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嫁谁
众人面如土色, 震惊得久久没回过神,甚至险些怀疑耳朵出问题了,杯中的酒无意间颤颤洒到了外面, 纷纷不知所措, 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郎灵寂亦瞬间冻住,带有几分不可思议, 缓缓地侧过头。
鸦默雀悄。
真正的主角文砚之已被请上来,从容不迫地掀袍与王姮姬并排跪在一起, 挺直身板接受陛下赐婚。
郎才女貌, 佳偶成双。
“……好, 朕便应允,择日为你们赐婚,贺尔等天赐良缘。”
皇帝声音朗朗,金口承诺, 片刻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婚事竟已一锤定音。
皇帝不为王小姐选谁为婿负责, 他只是龙椅上的傀儡,负责赐婚颁旨。
他流畅说出的每一句话,为王小姐选新婿预先排演好的,即便新婿人选临时改变。
按照章程, 过几日王小姐和新婿亲自入宫, 在太极殿内正式受陛下的赐婚, 领受盖玺的圣旨。
王姮姬与文砚之双双纳头拜下, 看上去是一对璧人,宜室宜家。
他们彼此互相望了望, 心有灵犀,秘密只有对方知道。
皇帝的承诺是一道强有力的保护屏障,生米煮成熟饭,尘埃落定,任何人再不能更改婚事。
司马淮眺向二人,五味杂陈。当初在田野间结义为兄弟时,三人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曾想到他那两个结义兄弟会结为夫妻。毕竟时过境迁了。
章程过于丝滑,合情合理,没半分停顿之处,好像事情本身就该这样。
这时,震惊过度的众人才迟迟回过神来,新郎竟不是郎灵寂。
有人窃窃问:“这位公子是……?”
显而易见,这位姓文的新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原来王小姐倾慕的一直都只是个平民,与琅琊王无半点关系。
甚至有人认出来,文砚之是御史台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支持科举考试制度改革,曾经公开聚众诋毁过琅琊王氏,谤议朝廷。
前些时日闹过流言,王小姐在野外骑马时被一寒门使卑鄙手段玷污了清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可奈何只能委身下嫁。
当时王家力压此谣言,人人都以为捕风捉影,谁料又发酵起来了。
王氏那等豪横之户竟不计前嫌收一个寒门为婿,定然因为小姐已然失贞,甚至腹中珠胎暗结……
众人不由自主盯向角落处的琅琊王——王小姐的原定未婚夫,疑问,怜悯,嘲讽,炙烤的目光犹如火烧。
这寒门好恶毒的上位手段!
琅琊王忍得?
王氏忽然更改女婿人选,正常人定然勃然大怒,当场掀桌理论,与那个杀出来夺妻的寒门对峙。
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向来是朵双生花,亲密无间,关系俨然裂出了痕。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
郎灵寂沉默如一尊石像,好似被无形的箭刺中,如同被遗忘的影子。
一切那么突然,陌生,超脱了轨道。
他慢慢抬起首来。
许久,他无声,似无言以对了。
王章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其余王氏子弟表情各异,大多佯装饮酒或夹菜,看样子皆通悉内情。
族中古板的老辈如王慎之等人已看不下去,满脸怒容,眉头紧绷,借着更衣的由头拂袖而去。
王戢拳头紧攥,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场面僵滞良久。
毕竟是王小姐选未婚夫,众人愣了片刻,便心照不宣道出恭贺的话语,暂时忘记贵贱不能通婚的规矩。
恰如冬天的太阳,光罩在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气氛诡异,场面凝冻,喜庆感烟消云散,倒像肃穆的灵堂。众宾犹如被雨打的鹌鹑,疑惑颓废,意兴阑珊,各自无话,宴会没持续多久便支零破碎了。
长久以来,琅琊王一直以王小姐的未婚夫自居,从今以后换人了。
月夜,两片乌云笼罩。
众宾离去后,王氏内部清点礼物,收拾善后,又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姮姬和文砚之已订了婚,二人腕间各自簪了纯洁的山茶花,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贞爱情,不灭不渝。
王家子弟有的托病回房休息了,有的还留下。王戢、王绍、王瑜等人提前都知道九妹婚事有变,平稳接受了。
陛下已承诺赐婚,文砚之正式成为王家赘婿,今后入王氏族谱,之前王章提出的那几点条件,文砚之该当履行了。
要娶九小姐,文砚之需以入赘的身份,放弃仕途,放弃原本的信仰,一辈子效忠王氏,踏踏实实在王氏当赘婿。
王章万般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逼问:“答应老夫的事,你可还记得?”
