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带走
方真圆脸上毫无血色, 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他,瞳孔颤得地动山摇。
她忽然也不太认识方谕了。她盯着他发冷的脸,熟悉感就这样一分一分地褪下去——这是她儿子, 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养大的小孩。
如今却在说,要她坐牢。
空气突然凝固, 整个家都在这一刻如坠冰窖。
外公外婆也瞪大了眼。
方老头发出一阵不太顺畅的呼吸声。
他往前颤颤悠悠走了两步, 连脚步都被方谕气得一瘸一拐了:“你说什么?……你要干什么!?”
方谕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头气得脸红脖子粗, 两手一甩,气得大吼:“畜生!!”
“你是个畜生啊!”
“把亲妈起诉就算了,你现在还……现在还……!你个畜生!!”
方谕又挥挥手。
两三个安保立刻上前, 把方老头往后拉。
方老头这回不肯老老实实地退场了,他挣扎不停, 边推开那些安保,边指着方谕, 唾沫横飞地乱骂:“你是个人吗!你妈当年还不是为了你!?胳膊肘往外拐的玩意儿, 亲妈不要, 要一个精神病!?你——”
“精神病”这词儿一出,方谕抄起身后柜子上的花瓶,抡圆了胳膊,朝着方老头用力一砸。
花瓶精准地擦着方老头的手过去, 碰地一声,碎在他旁边的墙面上。
墙面被砸出一个凹陷。
方老头闭了嘴,他青着脸,望着地上花瓶的碎片。
“小心我把你的嘴撕了。”方谕说,“而且, 明知道他什么精神状况,还非要把他叫来,让他给一个本来应该给他跪下道歉的老混账付钱办葬礼——你们真正常啊。”
这嘲讽的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铁青。
方谕又嘲讽地笑了声:“我不该砸了这里吗?”
方老头脾气硬,一听他这话,又火冒三丈地嚷嚷起来:“那又怎么了?那是他爸!不管咋的,他都应该——”
方真圆喊:“够了!”
方老头浑身一震,咬了咬唇,不情不愿地回瞪了一眼方真圆。
方谕也瞥了她一眼。
方真圆脸色白得可怕,眼泪又啪嗒啪嗒地在往下掉。但这回是真的在哭,她眼睛里一片恐惧。
她颤着抬起眼皮:“你……查到了多少?”
“全部。”方谕说。
“什么时候查的……账本明明,被我锁起来了。而且,你为什么会查?”
方谕把双手抱起,慢悠悠地朝她侧过半个身。
“我接受不了老陈名声很好地死了。”他说,“请来葬礼上的人,我都见过了。除了亲戚,你请来的所有朋友,都是开公司时留下的人脉关系。”
“我也是开工作室的,所以我也知道。就算你不开公司了,可看在以前的合作关系上,这些人以后也会跟你有所来往。毕竟你还有很多这行的人脉。只要通过你介绍,很多合同还是能签的,生意也能做。”
“看在老陈的脸面上,他们也会照顾你一些。这些人,也是老陈给你留下的遗产。”
说到这里,方谕黑沉的眸子已经冷得深不见底。
“开什么玩笑。”他声音发哑,“陈舷被逼得去跳江,你们还有脸在这儿体体面面地过日子。”
方真圆惊慌无措:“不是!那是公司七八年前,有过一次严重亏损!当时宁城这边发了一次大水,厂子的木材都被水泡了,全都没法用了!”
“那会儿差点破产,是实在没办法,才在那几年里以次充好了几百笔单子!这算不可抗力!再说了……小鱼,你那会儿在意大利,也是为了你的学费——”
方谕冷声打断:“我在意大利要过你的钱吗?”
方真圆一哽。
“我当年去意大利,只让你出了机票钱,和第一年语言学校的学费,还有附近公寓的三个月房租。”
“之后每一年的学费、生活费,乱七八糟的钱,都是我没日没夜打工赚回来的。当年的钱,我也早在前几年还给你了。”
“当时的账就已经算的很清楚,我一共只拿了你五万块。”方谕说,“我什么时候用得着你以次充好赚差价来供我了?”
