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疯子
“完事了!”
“完活完活!”
“完活什么完活?这才刚开始!赶紧的, 都拿锯子!把树锯了装车!”
陈舷愕然失色,他翻身下床,一个踉跄, 差点跌到地上。
“粥粥!”
陈桑嘉赶忙过来扶他。
陈舷推开她,朝着窗边跑过去。
眼前的景色重重叠叠地出了重影,陈舷耳边响起方谕的声音。他看见被方真圆抓到的前天, 看见方谕拉着他贴着膏药的手, 看见方谕红着耳尖低着眼睛。
【哥,我答应你了啊, 以后每年都不会漏了你的。给你买蛋糕,还要给你买花。】
【我给你买玫瑰花。红玫瑰,好不好?】
陈舷扒着窗框, 摇摇晃晃地起身。
脑门贴着还有些冰凉的窗户,他往下看, 看见一群工人拿起锯子,对着倒在地上的断树, 一边笑着吆喝着, 一边锯了下去。
玫瑰树被锯断。
陈舷又上不来气了, 他呼哧乱喘起来。
“哥?”
声音从后面传来,陈舷一哽,回过头。
方谕站在门口。
看见他的脸的一瞬,方谕骤然一怔, 呆立在那里。
“怎么了?”方谕小跑过来,紧张地问他,“怎么了,哥?”
陈舷还没回答,方谕先一步听见了外头的吆喝声。他也往底下一看, 也看见了工人们正在锯树。
方谕刷的白了脸,转过头,和陈舷对视上。
陈舷沉沉跪在地上,还在看着他。他的手扒在窗框上,眼眸颤抖,呼吸剧烈起伏,红着眼眶,像要散架了似的,绝望地望着他,像那晚他激烈地猛然从噩梦里惊醒。
陈舷喉结滚了几下,欲言又止。
没关系。
没关系,是他自己说不要的——陈舷想说没关系,可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不是没关系。
不是没关系,是方谕差点摔死,所以他不要了。
可是……
可是他想要啊,还是想要。如果能留住,谁会不想留住?
如果还有路走,他怎么会……
那是方谕说好要给他的。
那是他在台风天里给他种好的。
怎么能……
陈舷呆望着他,微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他哭了,方谕脸上的血色立时一分一分褪去。
“……我去给你弄,哥。”方谕说,“你想要,我就给你。”
他抓起外套,最后放下几句嘱咐,转头夺门而出,临走前还在喊,要他别担心,不用多想。
方谕走了。
陈舷坐在窗边,望着被拉开又关上的门,许久没回神。
底下的工事依然进行着,工人们锯树锯得不亦乐乎。有人还把上头的玫瑰摘下来几朵,嘿嘿乐着:“这玫瑰真是漂亮,我偷拿几朵,回去给我闺女。”
“哪儿有爹给闺女送玫瑰的?”
“不行吗?我就乐意!”
陈舷侧过头,看向外面。
其他工人犯难:“这样不好吧。医院要回收这些玫瑰的,我们还得装麻袋里送回去。”
“少一两朵他又不知道。这么多玫瑰呢,他能一朵朵数过来啊?”
工人满不在乎地说着,从树上硬折下两朵玫瑰来,往自己兜里塞。
玫瑰被强行挤进狭小的兜里,花朵变形,花瓣掉落。
陈舷一窒,心脏好像被什么重物生生碾了过去,痛得想呕血。
“拿出来!!”
底下突然一声暴喝,工人们吓得一激灵。
陈舷也一下子从恍惚里回过神。
他转头一看,方谕竟然正从旁边冲过来,不知怎么,手里还有把粗柄木刻刀。
刀的刀尖闪着寒光,刃有约莫十公分,看起来足够捅死个人。
“给我拿出来!”方谕拿着刀走过去,声音歇斯底里,“谁拿我玫瑰了!谁让你们拿了!?那是我给我哥的!都给我拿出来!!”
工人们大惊失色。
方谕不仅手上有刀,脸色也青白,眼睛里气得血丝密布,整个人不修边幅得像个活疯子。
谁都不敢多说话,拿了玫瑰的工人们忙不迭把兜里的花都掏出来,蹲下去,放回原处。
方谕不依不饶地咆哮:“还有!把兜都翻出来!绝对还有人偷拿!!”
工人们吓得都快哭了,纷纷哆哆嗦嗦地把兜翻出来:“没有了大哥!真没有了!”
为首的工人也挥手劝架:“哥们,冷静点,我们这也是工作,是拿钱办事……玫瑰是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医院的吗!?”
方谕转头就把刀尖指到他脸上,那工人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屁滚尿流地往远处爬着逃走。
其余工人们更是被吓退一大圈。
“搞什么东西,谁让你们把树砍了的!我调解都调解了,钱都给了!不按调解书上写的走!?我他妈千叮咛万嘱咐不能砍树的!!”