文砚之紧咬牙关,毕恭毕敬说:“小生记得。”
王章捋须点点头,“若你违背诺言,老夫随时会把你扫地出门,到时莫怪老夫无情。今日已晚便先休息吧。”
王章虽抛弃了琅琊王,对文砚之没什么太好的脸色。寒门与士族的阶级差异犹如鸿沟,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罢了。
王章年过六旬,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为女儿做了这辈子最离经叛道的事。
有时候他自己都想笑,到下面见了列祖列宗,他定然会被骂溺爱女儿,置家族前途于不顾。
可他这辈子平流进取,就做过两件离经叛道的事,这算一件,另一件事纵容王戢失手杀了先帝……
有什么罪,让他老骨头来扛吧。
文砚之听罢训话,缄默退下。王姮姬与他一道,送他回阁楼去。
“文兄,爹爹是心肠最好的人,只是嘴上严厉些。你心里不舒服吗?”
文砚之苍白地勾勾唇,苦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能入你们王氏大宅已三生有幸。”
这话夹杂自嘲的意味,听起来像反话。他本有追求有理想,被迫放弃仕途委身王氏当个窝窝囊囊的赘婿。
王姮姬沉吟道:“若文兄不方便,今后我们一同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人子女,我必须早晚侍奉爹爹喝药洗漱,让他晚年恣意快乐些。”
文砚初摇头拒绝,“我懂,父母在不远行,小生只求及早为郑蘅兄研出的根治毒素的药方,万万不敢有此奢求。”
王姮姬弯唇道:“你总是礼貌得过分,其实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未婚的两人牵着手释然笑笑,缓步吹着夜风,走一路谈心了一路。
文砚之潜有隐忧,不知陛下是否起驾回宫了,如果有可能他想趁今日与陛下私下里见一面。郑蘅毕竟是王家人,有些心事无法对她明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王氏宅院仿佛吞噬人的坟墓,暮色中层层叠叠,困人牢笼。
月上中天,明亮如雪,蝉鸣阵阵。槐树张牙舞爪的浓黑树影随风摆动,深蓝色的夜空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一层夜雾缥缈着,乌鸦栖息在弯弯曲曲的枝桠上,人间恍若变成黑与白,不是月亮的惨白,就是万物的纯黑。
肃杀凛寒的夜晚。
王姮姬和文砚之抱着几件称心的新婚礼物徐徐走过来,言谈之间甚为和谐,商量着大婚的吉日。
石桥边上,郎灵寂半倚半靠着,懒散地喝着一杯酒,酒中盛满了月光。
他一身鸦色轻缎长衫随风浮动,满身霜寒之气。墨色的发,冷色的眼,似乎整个人也融入到黑暗的夜幕中一同沉沦。
许是醉了缘故,闻她,“过来。”
文砚之愣在当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避着帝师,就怕狭路相逢发生争执。
青筋暗暗暴起,唇死死抿成直线,既然避无可避,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然而文砚之被当成了空气。
王姮姬笑容亦凝固,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并不想和他多说,尤其是文砚之在场的情况下。
擦肩而过时,郎灵寂拦住了她。
王姮姬被他笼罩,脚步微沉。
文砚之怒色升腾,本着正面交锋的准备,欲上前救人,呼喊巡逻的侍卫。
郎灵寂平静地乜了眼,如漆黑的天幕,漠视一只卑贱的蝼蚁。
这眼神,太熟悉不过。
前世她执意拒绝许昭容进门时,他就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王姮姬走夜路遇见疯子发疯,怕连累了旁人,哑声道:“文砚之,你先退下。”
郎灵寂拦在她面前的手,月光下呈苍白的冷釉色,仿佛一具尸体,平静中夹杂几分癫狂暴风雨的毁灭意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别叫人。”
文砚之不肯,被王姮姬再三勒令,才勉强退到槐树后,警惕着这边动静。他黯黯然捏碎了拳头,在这王氏大宅,他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寒门。郑蘅是他未婚妻,此刻被遣走的人居然是他。
湖畔月色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浓黑而朦胧的影子像一对旖旎的恋人——彼此相互诅咒的昔日恋人。
“紧张什么?”