方真圆嘴巴嗫嚅几下,却说不出话。
她找不到话来辩解了。哆嗦了一会儿,她乞求无助地开口:“可当时也是没办法……公司亏损太严重了。再说,你也有工作室啊,小鱼!开一个公司多费心费力,你不会不知道!”
“还有……对!还有,如果真查到了,公司资产都会冻结,你爸爸卡里的钱,他所有的资产,就一分都取不出来了!连房子也是!遗产就都没有了!!”
“不单是我的……陈舷的,陈舷那份也没有了!”
话说到这儿,方真圆眼睛一亮,急中生智道,“你哥的钱就也没有了!这就不好了,对不对!你不是最喜欢陈舷吗?所以赶紧给警察打电话,快点!好不好!”
方谕真是笑出声了。
他把手插进兜里,重新侧身,靠回了柜子上。
身后吱呀一声。
“两百多万的遗产,真是笔大钱。”他说,“也是笔脏钱。”
“你们以次充好赚来的差价钱,还是个对他见死不救的老混账的钱,他会拿吗。”
“光是老陈录了遗嘱要给他这事儿,他都要恶心死了。”方谕说,“‘拿了钱,就别再怪我,我还是你爸’——老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方真圆说:“可那也是——”
“我有两百万。”
方谕说,“我有很多笔两百万,女士。”
“他想要的话,我能给很多个两百万。”
“但老陈的钱,一分都不需要。”方谕说,“你们得有报应。”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门口,几个警察凛然地站在那儿,一脸正色。
“方真圆在吗?”他们说,“跟我走一趟。”
方真圆双眼一瞪,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惊恐至极。她轰然倒地,扑通跪在地上,无力地望着进门的警察朝着她走来。
有人伸手抓住她,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警察们把她架了起来。她不愿走,像条案板上的鱼似的不停挣扎。
“方谕!”她大叫,“你个白眼狼!混蛋!畜生!!”
“我是你妈!是你妈!”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她撕心裂肺地不停大喊,“钱没见回来多少,你倒是给我找了这么多事!!”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吗!你为了一个精神病……我看你也是个,精神病!!”
“你让人下降头了吧你!?为了一个男的,你把家里祸害成这样!!”
“天杀的东西!!”
外公外婆着急忙慌地扑上去,又不敢拉扯警察,只能在一边又跪又哭地急着求饶,说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我女儿肯定没犯错!”外公抖着手说,一会儿的空已经老泪纵横,“别带她走!你们别带她走!!”
外婆也在哭嚎:“是啊!别带她走啊!我就指望她给我养老呢,我有高血压!!”
场面乱作一团。
警察们把方真圆架着带走,又推开两个老人,好声好气地解释着。
那两个老不死的却一耳朵都不听,大喊大叫地闹着,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撒泼,嚷嚷着自己有病。
方真圆还在骂方谕,她满脸怨毒,眼睛里是野兽般的凶光。
方谕看了一眼,无端笑了一声。
“演员。”
方谕这样评价了她一句,转身往台阶上头走。
他这句只有两个字的话,让方真圆诡异地沉默住了一瞬,愣了一下。随后不知怎么的,她就炸了,更加声音沙哑地喊着骂他畜生。
方谕丝毫不以为意,他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走进厨房,打开冰箱。
挺好,还有瓶可乐。
他把冰可乐拿出来,拧开,往喉咙里灌了一口。
方真圆还在门口骂他。
方谕听得心思游离。
他一个走神,一口气泡咕地呛在嗓子眼里。
方谕狠狠咳嗽一声。他弯下腰,被呛得眼睛都红了。
汽水返上口腔,从他嘴角流下一抹来。
他连连咳嗽好几声,抹掉嘴边的汽水,转头把冰箱门关上,将门上破了个角的小狗平安贴拿了下来,装进兜里,往厨房里走去两步。
把可乐吐到水池里,方谕接了杯水,漱了漱口。