方谕甩着刻刀,把他们挨个指了一圈,脸色狰狞地大叫,“锯子都给我放下!打电话!现在就给我报警!把那个老不死的叫来!”
工人们吓得不能思考:“老不死的是……”
“院长!!”
“好好好,好好好。”
“我们这就去啊,兄弟,这就去,你千万别冲动……”
工人们不敢跟方谕对着干,赶紧放下锯子,退出去好远。
“别踩我哥的玫瑰!!”方谕又喊。
工人们踮起脚尖,跳芭蕾似的绕远走了。
他们退了出去。
方谕整个人抖个不停,喘了好几口粗气,手都跟得了帕金森一样发抖。直到工人们一个不剩地全都离开了玫瑰四周,他才长出了一大口气,放下其实早已经全麻了的手。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浑身都已经湿了。方谕抬手,抹了一下脑门,抹了一手背的冷汗。
他抬头,望向301。
陈舷还在窗边,他低着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方谕有些看不明白他的眼睛,但陈舷没再绝望,眼神比刚刚好多了。方谕又松了口气,抬手朝他挥了挥,示意他回去歇着。
警察和院长很快都来了。
方谕捏着刀不撒手,还在底下拿刀对着人。
陈舷坐在窗边,没回去。
院长急匆匆地过来了。原本,刚到了地方时,他还一脸不耐烦,张嘴就想骂方谕神经病。
结果方谕一转身,院长看见他正拿着把刻刀对着人,还一脸阴狠,好像能为了这棵银杏玫瑰跟他们所有人拼命似的,当即吓得小脸煞白。
院长不敢吭声了,警察也蹭地停在外围,倒吸一口凉气。
“方先生,”警察连忙劝说,“把刀放下,方先生,有话都可以好好商量。”
“好好商量?”方谕拿刀尖对着院长,“我昨天没跟你好好商量吗?调解书白纸黑字地都列好了!我跟你说别砍树,别砍树,玫瑰都摘下来就没问题!你干什么?非要砍树!?上年纪了你不认字了吗!?”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或惊讶或不解地望向院长。
院长支支吾吾了会儿:“爬那么高摘玫瑰,多费事,患者看见了也不知道会说什么,被人拍到传出去……估计对医院影响也不好,把树砍了一了百了,干活也快。再说了,你总不让砍树,说不准是这树让你搞出什么问题来了……”
方谕骂他:“你他妈什么逻辑!?”
院长火也起来了:“本来就是,怎么就你家特殊!?你非要租这棵树,说什么你哥需要!病人需要!你演言情剧啊,我就没见过谁治病得种玫瑰!女的都不这么娇气——”
“跟是男是女有关系吗,你还搞性别歧视!?”
“好啊,那但凡是个人,就不会这么娇气!”院长说,“你总要讲讲道理吧,啊?什么病人啊,还要霸占公家……啊!!”
院长话都没说完,方谕举着刀尖对着他,一声不吭凛着双眼就往他跟前走。
周遭围观人群吓得一片尖叫,鸟兽群散。
院长也惊得掉头就跑,没跑几步就一屁股摔到地上。
“方先生!”
几个警察冲上来,有的连忙把院长往后推,有的挡上来拦住方谕,“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你别动刀子啊,你说你这——”
很意外,警察一上来,方谕立刻躲开刀,把刀放下了一半——他好像自己也生怕划着谁。
刀是放了,但他嗓门丝毫不减,中气十足的大骂:“起开!我好声好气跟你商量,你三番五次说娇气!他怎么娇气了!他怎么搞特殊了!!”
“我哥就是特殊啊!病人不特殊谁特殊!?公交地铁设的特别座位都把病人算在里面的,病人不特殊,你特殊吗!”
“我都告诉你了,我说可以拆,我说你别动树,我说把玫瑰拆下来给我!那是我的钱买来的,是我给我哥买的!不放在树上我也要拿去给他,这话我说没说!你说啊!我说没说!!”
“我说你要是怕拆玫瑰的人工费贵,我来找人,我出钱!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没事,你出钱,结果你转头就把树砍了!?我会缺你钱吗,你这么玩我!?”
“我十二年前就要给他买的!那时候你拦他拦的我没买成,今天你们也拦我!都他妈拦着我!都不想让他好过!我去你们的,我今天就要都给他!”