郎灵寂似怜似厌,“那么着急支他走,还怕我杀了他?”
王姮姬定定,“你当然不敢。”
“可你杀了我。”他轻声幽怨着,漫不经心,“九小姐高高在上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杀人诛心。”
杀了他多年辛苦钻营,杀了他日复一日的盘算谋划,杀了他对未来的一切,使他所有的所有毁于一旦。
“多残忍呐。”
王姮姬瞪着他,目光如箭。
失去情蛊的控制之后,她与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琅琊王,你醉了。请别挡路。”
不叫侍卫不是因为她怕他,而是念在他辅佐王氏多年之恩德,不愿把事情闹大,使双方鱼死网破。
毕竟他对琅琊王氏还有残余价值,父兄在朝堂上还要与他合作。
郎灵寂目光流淌得很慢,犹默默浮现于黑暗的夜月清辉,隔着三尺的距离,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她,似把她身上每一寸都看千千万万遍。
素来稳坐钓鱼台的他,定定问,
“姮姮,再说一遍,你嫁给谁?”
王姮姬微微扬起了下巴,“文砚之。你白天也听见了,何必多问废话。”
他冰冷的鸦睫眨了眨,置若罔闻,“退了吧,我原谅你,就当没发生过。”
王姮姬愕然张了张嘴,不知他怎么大言不惭地提出这种无理请求的,“不可能。”
说罢就要越过他离开。
“七月十五,我们成婚吧,”他从后面静静地说,有种可怕的偏执,“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是你之前亲自选定的。”
王姮姬不怕他恼怒发疯,只怕他日夜纠缠,像影子似地黏着,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郎灵寂,你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了,好聚好散,似这般纠缠有何意义。否则待我告诉爹爹和兄长,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她森寒的语气犹如一根根钢针,狠狠扎入心脏。
郎灵寂的酒意终于被唤醒了几分,道,“……以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王姮姬:“不算数了。”
“你变心了。”
她理了理衣襟,“就当我变心了吧。”
他问,“那寒门书生究竟有什么好?”
“哪里都不好,我却偏偏喜欢。”
郎灵寂闻此终于冷笑,平日那稳坐钓鱼台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却偏偏喜欢”。
所以呢,他算什么?
他在外面为王氏卖命,而王氏内部密谋退婚,连他救过数次性命的王戢都欺骗他,敷衍他。
明明他再三强调过,他的条件只是王姮姬,只要一个王姮姬。
扪心而问,自从入仕以来他做的桩桩件件,全是为了琅琊王氏。
九品官人法,积弊已久。
豪门右族,肆意占有田地,侵占国家财富,使国之户口少于私户。
琅琊王氏,更篡逆弑君。
桩桩件件早已触怒了皇室,他一直昧着良心帮琅琊王氏。
眼见如今江州战场已定,皇帝已在掌控之中,天下再无顾虑,王氏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琅琊王氏将他的一生拴住,要他当牛做马,却因王姮姬一句“喜欢”,轻轻易易将婚约给了另一个寒门。
琅琊王氏,还真是对人用罢就丢。
“好个我却偏偏喜欢。”
他道,”既然以往都不做数了,作罢便作罢,便祝王小姐和那书生百年好合,今后再也不打扰王小姐了。”
王姮姬好容易摆脱了纠缠,难受得紧,决然离开。
“但愿殿下你说到做到。”
郎灵寂指骨攥得发抖,寸寸睨着她的背影,几乎凝冻成冰。
王姮姬立即脚步踏出,离他越来越远,不再应声,背影坚韧。
郎灵寂却又将她拦住,咫尺之间呼吸交织。
王姮姬再度一震,浮起怒意,“你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他呵呵,“不是你们先出尔反尔的吗?”
