方真圆两眼一亮。

“小鱼!”她推开老刑警, 连滚带爬地朝他跑过来,“小鱼!”

跑了没几步, 一个警察眼疾手快地把她抓住。

方真圆被拽停在原地。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又不肯放弃地朝着方谕伸出手, 胡乱地抓着。

她披头散发,一头长发乱糟得像鸟窝。

她声泪俱下地喊:“小鱼,你救我啊!我是你妈!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以后你爱和陈舷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管你,我不会管你了!”

“你别让我坐牢!”她喊, “你撤诉啊!撤诉!!”

警察们看都不看方谕,把她拽起来,就往另一边带。

“老实点!”

“什么撤诉不撤诉,带你来是调查案子!”

“这是刑事案件,什么你儿子, 你老子来都没用!”

方真圆被带走了。

她眼睛通红怨毒地一直瞪着方谕,嘴巴里尖叫不停。

方谕把手插进兜里,凉薄地盯着她,一句话没说。

小刑警慢了好几拍地从后头跑过来。

“你是她儿子?”小刑警讶异道,“这女的是怀疑和林剑宇共谋才被带过来问话的啊。奇了怪了,你不说你是被害者的亲属吗?”

方谕淡声道:“我不是她儿子。”

小刑警懵了。他看了看方谕淡漠的脸,又看了看方真圆被拖走的方向,好一阵懵逼:“可是,诶……可是……”

“不重要,那位女士精神不正常。”方谕淡淡地撇清关系,道,“我记得我刚刚还说,我举报了一家装修公司涉嫌合同欺诈。”

“噢,这个我知道。”小刑警说,“你早上才报案,经侦那边刚开始调查。他们刚去方真圆家里查……好像就是刚刚那个被带走的女士。”

“嗯。”方谕应了声,“就是她。”

“还真是啊,这方女士身上案子真多。我听经侦的人说,搜罗到了很多东西,不光是以前的账本,连那个公司已经去世的老板的手机都找到了。真是大丰收,有手机就能查到很多东西了。”

一听最后一句,方谕身形一顿。

“什么?”他难以置信,“去世的老板的手机?”

“是啊。”小刑警眨巴眨巴眼,“怎么了?”

*

“这个就是陈胜强的手机。”

经侦大队的办公室里,一个警察正在电脑跟前导出手机资料。他拿起连着数据线的手机,对着方谕挥了挥,又放了下来,“暂时是不能还给你,我们得查清楚了再说。”

方谕无所谓,他不是为了拿回老陈的手机才来的。

“我知道,”他说,“我就是来确认一下。这真的是老陈的手机?”

“是啊,登录的微信、绑定的手机号,支付宝和所有软件的实名认证,都是陈胜强本人。”警察头也不抬地投入调查里,眼睛只盯着电脑屏幕,“有问题?”

方谕没吭声。

他眉头一皱,想起小半个月前,老陈葬礼刚结束的次日,陈胜强找来管理遗产的律师到场时,那人也说过有打过陈胜强的手机,但没人接。

那时候方真圆就有点尴尬地挠挠脸,说那天她没把老陈的手机带出来。

方谕下意识地摸了摸兜里。他本以为找到的这一个就是方真圆那时所说的老陈的手机,可仔细想想,她又怎么会把老陈的手机放在陈舷的屋子里?

方真圆可恨死他了,平时应该不会进那个房间里。

方谕沉思片刻。

他手里这个,是备用机吗。

是老陈背着方真圆买的二号机?

方谕抬手揉了揉脖子。

他忽然想起刚去意大利那两年。那两年他和家里赌气,一直没回来,一个人窝在只有几平米的出租屋里。

方真圆总是在微信里跟他哭。

方谕一概没理。后来到了大三那年,方真圆不顾昂贵的跨境话费,给他打了几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嘤嘤切切地哭惨,好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下,方谕才终于不情不愿地多打了几份夜里的短工,没日没夜地花了半年多,终于挣到了一笔机票钱,回来了一次——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他也没钱。

方真圆给他打过钱,但方谕一分钱没有要,每一笔钱怎么来的就怎么退了回去。

后来,他甚至把银行卡都注销,一分钱都不要家里的。

每天放了学就去打工,刷盘子刷得掌心里面起泡,常有的事。

那天,他硬着头皮拉着个行李箱,回到家里,很不高兴地开了门。

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厨房里飘出饭菜味儿,电视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着。老陈还是爱看战谍片,枪声和喊声正噼里啪啦地响。

“回来了?”方真圆把手在碎花围裙上抹了几下,高高兴兴地把他的行李箱拉进来,“快洗手吃饭,不容易吧,这么远的路。”

方谕随口应了几声,有点发愣地看了一会儿家里。

家里很平静,一点儿看不出三四年前有过一场腥风血雨。一切祥和得像方谕高中放学回家时平平无奇的一天,他下意识看向陈舷房间门口,朦胧地有种陈舷马上就要推开门出来的错觉。

方谕嘴角扯了扯,鬼使神差地张嘴:“妈。”

“怎么了?”