楼上窗后,陈舷心里一震。
他望着楼下,望着那个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的疯子,目光怔愣。
窗户没开,却有一阵大脑空白的风呼地吹来,吹得陈舷心脏咚咚几声,随后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忽然听不见方谕的喊叫声了,只看见他像个疯子一样,面色扭曲地拦在他的玫瑰前。
警察趁机走到方谕旁边,刚要去夺他手里的刀,方谕却往他身边后退一步,把刀一挽,竟然直接老老实实地把东西藏在他后面,塞进了他手里。
警察:“……”
警察看了眼方谕。
方谕还在目不斜视地朝着李明军大叫,喊得面红耳赤。
警察抽抽嘴角,明白了一切。他作势夺下他手里的刀,把他连拖带拽地架起来,往警车里塞,准备带回警局去再说。
马西莫从另一边跑了过来。十几分钟前,他接到了方谕的消息,赶紧火急火燎地赶到这儿来。
一过来,他就看见他的老板——北意大利世界级奢侈品品牌l’arca总工作室大设计师老板,多场世界级时装秀设计总监,多位国际巨星服装总设计师,从来人前缄默高雅清冷尊贵的方总,正头发乱得像个鸟窝,歇斯底里的像村口老疯子,被警察架着还在大叫。
“我告诉你李明军,要是这树玫瑰出事了,要是这树回不去,就这么真被砍了……我第一个出来就砍你!”
方大老板大喊大叫,手指着他,在警察怀里扑腾不停,“你给我等着,我回来我就数我的花!但凡少一朵,你就等着我吧!”
他被警察塞进车里了。
院长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流了冷汗下来——方谕刚刚瞪着他的眼睛,是玩真的。
看得出来,老头估计是人生头一次被这么威胁。
马西莫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了会儿老头,转头又看了眼四周。
很完蛋,围观群众虽然跑了,但没跑远,马西莫看见了一堆直直对着远去的警车的手机镜头。
小马秘书沉默片刻,开始思考本职工作——怎么把方谕从警局捞出来。
*
陈舷怔怔地看着方谕被塞上警车,然后被带走。
陈舷脑子里有点乱,药物性地麻木了一片,又有点被吓到。好半晌,他才回过些神来,终于想:方谕,好像疯了。
方谕这人——陈舷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记得他是个内向的人。
方谕不爱说话,上学的时候,兄弟几个凑在一起时,他连玩笑话都不怎么会说,就只是在好笑的时候跟着他们笑几声,大多时候都不吭声。
打游戏的时候,兄弟探图,他在家里种菜;兄弟下矿,他在家里浇水;兄弟打怪,他在家里喂鸡。
还会十点准时睡觉。
就是这么一个朴实无华、老老实实、与世无争、话也不爱说的三好学生型老农民。
连陈舷逗他玩,他也只会脸红,别开脸,不看他。
这么个老老实实的纯情小孩,刚刚干了什么?
突然,一声尖锐的爆鸣声响起。
陈舷低头,看见那刚刚还在大放厥词的院长倒腾着小碎步跑来,拦住了试图动一动玫瑰树的工人们。
“别动!”院长满头大汗,“千万别动!”
“我们挪一挪而已,院长。”工人说,“现在……”
“不用挪!不用挪!千万别挪!”老院长声音颤抖,“那疯子出来看见树动了,不知道要干什么!可不能惹他,我还以为他是个能打商量的……快别动了!惹不起他!”
这话一出,陈舷脑子一白,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病房门被敲了两声。
陈舷回头,门被拉开,是马西莫。
“陈先生,”他说,“老板叫我来跟你说一声,这次可能要在派出所里过夜,不知道要多久,请您多等一会儿,以及您一定要按时吃药,他会尽早回来。”
“这两天的话,我会先替老板给您做饭过来,您有什么忌口的吗?”
陈舷愣愣地听完。
从他的话里听来,方谕精神状态很正常——刚刚在等警察和院长来的时候,方谕的确在下面拿出手机来了。陈舷还恍惚地纳闷了下他在给谁发消息,原来是给马西莫安排“后事”。
“……他,一直这样吗?”陈舷问。
马西莫拿出本子和一支圆珠笔,正准备听陈舷点菜。
听了他这话,马西莫毫不意外,也知道他在说谁:“您别误会,老板在对人下菜碟。他很少这样,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世界很现实,很多人欺软怕硬。有的人蹬鼻子上脸,欺负人好说话,没办法,老板有时就会故意这么做,毕竟大家都不敢惹疯子。”
马西莫说,“不是个好办法,一般不被逼得急眼了,他不会这么干,毕竟也是个很掉脸的做法。多少在外是个大设计师,脸皮是重中之重。”
“不过,我看他刚刚是真的生气,这回演的有点真情实感。”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没人敢摘花了,不是吗?”
陈舷哑口无言。
他转头,又往下看,看见院长着急忙慌地叫人去拿挡风罩,又叫工人们都快走。
“木牌,再找个木牌立上!”院长说,“写上,玫瑰不能摘!还有,附近装监控了,摘玫瑰的人抓到就罚款!”
……疯子。
陈舷低下眼帘,望着地上慌乱地将玫瑰树围起来的人群。他还是想,方谕真是变成了个疯子。十二年真长,他记忆里面那个不声不响的小孩,现在也会这一套了。
病房下面,警戒线都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