她耐心已耗尽,咬牙切齿下最后通牒:“别再纠缠,否则我真要喊人了。”
郎灵寂那柔淡的声音若深山流泉,雪化为水,尽了此生最大的柔情,“别闹了,玩笑已经够了。收回白日的婚约,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吧?”
前世今生,他从没这般挽留过她。
她想让他低头,他低了。
王姮姬毫不犹豫打断,“做梦。”
郎灵寂黑渗的眸顿时比最黑的夜色还深。
王姮姬趁着空隙,再次将他推开。那边的文砚之闻声,立即伸手将她牵住,意态是那样亲密,默契深深,两人相携快步远去,如避豺狼虎豹。
“你再多耽搁一刻,我便要喊人了……”
“府邸是该加强戒备。”
文砚之对王姮姬说着悄悄话。
郎灵寂沉然阖上眼睛,良久良久静若石像,心头恍若雷电劈过,骤然将定亲的巨锁斩断了。
她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男人牵手,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他睥睨着粼粼月光浮现湖面,醉意朦胧,活着没甚意思,跳下去算了。
王姮姬,行,真行。
琅琊王氏,也够行。
春日已经正式来到了,春夜却没有任何温暖,反而漂浮着饱蘸风雪的寒气,伤口被冻得隐隐作痛。
王宅内照亮夜路的明灯,在夜雾的弥漫下宛若黯淡摇曳的火苗,摇摇欲坠,充满了无力感,让人半醉半醒地游荡其间。
王姮姬走后很久很久,郎灵寂依旧在原地呆着,他今日这么一身纯黑的素服,仿佛在为自己的命运披麻戴孝。
他想到了前世的事。
前世,她也是这么倔强。
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自己选婿,而且相信一见钟情。
新婚时候,他们相敬如宾,是贵族圈里的模范夫妻。只不过后来他们因为某事发生了一场巨大的争吵,离心离德。
她怄气了半年,过世了。
他按礼节按部就班地料理了她的后事,坟头草青青,也没想到她那么脆弱,因为这点小事就过世。
人死不能复生。
他遣人在她坟前种了两棵红梅,每年隆冬都开花结果,在地底下百无聊赖之余,可以欣赏欣赏。
他确实不爱她,却承诺过守护她。
意外让她英年早逝,是他的错。
重来一世,她记恨上了。
对于这种随心所欲的高门贵女,郎灵寂没什么办法。对于同样过河拆桥的琅琊王氏,也没什么办法。
……
清晨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钩子般的枝叶末端,要坠不坠,氤氲着潮气。
这等季节天色最是要命,寒气侵入骨髓,黏糊糊,阴云压抑地笼在低空之上,混混沌沌,万物都进入一种低靡的氛围中。
郎灵寂在家主王章的院落门前,在黑夜中伫立了一夜,冷雾吸入肺腑深处,玄黑的衣襟被清晨的露水打湿。
起早洒扫的丫鬟们见了几分唏嘘,帝师哪曾有过此刻这般狼狈。
发生了那样的事,谁也受不了。
帝师哪哪都好,为王氏做事良多,却说抛弃就被抛弃了。
丫鬟们回禀道:“琅琊王殿下,家主近来疾病缠身,不见任何人。”
郎灵寂垂眼道:“多谢。”
却不走。
他情绪上一如既往的平,眸中寒色浮浮,比天边的北极星的还冷。
看来是不见太尉不罢休。
良久,门终于拗不过打开了。
王章头上系着抹额,病体缠身,昨夜饮酒引发了病根,休息得并不好。见了郎灵寂,请他坐下,沏了壶龙井暖暖身子。
“雪堂身上还有伤,这么早便在外面,仔细着了风寒。”
郎灵寂木然坐着,未曾饮茶,开门见山道:“伯父该当知道我为何而来。”
两人很早以前就在一块互扶互助了,可以算是忘年交。多年的交情,同仇敌忾,彼此都晓得对方的心思。
琅琊王氏,门高非偶,毁婚弃约。
王章抿抿唇,缓慢喝了口茶,意味悠长地说:“雪堂,这事怪我没提前知会你,姮姮和你不合适,若是硬凑了这桩婚事,才是毁了你们二人的一辈子。”
郎灵寂犹如死水,“所以呢?”
