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怨恨

陈舷望着门外呼啸的台风, 望着好似要被拦腰折断的、摇摇欲坠的树木。

“再看你一眼,”他忽然开口说,声音细细, “再看你一眼,我就去死……”

方谕一怔。

“陈胜强,死了……”他喃喃, “方谕, 应该也要……回来吧?”

“……”

方谕明白过来了,陈舷在犯病。

他在说大半个月前的事, 说老陈刚死的那时候。

“好多年,没见过了……”

“我想他,妈……他很好的, 他原来,我……”陈舷声音断断续续, “他上哪儿去了,老陈把他……送去哪儿了?”

“我不记得了, 只记得他跑了……怎么跑了, 就不回来了?”

“为什么, 他没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没发现,我当时不对劲?”

“……恨你啊。”

“恨你呀,方谕……你欠我……为什么, 我差点就死了,你为什么不知道……”

“……”

方谕把他抱紧,咬紧牙关,流了眼泪。

外面的树被吹折了枝头,断枝被吹走了。

“好多年了, ”陈舷喃喃地说,“你看看我吧。”

“好疼……你看看我,你回头看看。”

“好恨你,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没找过我。”

“你找过我的话……查过我的话,很快就能,知道了啊。”

“上学的时候,你那么聪明……数学卷子压轴的题,你每次都解得开。怎么这次,十二年了,你还解不出答案?”

“我很难吗,小鱼。”

“怎么还对我说这些话呢。”

“我说的话很过分……我也不想说啊,我也不想说,可是我得救你……你怎么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你怎么只知道怪我……”

“……我恨你,”他在他耳边呢喃,“我爱你。”

方谕眼睛忽闪,一会儿的空,眼泪已经流得满脸都是。

他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他想起准备葬礼时陈舷几次三番看向他的眼睛,他想起餐厅里他闪躲无措的眼睛,想起殡仪馆里他不敢回头去看方真圆的模样。

方谕的确对不起他。

他欠他太多。

他说了太多决不能说的话。

方谕欲言又止,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所对不起他的,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明白的。

“对不起,”他哽咽着,“你该恨我,恨我吧,我或许都还不清你了。”

陈舷噗嗤笑了起来,笑得声音沙哑,没再说话。

他笑了半天,笑到没了声音。

还不清。

你终于知道还不清了。

陈舷看起来很不好,方谕说:“哥,我送你回去。”

陈舷看起来需要躺着。

方谕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用胳膊抬起他双腿,没弄脏他的病号服。

他抬身,回头,又僵在原地。

陈桑嘉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了,正站在他们面前远处,楼梯边上,脸上的神色晦暗难明。

远处的楼梯间里,灯光没有门口这么明亮。

那昏暗的灯底下,陈桑嘉双手抱在胸前,神色在额前杂乱刘海的阴影底下,晦暗一片。

方谕僵在原地,抱着陈舷,一动都不敢动了。

这一刻,时空恍然连起——当年被方真圆拉开衣柜抓了个正着时的情景,和此刻几乎一模一样。和那时一样,方谕血液凝固,大脑空白,不知所措,只本能地把陈舷往怀里扣紧。

陈舷似乎没有感觉,他在方谕怀里一动不动,除了平稳的气息就没有什么声音。似乎还在发病,他两眼麻木地望着远处发呆。

陈桑嘉望着他怀里的陈舷,紧抿了抿嘴,又望了眼方谕的手。

她站在这儿已经好久了,陈舷刚刚犯病时自言自语的话,她听了个七七八八。

方谕那只手还血淋淋的,正往下淌血。

陈桑嘉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满脸复杂地望向方谕,望见他脸上还没干的泪痕。

“上楼。”她说。

方谕一怔。

“带他上楼。”

陈桑嘉又重复了一遍,转头朝楼梯间里努努嘴。方谕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忙抱着陈舷走过去。

陈舷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一直没什么反应。

方谕急忙忙地抱着他往上走,想让他赶紧吃些药。

上了三楼,进了胃肠科这一整层楼,刚往病房走了两步,身后就突然传出一阵尖锐的爆鸣声。

方谕吓得一哆嗦。他转身,见值班护士正在以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朝他飞冲过来。

“你这手怎么弄的?”护士大惊失色,“快过来!我给你上药!”

“不急,不急。”方谕往后退了两步,不太情愿,“一会儿再说,我去把他放下。”

“还不急!你这都什么样了!那我拿药去,我去他病房里给你上药!”