又咳嗽几声,他缓过来了些。
门口渐渐没了动静,只听得见老太太的哭泣声了。方谕端着杯水,走出去,往门口一望,就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方真圆没了影,外公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只剩下外婆坐在地上哭,还有个警察守在她身边,安慰着她。
黑衣安保还留在屋子里。
小楼梯边上的一个看见他走出来,朝他鞠了半个躬:“方老板,刚刚警察把人带走了。”
“是吗。”
方谕瞥了眼他外婆,没说什么。他转身,面向台阶上的三个卧室时,沉默了一瞬。
三个卧室,一间是他的,一间是陈舷的,还有一间是老陈和方真圆的。
鬼使神差地,方谕走到正中央的这间卧室门口。
这是陈舷的房间。
他还从没有进来过。
他抬手,握住门把一拧。
门开了。
居然没锁。
方谕走进屋子里。
屋子一片漆黑,窗帘紧拉着。方谕走到窗边,把窗帘一拉,阳光鱼贯而入。
他回头。
屋子里的摆设有所变化,空荡了很多。床上没有枕头也没有被子了,他给陈舷买的十七岁生日礼物——陈舷总嚷嚷着要的一个抱枕,没了影子。
桌子上没有书了,也没有陈舷的游戏机和运动头带,插电板上也没有游戏机的充电器,连桌上的花瓶都无影无踪。
方谕沉默片刻,转头望向书架。书架上同样空了,陈舷每个礼拜攒下十几块钱,终于千辛万苦集齐了的那一整套漫画单行本,也没了踪影。
他什么都没留下。
站在空荡的卧室里,方谕有一瞬惘然。
他往前往后,都找不见半点儿痕迹。陈舷像数学卷子上写错的一道公式,被老陈和方真圆拿着橡皮粗暴地全部擦掉,灰尘也一口气吹了个干净。
然后他们掸了掸卷子,拿起来对着太阳一照,对着一片空白的卷面心满意足,笑着说,“好了,没有错了”。
方谕突然没来由地想抽烟。
他伸手摸了几下身上,没找到烟袋。
他轻轻皱眉,然后突然想起来,烟在那件大衣口袋里。
……大衣留给陈舷了。
方谕抽了抽嘴角,朝外喊了声:“马西莫。”
没人应。
方谕有些烦躁,小马秘书向来有呼必应。
“马西莫?”他又叫了声,“马——”
小马秘书也留给陈舷了。
方谕又慢半拍地才想起来。
他又抽抽嘴角,低头捏了捏眉间。总不睡觉真的不太好,智商好像都出了问题。
方谕叹了口气,转头,在空荡的卧室里晃悠了一会儿,低头拉开陈舷书桌的柜子。
“老板?”
塞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声音。
方谕刚拉开第一层的柜子。
柜子里面全是照片,把柜子塞得鼓鼓囊囊。
方谕讶异地眯了眯眼。
他目不斜视地把手机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另一只手在柜子里翻了翻,拿起来一张:“什么?”
“您叫我什么事?”马西莫说。
方谕还连着和陈舷的语音,他刚刚那几声呼唤,马西莫听到了。
“没事,”方谕说,“想叫你下楼去给我买包烟。”
“……好的。”
方谕蹙起眉来。
他手里的照片,是陈胜强和陈桑嘉在一起时候的全家福,俩人正抱着小时候的陈舷。方谕把这张放到桌子上,又从柜子里拿起几张,都是陈舷小时候的照片。
每一张都已经老旧发黄。
这层柜子的照片堆成了山,全是陈舷。方谕在里面翻腾了会儿,找到一个被照片埋没的手机。
“话说回来,化疗了吗?”
方谕一边拿出柜子里的手机,一边对着语音电话问,“你记得给他热水袋换一下。”
马西莫沉默了一会儿,方谕隐隐约约听见他问陈舷要不要讲电话。
大约是被陈舷拒绝了——这正常,陈舷每次化疗完都难受,动都不想动。
总而言之,马西莫又把声音凑了回来:“还剩下一点就化疗完了,热水袋我已经换过了。”
“是吗。”
方谕摁了摁柜子里的旧手机。毫无反应,一直黑屏,貌似是没电了,但好在他先前在柜子里摸出来个充电器。
方谕拿起充电器,插到插板上,充上了电。
“你多看着他一点,他有时候不舒服也不吭声。”方谕说,“拿热毛巾给他敷一下,他这个病总爱浑身发凉。”
“好的。”马西莫说。
这手机进电倒是快,才两句话的空就开机了,型号估计不旧。
方谕打开一看,入眼的屏保是老陈和方真圆的合照。
方谕一怔。
……老陈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