王章道:“她自小就是脾气执拗的,看中了谁便更改不了,同样,看不中谁也是永远看不中的,你应该也明白。”
“既然你们双方都不心悦彼此,莫如及时止损,各自婚配,我王氏女儿那么多,殿下可随意另挑选一位,权当补偿。”
郎灵寂神色不动如山,反问道:“太尉当在下是什么,配种的猪狗么?随意更改新娘人选。白纸黑字的契约写得明明白白,太尉却纵女悍然毁婚。”
王章亦微微板起脸,“王氏当年之所以与殿下订立那道契约,全建立在小女一心倾 慕您的情况下。如今小女既执意更改,契约便不存在了。殿下若实在气不过,就此断了与我王氏的联络也罢。难道自视江州一役有功,便想威胁我琅琊王氏吗?”
郎灵寂这次连冷笑都欠奉,他被王氏当牛做马使唤了半辈子,背弃皇室,将朝臣得罪个精光,手里沾满了血腥。
如今王氏一句“断了联络也罢”,一脚将他踢开,从前他做出的种种努力,殚精竭虑的心血,王氏可也会如数奉还吗?
他稍内敛了情绪,沉沉吸气道:“伯父,雪堂已无路可退,请您慎重考虑。”
右手缠着绷带,饮不了茶盏。
覆水难收,换不了站队。
人入绝路,无可回头。
“即便在下与姮姮不合适,她与那位文公子也是不合适的。”
“那一位可是帝党。”
王章难以理解他的执着,郎灵寂以往总表现得冲淡澹然,很少坚决争过什么,就连给他一个帝师的地位而没让他任尚书监,他都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如今,死死咬着姮姮的婚事。
当初是姮姮主动追慕郎灵寂的,郎灵寂是被动者,两人私下里也是姮姮主动的时候居多,郎灵寂比较冷漠。
此刻是怎么?反过来了?
事情当真有些诡异,可越诡异越不合常理,证明王家之前忽略的细节越多,姮姮做的预知梦越有可能是真的。
为了保护女儿,为了不让噩梦成真,王章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若真冤枉了郎灵寂只能冤枉了。
王章道:“虽然文砚之是寒门,但姮姮喜欢。老夫亦与他约法三章,保姮姮此生幸福,就不用琅琊王殿下多担心了。”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王章咳嗽连连,还要回榻上去养病。
送客。
郎灵寂默然,不声不响一句,“这么多年,在下可有对不起王氏过?”