说完,护士转头就跑,不给方谕拒绝的余地。

方谕无语凝噎片刻,只好转身继续往病房里走。

推门进了屋,陈桑嘉过来搭了把手,把陈舷放回到了床上。陈舷挺老实,被放下就乖乖地躺到床上,只是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跟着方谕飘,麻木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绞杂。

方谕走到窗边去,端着血手往外看。

比起自己血刺呼啦的手心,他更担心陈舷要的玫瑰。

外头玫瑰花瓣漫天地飞,而银杏树上居然没少多少花瓣。那些血似的花摇曳着,树旁已经没了梯子,估计是被吹散架了。

病房的门开了。

护士匆匆忙忙推着个车就进来了,她看见外面的光景时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

她有十分良好的职业素养。没多看外面震人心魂的玫瑰树,她伸手拽过方谕,二话不说把他拖到水池子边上——VIP病房就是这点好,基本什么都有,陈舷需要的基础的医疗用品和设施什么都有,水池子也有。

“怎么伤的?”

护士把他手心里的血倒在池子里,然后毫不留情地打开水龙头,抓着他的手摁在下面。

清水哗啦流下,方谕立即浑身剧烈一抖,疼得骂了一声,整个人像要飞天了似的,好一阵乱抓。

他深呼吸好几口气,还是疼得龇牙咧嘴:“刚刚在外面……划到梯子角了!等一下,等一下行不行?小姐,这个真的有点疼!”

“不行!”护士严词拒绝,“梯子?铁的吗?”

“……铁的。”

“是铁的你还这么悠哉悠哉的!会破伤风的你知不知道!”护士更急了,“另一只手呢?”

方谕哆哆嗦嗦地交出另一只手。虽然好一些,但他这只手的手心里也有不浅的伤口。

护士看了一眼,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把他另一只手也拽过去,放在水龙头底下用清水冲。

方谕疼得真要飞天了。

他脸色扭曲,整个人下意识地挣扎,快三十的大男人就这么水灵灵地嚎叫出了声来。

护士一点儿不给方大老板挣脱的空隙,死摁着他,把他摁在水龙头底下。

方谕惨叫。

陈桑嘉抽着嘴角盯着他,嘟囔着骂了句“娇气东西”。

“这点儿伤就受不了,粥粥当年因为你,在里面手脚都被打断过,最后还被逼得跳楼。”陈桑嘉在心里无声地念叨,“你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我说,真想补偿什么,先从这个病房窗户外头跳下去再说。”

她一边忿忿不平,一边转头看陈舷。

陈舷面无表情,盯着方谕扑腾不停的背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桑嘉思忖了会儿,想起他昨天下午就睡了,晚上还没吃药。

这会儿又犯了病,陈桑嘉便回头,给他拿了药来。

“粥粥,”她说,“吃药吧先,别理他。”

陈舷呆愣愣地点了点头。他好像清醒点了,虽然动作缓慢又迟钝,但主动地拿过了水和药,吞了下去。

清洗完伤口,护士把方谕拉到病床旁的椅子上,拉过小推车,给他上起药来。伤口洗干净了,方谕手里血肉模糊的模样,这回更是一览无余。

陈舷伸手摁着左边额头上的伤,那是他十二年前从书院四楼跳下来时留的。难得犯了这么重的一次病,旧伤突突地痛起来。

他望着方谕。

方谕疼得龇牙咧嘴的,眼角挂泪。陈舷低下眼帘,沉默不语,攥紧被子。

他至少还能叫。

陈舷心里十分不平衡地想,他那时疼都不能喊。

“上完药,等白天了,你去门诊那边约个破伤风针。”护士说,“外面那棵树,不会是你干的吧?”

“啊,我干的。”方谕认下罪状。

“你就是那个跟院长说要租树的?”护士嘟囔,“我听说,医院没同意啊。”

方谕疼得眉毛都飞起来了,眉眼正皱成一团,紧咬着牙。

“是没同意,”他嘶声说,“管他同不同意……我都说了,我哥急着要。”

“给你哥弄玫瑰?”护士咋舌,“你俩是正经哥俩吗。”

方谕不高兴了:“怎么不正经了。”

“好,好,是正经哥俩。”护士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赔着笑找补了两句,“你处理这个伤口要花钱的,一会儿我去给你开单子,白天你记得交钱去。”