——陈舷回来了没?

话都到嘴边了,一声气音都从嘴里冒了出来,但方谕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没事。”他嘴上说完,又还是问,“陈舷呢?”

空气立刻僵了一瞬。

好半晌,厨房里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忙活声。

“说什么呢你,陈舷怎么会在家。”方真圆说,“不是几年前就跟你说过了吗,陈舷跟他妈走了,不会回来了。”

“做出那种事,你爸怎么还会让他回来。”

方谕没再回答,心头发沉地蹙眉。

他转头,看向老陈。老陈坐在茶几前面,居然也正看着他。

方谕这一转头,两人四目相对。

老陈没有别开眼睛,只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看陈舷似的看着他。然后,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终于扭开脸,神色讽刺地拿起茶几上的啤酒罐,仰头闷了一口。

有一口腥味儿反上喉咙。

方谕一捂嘴,突如其来地反胃起来。他忍不住了,转头冲了出去,冲进厕所,推开一道门,对着马桶呕地就吐了出来。

像喝多了,方谕对着马桶吐了半天。早上没吃什么东西,他吐不出什么,就只是吐一些水。

好半天,他吐完了。

方谕扶着厕所隔间侧面的墙,喘了半天,脑子里闷疼得嗡嗡一阵响。他扶了扶脑袋,不太明白怎么突然就吐了,他又没病。

方谕咳嗽几声,冲了马桶,推开隔间的门,走了出来。

到洗手池前涮了几口水,洗了把脸,他精神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重新给陈舷打了电话。

刚刚进了警局,被叫去做笔录的时候,警察检查了他的手机,说不能对外录音公放。没什么办法,方谕就和陈舷说了一声,把语音挂了。

语音嘟嘟几声,被接了起来。

陈舷困得声音迷糊,低声说:“你笔录……做完了?”

听见他的声音,方谕无端松了口气,有种噩梦醒来的庆幸。

“刚做完。”方谕应声,又小心翼翼起来,“你在睡觉吗?”

“嗯。……什么时候回来?”

“比想象中快很多,后面应该没我什么事。我再去问问情况,就回去。”方谕说,“你睡吧,哥。”

陈舷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想吐。”

方谕忙说:“想吐就吐,马西莫不是在旁边……”

“吐不出来,”陈舷说,“难受,好冷。”

一听这话,方谕心里一慌,急得在洗手池前面团团转。

“热水袋是不是凉了?叫马西莫给你换一个。”他焦急道,“被子盖紧点,你叫他找医生来给你看看,我很快就回去。”

陈舷闷声说好。

方谕放下电话,匆匆出了门。

刚一出门,小刑警和另外一个警察,迎面就走过来了。

“哎哟,正好,方先生。”他说,“你突然跑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什么话?”

“我这边没事了。”小刑警说,“是这位……”

他说着,眼神有点畏惧地往旁边的警察身上飘。

方谕顺着他的眼睛往旁边看。

旁边这位警察一步上前,朝他点了点头,说:“我是负责你举报的——有关峰润装修公司一案的刑警,我姓赵。”

方谕朝他点点头。

“案件还需要侦查,后续有什么进展,需要你的帮助的话,会通知你。”赵警官说,“我们去央礼府调取相关线索的时候,安保人员给了很大帮助,感谢你的协助。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以后我会给你打电话。”

“谢谢。”方谕拿过名片,扫了一眼,放进兜里,“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走了。”

“您请便。”赵警官说。

方谕便走了。

他心里头想着事情,心不在焉地下了楼。

走到半路,他拿出手机来。方谕没吭声,只把手机贴到耳边。话筒里传出虚弱的呼吸声,陈舷似乎是睡着了。

方谕轻笑几声,把自己这边摁下静音以后,收起手机,推开警局的玻璃大门,刚迈出一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愤恨交加的:“方谕!!”