王章脚步一滞,漠然回答,“殿下,过度执著只会害人害己。”
留郎灵寂独自一人在桌边,茶水冒出轻淡如雾的烟。
鼎盛的琅琊王氏,溺爱女儿的父亲,圣旨赐婚,这是一个死局,天衣无缝固若金汤的必胜之局。
不知她和文砚之暗中谋划了多久。
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即便是他也破不了。
他被前世业障的锁链连着,如在梦中而实堕入彀中,一梦黄粱。
明明晴天白日,却让人处处黑暗在蠕动,遮挡视线,望不见前路。
郎灵寂太阳穴很疼,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失去了一贯冷静清醒的头脑。
王姮姬和王章父女俩就像摇篮中的幼稚婴儿,态度固执,拒绝协商,也根本听不懂话,任凭怎样轻声细语吟唱谣言曲,都不能阻止婴儿的哭闹。
所以呢,就这样了。
……
郎灵寂在王宅那片种满芭蕉的八角亭边,约到了王氏小一辈中最有话语权、最有希望未来当家主的王戢。
天凉如水,芭蕉肥大的叶片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亭子周围显得古朴静谧,时而一二鸟雀的啁啾声,找不见鸟雀的影子,阶上爬着墨绿色零零星星的青苔。
王戢这段时日避着他,郎灵寂晓得,可他必须找上门。
面对昔日同袍,郎灵寂请求王戢劝说父亲和九妹,挽回这一段婚事。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正。
王戢闻此深深地被刺痛了。
何尝不知王氏对不起琅琊王,何尝不知爹爹和九妹的翻脸无情……可王戢在这个家只是小辈,根本插手不了。
九妹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她外表虽柔弱,内心清骨铮铮,大有主意。
“雪堂,”王戢歉然叹息,满脸灰败之色,“抱歉,我亦无能为力。”
“九妹只是个小姑娘,爱玩爱闹,芳心有变是常有的事。她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她不喜欢的婚事,我们绝不会逼她的……即便是你也不行。”
人心肉长,哪有均齐。
王戢咽下满腔血腥气,一狠心将腰间匕首拿出来,递到郎灵寂手上,道:“你在皇宫和江州两次救过我性命,我背信弃义,辜负于你,你便将我这条性命拿走吧。”
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处处躲避,王戢无颜再面对友人。
郎灵寂指骨微屈抚过匕首,有种时过境迁的静寂,“我要仲衍你的性命作甚呢,十条性命又能换回什么。”
王戢越发难受,青筋暴起着紧抿着唇角,将跌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
“九妹与你的婚事不成了,但王氏仍与你风雨同舟,相互合作共就大业。”
郎灵寂摆摆手,琅琊王与琅琊王氏风雨同舟的时代已然过去,今后怕是只剩分道扬镳。最高兴的,大抵是他们的陛下吧。兰因絮果,王郎两家最终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多么无趣的落幕啊。
可惜了前几日他为琅琊王氏设计的一番蓝图。
可惜了从前他焚膏继晷投入的那些心血。
“不必了。”
建康城虽富贵,他怕也不能继续待下去,及早收拾了包袱回琅琊郡去。
“雪堂……”
王戢内心滋味难熬,刚与父亲发生了一场争执,被批评哥哥不向着妹妹。
本朝以孝治天下,爹爹的决定在王氏没有任何一个儿子能违背。
如今爹爹疯魔了,宠爱九妹无边无际,谁对九妹好谁就能当家主,连姮姮要寒门入赘也满口答应。
他呕心沥血操练武艺多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上家主,光宗耀祖,绝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
即便是他,也不能忤逆九妹的意思。
“雪堂,真的抱歉。”
说罢,王戢再不愿在此尴尬氛围中多逗留,捡起了匕首匆匆离去。
郎灵寂站在太阳底下很冷很冷,一片孤簌,西风飒飒吹得长袍带猎猎。
求告无门的滋味,今日是见识了。
他凝了会儿,又喟然笑了。事情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明明才一夜,几个时辰的时间,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他井然有序的人生,忽然被搅合得一团糟。
除王戢之外,另外几个王氏子弟也对他退避三舍。王瑜事事听王戢的,一直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
其余关系比较疏远的,如王绍、王崇、王潇之流,因九妹的退婚直接与他断绝了联系,之前的合作统统取消了。
老辈的王慎之劝道,“世事无常,琅琊王殿下另觅佳偶吧。九丫头固执,与她的婚事你别想了。”
郎灵寂听了。
雨色濛濛,天空犹如一泓碧琉璃,氤氲着阴郁的气息,凉凉的风吹得人发寒,裹挟着雨点,潮湿又黏腻。
藏书阁,文砚之正在翻阅一卷有关蛊术的古籍,废寝忘食地研制解药,忽然间一片阴影笼罩,抬头,帝师在他面前。
郎灵寂道:“能谈谈么。”
文砚之神色凛然。
这是两个男人第一次平静平等地谈话,从前,寒门连仰望贵族权利都没有。
文砚之难抑烦恶之情,见了郎灵寂脑海就浮现老师血溅三尺的惨状,本着读书人的礼节,才勉强落座。
郎灵寂不多废话,径直推出一张薄薄的纸张,上面是房契、地契、田地,以及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钱币。
文砚之皱眉,“什么意思?”
