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过往
方谕双眸一缩, 突然瞪大。
耳边又嗡的一声。
他僵硬地转过脑袋,看向方真圆。方真圆也在看着他,在视线相交的那一瞬, 她慌乱失措地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方谕颤颤巍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脑袋里嗡嗡作响。
陈庆兰又说:“后来我想起来, 那天家里开会批.斗他的时候, 他话虽然说得难听,但好像每句话, 都是在刺激他爸妈,让他们赶紧把你送出去。”
陈庆兰看着他,“所以, 他应该是听到了吧。”
方谕怔怔地问:“听到什么?”
“听到陈胜强在和那个书院商量。”陈庆兰静静道,“说不定他俩, 本来是打算把你们都送进去。”
方谕愣在那里。
他呆呆站在那儿,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脑袋里突然一阵撕扯头皮似的痛, 恍惚间他又看见陈舷, 看见他惨白的脸麻木的眼, 听见他沙哑地说,快跑。
快跑,方谕。
快跑。
方谕眼前一阵发黑,缺氧般地呼吸不上来了。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扶住了旁边的墙才堪堪稳住。
全世界都天旋地转地眩晕起来,方谕捂着脑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可鲜血淋漓般的残酷事实仍然犹如翻天的巨浪,将他卷入其中,让他在窒息的残酷里缺氧。
方谕指尖开始发抖, 他呼吸不上来。几天内的过去和十几年前的往昔铺天盖地的卷来,他盯着沙发上的纹路出神,那蓝白格子纹路的毯子,上头的一个个小格子像一个个细小的牢笼。
方谕像要活活昏过去,马西莫赶紧跑了过来,本着员工对老板的人文关怀,扶着他关切地问了好几句。
方谕什么都听不见,他怔怔地望着那些格子,脑子里缓慢地过了一遍陈舷所有的不对。
对了。
这就对了,全都对上了……陈舷早就知道,他就是听到了……方真圆打算把方谕也送进去,陈舷听到了……
所以陈舷会说没什么对不起他的,所以陈舷明明这十几年都没回家见过老陈,却知道老陈是因为极端的心虚和愧疚才把这么大的遗产留给他……所以陈舷见他第一面才会去吐,所以陈舷才会跳到江里神志不清的时候,还一遍遍念着让他快跑……
陈舷早就知道。
陈舷什么都知道。
方谕忽然又想起那通电话。
“电话……”他哆嗦着声音,“对了,那个电话……所以他才突然大半夜的打电话……”
马西莫懵逼:“什么?”
方谕回过神来。他转头看了眼马西莫,把他推开,转身晃晃悠悠朝着方真圆走过去。
方真圆连连后退几步,满脸慌张不安,满头长发散得狼狈。
方谕的眼泪从眼睛里滚滚落着,可他却好似一无所知,并不抹泪,只麻木又怨恨地死死盯着她,声音颤抖:“你真送他去了,是吗?”
方真圆嗫嚅:“他不正常了啊,连你都搞,也是没办法……”
“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方真圆一哆嗦,哭了起来:“你喊妈妈干什么?妈妈也是为了保护你——”
“你明明还想把我也送进去!”方谕喊,“你就这么当妈的!他也管你叫过妈!过年过节他都会送你花,帮你做饭!你就这么对他!你就这么当妈的是吗!?”
方真圆嘶吼:“他把你给洗脑成个同性恋了!”
“那是我先起头的!!”
方谕声嘶力竭,“我早跟你说过了啊!是我先起头的!是我追的他!!”
“不是你!不是你!!”方真圆尖叫,“陈舷都说了!他自己承认了,他说了都是他!你别再给他说话了,他都把你骂成什么样了,你为什么还要给他说话!!”
“他就是个精神病,他是个骗子!他会装会演啊,骗得你这么多年都不回家,骗得你跟我不亲近!骗得我好不容易又幸福起来的家又碎成这德行!你别再听他的了行不行,我是你妈啊!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你有一句话是为我吗!?”
方真圆一哽。
“从小到大……你有一句话,是为过我吗!?”
方谕深吸一口气,“小时候我叫你离婚,你不离,我都被他打的脑震荡住院去了你都不离!就哭着跟我说会好,会好,你爸爸会变好的!狗屁!后来好不容易你去离婚了,就把我放在荷城不管我,连个电话都没有!那么多年,我也就过年的时候,才能接一个你的电话,剩下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总说自己要忙直接挂断,叫我有事和外婆说!”