方谕抬头。

就见方老头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满脸五官扭曲得像个青面獠牙的恶鬼。

方老头伸手,拽住他的领子,把他从警局里头拽了出来,扯到一处犄角旮旯的地方,松开了他。

方谕踉踉跄跄了一路,差点没摔倒。

方谕直起身,理了理衣领,啧了声,脸色难看:“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方老头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指着警局门口,“你闹成现在这样,满意了!?你妈都要被你害死了!”

方谕冷笑一声:“这就要死了?陈舷可是好几次差点真死了,她这算哪儿到哪儿?”

“你别跟我说那些!”方老头指着他,“我告诉你方谕,你现在就给我去想办法!必须把你妈——啊!”

方谕抓住他的手指,抬手就给往反方向一折。

老头的手脆得不行,这一下差点被拧个骨折。方老头又面色扭曲,惨叫起来,触电了似的,把手往回一抽。

方谕脸色发冷。

“想办法?”他说,“我给她想办法,谁给陈舷想办法!?”

“你有办法把她抓进去,怎么没办法把她弄出来!”方老头怒不可遏,“你还要为了那个精神病,把家里祸害成什么样!?”

方谕冷笑一声:“她知道陈舷是胃癌的时候一声不吭,还要往他身上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陈舷被他俩送进那个地方的时候,”方谕说,“陈舷把刀都放到脖子上了,她怎么没想过得给陈舷想想办法!?”

“我现在还帮她想办法?你以为我是你们这样的白眼狼吗!?”

“要是没有这些破事,陈舷现在是什么样?”方谕说,“他现在该是个运动员,不是运动员也该是个教游泳的!他本来可以像我现在一样风风光光的,说不定在我之上,能走一条所有人都围着他欢呼的路!他本来可以和我一样很好的!”

“可现在呢?现在他什么样?他被你们摧残的,年纪轻轻就进ICU——你去看看,你敢不敢去看看?”方谕指着医院的方向,小臂一阵阵发抖,“你不是见过他吗?”

“他小时候多能跑能跳的一个人,你去看看他现在!坐都坐不起来了!他连看我都不敢看,他一直在发抖!全是你们害的!”

“你还有脸叫我去给方真圆想办法?你明不明白,她是杀人犯!她就是个杀人犯!”

方老头嘴唇嗫嚅半晌:“不是没死吗,再说她是你妈!”

“我不认她了!”

方老头脸色一青,抬手就要给他一巴掌。

方谕抓住他手臂,反手把这一巴掌还给了他。

方老头嗷一嗓子,跌倒在地。

他大叫起来:“你打我!?”

“我都想杀了你们全家!!”方谕赤红着眼朝他喊,“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吗!有吗!?”

方老头浑身一震。大约是看出方谕是真心有杀心,他一哆嗦,居然没再敢说话。

方谕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

“我告诉你,方宁学,”他说,“我恨死你们了,我就是不认你们了。再让我在医院看到你们,或者又来刺激陈舷……我不保证,我能干出什么来。”

“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

“我已经找人算过了,方真圆至少多赚了客户三百多万。这是合同诈骗罪,再算上那个林剑宇的破事,她最少也要十年,等判决下来,除了罚金,肯定还要退钱,你先想想到时候这笔钱怎么解决吧。”

“我不会帮你们的,”方谕说,“你们欠陈舷的。”

说完这些,他转身就走。

方老头在他身后身形晃悠两下,扑通一下坐在了那儿。

他这次却没哭没闹,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绝望地流泪。

方谕径直往外走。

好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他心口沉重。刚出警局门口,忽然,眼前一晃。

他一转头,看见了陈桑嘉。

她靠在一排共享单车边上,侧着身,怀里挎着个大包。她脸色是病态的一片青白,上身穿着廉价的厚重羽绒服,腿上是双把消瘦腿型绷得很紧的牛仔裤,已经洗得发白了。

她微微扭头,望向方谕,眼神十分复杂。

方谕顿在原地,沉默很久。

陈桑嘉站着的那块地方,后头是面墙,墙的后面就是方老头刚刚拉着方谕说话的地方。这世界上还真是无巧不成书,方谕心里哑然一片,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又到底有没有听到。

方谕低下头,退后半步,弯下膝盖,朝她沉沉跪了下去。

他将脑袋都磕在地上,原本高大的人,成了几乎要低进尘埃里的矮小一团。

他对着她,深深地、用力地,磕了三下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