郎灵寂,“您说呢?”
撬墙角的意思,不就为了这吗。
文砚之身为贫穷寒门被人瞧不起,这些田地金钱却可以让他一夜之间跃为富人,坐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如果文公子您主动放弃婚约,这些便都是您的,不够可以再谈。”
文砚之耻笑,“帝师想收买我?”
郎灵寂并不否认,“这桩婚事对我极其重要,对您却可有可无,甚至屈心抑志,彼此交换何乐而不为。”
文砚之凛然将房契地契悉数推了回去,“区区黄白之物,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收买我,大错特错了。”
郎灵寂淡淡唔了声,进一步加大的筹码,“还会在九品中正考校中会定您为一品,使您重返官场,领受太常博士的要职。”
宦海中辅佐帝室的名臣,和入赘王氏窝窝囊囊当个女婿,孰轻孰重怎用多说。
文砚之仍然不为富贵权势迷眼,坚定拒绝道:“九品官人法是小生所反对的,小生不愿被这种落后的制度评级。况且小生与王太尉有约在先,会一生一世照顾好王小姐,绝不会舍她而去。”
他拒绝和郎灵多寂说话,后者浑身透着世故和金钱的臭气。
郎灵寂慢掀了眼皮,“……那如果,我说可以考虑试行科举考试制呢?”
文砚之怔了一怔,怦然心动,没能立即反驳。
科举考试,那是他的梦。
如果是旁人提出这样的条件,他会纳头相拜,会千恩万谢,可眼前之人是血敌,是一条披着华丽外表的毒蛇。
中了诱惑,会万劫不复。
这一点他十分清醒。
而且,无论多么丰厚的条件,他又怎么能拿王姮姬交换?
“帝师请别白费力气了,任何条件小生皆不会答应退婚。”
说罢,他决然起身。
郎灵寂微微提高了音量,“我在此诚心恳请文公子您退婚,任何条件好商量,希望文公子三思,识时务一些。您坚守的所谓清骨,有时候真的很可笑。”
文砚初双唇紧咬,知道这件事是他鸠占鹊巢。但事已至此,婚事已板上钉钉,他需要对蘅妹以及王氏负责。
“若我不答应,你待拿她如何?”
郎灵寂不可思议。
这话问得不可思议。
她有强盛的琅琊王氏保护,琅琊王氏百年风雨不倒,宛若一座坚固的堡垒。
他能拿她如何呢。
只是人生在世,谁也别把谁逼到绝路了。
“文公子志在匡扶社稷,本该翱翔于九天一展才华,而非明珠暗投困在王氏的门墙之中,当一个赘婿。”
“有些东西只在特定的人手里有特殊用途,即便您抢过来也无用武之地,所以还是莫要损人不利己的好。”
“您可以冷静想一想。”
顿一顿,郎灵寂补充道,“您恩师陈辅撞柱,我当时在朝堂的确始料未及,并非故意加害,今后愿登门拜谢致歉向陈公赔罪。”
文砚之听他提起瘫痪在床的恩师,右眼皮狂跳,恩师被他累成那般模样,岂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以弥补的。
郎灵寂失去了琅琊王氏的支持,果然成为落败的凤凰,全无能耐了。
当初陛下所料,果然没错……
既然他们拆开了,决不能让他们重新再聚拢在一起,哪怕半点苗头。相信琅琊王氏落单之后,独自撑不了多久。
文砚之重新坐下,义正言辞道:“退婚之事不必提了。但若帝师登门致歉向恩师致歉,并且重新考虑科举制,我们或许可以原谅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郎灵寂冰凉柔腻地失笑了,“退婚的事不提,那还有谈的必要吗?”