方谕点点头,应声说行。

陈舷抬起眼皮。

方谕在竭力忍痛。看起来真是很疼,他挨着药的手一阵阵哆嗦。陈舷又去看他的手,他手掌心里伤得真是触目惊心,五指都没了血色。

陈舷皱了皱眉。他明觉得方谕也该疼疼,这也算是他欠他的,可这会儿看见他手上这伤,陈舷还是心疼。

陈舷抿抿嘴,别开脸,又看见外头摇曳的玫瑰。

真是漂亮得震人心魄的一大树玫瑰,陈舷心里哑然了瞬,忽然又想,方谕这也算给他拼了命。

台风天里的玫瑰,他真的拼了命了。

陈舷心里的怨气又消了一半。他苦笑了声,心里响起自嘲的声音:他真是个精神病,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爱就爱说恨就恨说怨就怨。

上刑似的挨了好久,药上完了。护士收拾好药瓶和用具,推着小车走了,临走又嘱咐方谕记得去护士站拿单子。

方谕手上被包好了厚厚的绷带,他试着动了动手,一扯到伤口,又龇牙咧嘴了一下。

陈舷扭回脸来,看着他手上厚重的绷带,沉默了很久。

“不要动了。”陈舷语气没什么波澜,“越动越疼。”

方谕僵了一下,真的在原地没敢再动。他看了他一眼,又低下脑袋,不敢看他:“好。”

他没多问,陈舷却忍不住说:“我以前那么多伤,都是这样过来的。”

“……”

方谕眼眶又红了,“对不起。”

陈舷心里忽的松快了些。

他等方谕说对不起,真的等了很多年,真是悦耳的对不起。

他笑了声,低头,搓了搓自己枯瘦的手指。

“哥,真的对不起。”方谕搓着衣角,“我……那个,外面那棵树,我会给你保下来的,医院没同意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

陈舷又望望外面。天渐渐亮了,台风也歇了。外面的玫瑰不再摇曳,安静而盛大地盛开着。

陈舷没吭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外头。

心上浮起方谕被大风掀飞的那一瞬。

陈舷心里咯噔一声。

“……不要了。”他说,“已经够了,不要了,你撤下去吧。”

方谕忙说:“没事的,哥,我可以保下来……”

“不用再拼命了,已经够了。”陈舷说,“有那一瞬间就可以了,我就是想要一瞬间。我没跟你委屈自己装懂事,我是真的只要那一瞬间而已。”

“撤下去吧,我会治病的。”

方谕眼睛亮了起来。

他下意识高兴地笑起来,可不知想了什么,笑容又立刻紧绷绷地敛起。方谕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经常来了?我可以补偿你了,对不对?”

方谕眼睛闪烁地看着他,陈舷看见他手都缩起来,毫无血色的指尖紧抓着袖口,抓起一片褶皱。

陈舷沉默片刻,抬头望了望他,点了头。

方谕弯起眼睛笑了,他摸摸鼻子,又很认真地说:“哥,我一定补偿你。”

陈舷没吭声,他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

他心神不宁,没再看方谕,但终究是依了那棵玫瑰,给了他一个机会。

躲在被子里,陈舷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他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是情绪依然在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了,陈舷对方谕一直有怨。尽管他心里也明白当年那事儿是他自己选出来的路,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想他,可等后来越来越糟,现在还成了这么个瘦骨嶙峋的样儿,陈舷就很难不去怨他。

他的精神崩溃,再不抓着谁用力地去恨,他就真的要疯。他恨老陈恨方真圆,可远远不够,他也恨一无所知的方谕。

尽管他知道,方谕并不知道这些事。

但他还是怨他,就这么毫无道理地怨他不知道。

陈舷怨他。

可方谕也一直在他心尖上。

四年的匆匆年少,方谕是他真心实意爱过的人。这些年陈舷一直这样来来去去的,像个疯子似的对他又爱又恨。

明明那些人拿着方谕的照片逼迫他,他有段时间听见这名字都要吐,可他又是真的总想他。想他十五六岁的时候总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想他一声一声叫他哥,想他该回来看看他。

陈舷最一开始犯病,痛得想死的时候,都在想,方谕应该来看一眼自己这个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像个疯子,在爱恨的天平上不停地左右摇摆。

最后连自己的生死大权,都依然交到这人手里。

在做什么呢,他看不懂自己,只是虽说恨着,可也想要方谕给他一个交代。

我为你做这么多,你该给我个交代。

还我点什么。方谕,还我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