“小时候不是你养我的,长这么大,你连我小学和初中是在荷城哪上的,是哪个班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要我跟你亲!?”
“十四岁的时候你突然就又结婚,你连问我都没问过我,也不顾我同不同意,硬扯着我到了宁城,你都不过问我的意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现在凭什么亲近你!?”
“初中还在荷城的时候,周延去学校把我打了,同学给我起外号笑话我,我哭着给你打电话,我说太丢人了,我被同学笑话了欺负了,你就给我发了二百块钱说去吃点好的换换心情?我说我要转学!你记得你说什么吗?你说小孩子哪儿有那么多脸面尊严!”
“现在你说,我不亲近你,是因为陈舷?我告诉你,方真圆,要是没有陈舷,我十四五那会儿就会为了报复你去跳楼!”
方真圆哑然地看着他,泫然欲泣,一脸委屈:“别这么说,小鱼,别这么胡说八道……你不能做伤害自己的事情啊,也别听他们瞎胡说呀!这些都是外人,他们是想拆散咱们母子……”
方谕早已免疫她这套:“滚。”
说罢,他稳住身形,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方真圆。
“我告诉你,方真圆……我绝对会起诉你的。”
“……什么?”
“那种地方犯法,你把人送过去,绝对也违法。”方谕说,“你给我等着吧,我明天就去找律师。”
“什么?”方真圆瞳孔一缩,“你说什么呢!?小鱼,我是你妈!你怎么能对自己亲妈做出这种事!?”
方谕捂着脑袋转过身,不想再说话了。
“小鱼!”方真圆急切地上前来,想拉他的手,声音颤抖,“小鱼,你……小鱼!”
马西莫转身上前,连笑带推地把方真圆带了出去——方谕显然不想再理会她,那秘书要做的就是让对方马上从老板眼前消失。
马西莫是个好秘书。
病房里安静下来,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了,只闻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
方谕跌坐在沙发上,手捂着脸,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尚铭走过来,拿给他一瓶水。
方谕接了过去:“谢谢。”
尚铭没说什么,只是拍拍他肩膀。他转头,一脸难言地问:“所以,舷哥当年突然走,就是……”
“就是被送到了那儿去。”陈庆兰说。
方谕的心里先咚地一声巨响,又忽的漏了好几拍。
他把水放到脑门上,贴着冰凉的瓶身缓神。
尚铭声音也沙哑艰涩,喉咙里像有捧沙子:“之后出了什么事?”
“他在里面待了两个多月。”陈建衡接下话头,“事情我也是之后才知道,不是亲眼看见的。家里开会批评他那会儿,陈胜强说要把孩子送过去的时候,全家都反对——说是全家,其实也就只有我跟大姐。他爷爷奶奶早去世了,家里只有我们一群兄弟姐妹。”
“我俩反对,陈胜强也就没坚持。谁知道他阴奉阳违,还是把陈舷送进去了,但对我们说是事情已经解决,他们送方谕出国去意大利,陈舷就送回去上学,给强制分开了。”
“既然解决了,我们也就没再多嘴。直到两个多月以后,陈胜强又给我们打电话,说要聚聚。我过去以后,就看见他瘦了一圈,他坐在圆桌后头对着我惨兮兮地笑,要了好多酒,红的白的都有,把自己喝得脸通红,然后跟我说他后悔了,他说陈舷跳楼了。”
“……跳楼?”
“从那个书院学校的四楼跳下来了。”
陈建衡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刚抽出一根,他又看见墙上贴着的禁烟标志,又默不作声地把烟塞了回去,“被打断了胳膊,踹得胃出血,身上大大小小全是伤。总是想跑,就给他关禁闭,几天几夜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最后被逼急了,逼疯了,他就从四楼跳了下来。”
方谕一哆嗦。
“幸好命大,有棵歪脖子树挡了一下,给他做了缓冲,没死成。因为这事儿,书院里的学生们就暴动起来,才终于把事情闹出去。”陈建衡说,“警方介入了,陈舷才被送回来。”
“后来,警察又联系上了陈桑嘉,就是陈舷他亲妈。”
“她一看陈舷成了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儿,就跟陈胜强打起来了。”
“当时闹得很厉害,直到半个月后陈舷醒过来,他俩都还在互骂。那时候他转出ICU了,去了普通病房。”
“大约真是自己生的有感应,陈桑嘉那天跟他吵着吵着,突然就想看看陈舷。结果她转头一拉开门,陈舷就坐在窗框上,半个身子都在外面,望着底下发呆。”
陈建衡缓缓地叙述,“门一开,他突然就回过头,朝着他们就喊起来。他一边尖叫一边说他不回去,他要去死,他说他打死都不会回去了。”
方谕合上眼睛。
一片黑暗里,他紧紧攥住手里的水瓶,指尖一阵阵发抖,发白。
“陈胜强那会儿火大,朝着他就喊有本事就跳,还是没学乖。”陈建衡说,“陈桑嘉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推走,转头对着陈舷边哭边哄,好不容易才把陈舷带下来。她抱着他就哭,陈舷就一直往她怀里钻,看怪物似的看着陈胜强。”
“他也哭了,但是没敢哭出声,他就一直呜呜咽咽地吞声音,跟陈胜强说对不起。他说他再也不见方谕了,他说他再也不敢了,一边说这两句一边喊,一边抱着他妈往后退。”
“陈胜强说,他一下子就木在那儿了。他说他没见过陈舷那个眼神,他说他不像在看父亲,像在看一个要吃他的怪物。”
“我给了他一拳。”陈建衡说,“那天晚上我把他打了,打进了派出所,我骂他是个畜生。”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陈舷。”
陈建衡深吸了口气,“他被他亲妈带走了,陈桑嘉提了诉讼,抚养权被转移到了她那边。我听亲戚说,陈舷后来没有高考,就靠着之前考下的一级证走了单招,上了个大专。”
“他去看了好久的心理医生,听说确诊过惊恐症,创伤性应激,后来还有什么失忆症……是个什么性的失忆症,但是名字……”
“解离性失忆症。”
身后冷不丁传出声音。
陈建衡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陈白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斜靠着门框站在门口,不知道把话听了多久。
陈白元朝他吹了声口哨,叫了声:“叔叔。”
“……”
陈建衡一阵无言。陈桑嘉早跟陈胜强离婚了,他跟这个算得上拐了好几个弯的小亲戚已经没什么关系,属实是不用担这一声叔叔。
但这不重要。
“什么是解离性失忆症?”他问了句。
陈白元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病历,身后跟着两三个护士。他把病历放到床头去,转身把床边几个仪器检查了一遍:“解离性失忆症是一种心理障碍,简单来说,就是回忆不起来一些重要信息。不是那种你也会有的失忆,比如想不起来昨天吃的什么,他是连平常人一定会记得的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信息都想不起来。”
“和平常的失忆症不一样,解离会让他会经常有一种和自己自身的脱节感。他会对自己的意识、自身、身份发生现实性断裂。说的普通点,他时不时地会有灵魂离体的感觉……这边数值有点异常,记一下。术后三小时内情况比较重要,你要重点监测。”
指挥完护士,陈白元转头继续:“他经历的事太过严重,所以大脑开启了防御自保机制,会自动切断身体的感受,才会有这样的病。解离严重的时候,他会一整天都没记忆,就只记得早上坐到沙发上,回过神就已经晚上了。”
陈建衡脸色难看。
陈白元看了他一眼,转头又越过他去看方谕。方谕坐在沙发上沉默,两眼眼眶通红,脸上都是泪痕,眼泪还在扑簌簌往下流。
感受到他的目光,方谕撇撇头,和他四目相对。
“病人家属那边,医院会联系,没什么事的都走吧。”陈白元最后敲敲病历,转身离开,“别打扰医院秩序。”
陈白元走了,走到方谕旁边时,他走过来,伸出手。
方谕抬头,一脸茫然。
“他口袋里的,”陈白元说,“替他保管吧。”
方谕将他手里的东西拿了过去,那是条银项链。
“他要几天才醒?”方谕哑声。
“个人体质,因人而异,没法保证。”陈白元说,“但半个月内能醒。”
“谢谢。”方谕低下眼帘。
“不客气。”
办完了事,陈白元转身就走。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方谕还是在掉眼泪,他吸了吸鼻子,两只眼睛都红得肿了起来。他低头看手里的项链,项链是四四方方有些不规则的一块方形,做成了本书的形状,似乎可以打开。
这是可以打开的项链,方谕看了出来。
他伸手把它打开。
他愣在了那里。
项链里,是方谕的一张不知什么时候被抓拍下来的照片。
背景晴空万里,十几岁的方谕侧着脸,有点不高兴地盯着别处。
照片已经发白斑驳。
方谕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