文砚之一凛,心想此人曾经下蛊毒害郑蘅,并非善类,三言两语绝不可能劝其向善。郎灵寂现在事走投无路,才这般低声下气地好说话,一旦翻身便会露出真面目。
王姮姬好不容易解除了婚约,若再落在此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郎灵寂道:“文公子您的那篇文章我看过,写得甚好,可以在朝中先小幅度地实行,多给寒门子弟一些机会。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您愿意放弃婚约的前提下。”
文砚之宛似不闻,坚持初衷,“我也说过退婚之事绝无可能,无论帝师开任何条件。小生还有医书要看,帝师请吧。”
气氛陷入了寒冰冻结中。
交易谈崩,文砚之不再说一个字。
郎灵寂吸了口气。
立场迥然相反的两个人,似乎从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
王氏每个人的态度,都固若金汤。
这场婚事阖棺定论,一个定要嫁,一个定娶,同心同德,加上皇权圣旨的加持,即便神仙来了也无法逆转。
·
小王宅竣工了。
原本王九小姐与琅琊王成婚的新房,而今被一个寒门光明正大住了进去。
可惜琅琊王从图纸到竣工全程尽心尽力负责,最终却与这座新宅无缘,全然为他人做嫁衣。
谁是笑话,琅琊王是笑话。
成箱成箱琅琊王送来的聘礼被遣退了回去,连开封都未曾。
别人家都是送聘的队伍喜气洋洋绵延十里,琅琊王被退的聘礼也绵延十里。
丢人现眼,每一刀都好像在凌迟。
豪门王氏,羞辱人真有一套。
当然王氏并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要速战速决地把聘礼退回去而已,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郎灵寂撑伞站在雨中,静藐着那些自己悉心挑选的聘礼,如一株落满雪的松木,失去了任何人世间的感情。
火红的聘箱被王氏仆人随意丢下,暴力拆卸,又摔又扔,珍贵的瓷器、玉器、茗茶、绸缎等物,已凌乱地散在泥地里,和雨水一同化为烂泥。
琅琊王和王小姐定情的那把巨锁前些日雨天被雷电劈坏了,已没有修复的必要,被王家下人直接丢出去了。
这便是弃子的待遇。
下人问郎灵寂这些退回来的损坏聘礼如何处理,郎灵寂道:“扔了吧。”
下人们遂扔了。
不扔,摆着也确实膈应人。
对于王氏来说,琅琊王只是昨日黄花。腾出来地方,留给未来新姑爷文砚之送聘之用……虽然文砚之是个赘婿,送聘仅仅走个章程。
王氏作为豪门大族,抛弃谁支持谁都是常有的事。
各路贵族亲眷明里暗里对琅琊王冷嘲热讽,王氏的走狗,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了,王九小姐一句不喜欢,琅琊王便像垃圾一样被王氏弃如敝屣。
为人走狗的下场。
王氏曾扶持过许多藩王,那些人得势时自以为掌握天下,却无不是昙花一现,失了王氏助力后便飞快凋零,琅琊王自然也不例外。
官场上惯会拜高踩低,琅琊王被王家九小姐退婚后,比他下位的臣子也纷纷见风使舵,流露倨傲不恭之意,甚至墙倒众人推,刻意上奏弹劾于他。
琅琊王这碟子菜,就快凉了。
今日王氏门中热闹,老家主王章要拿新的婚书给姑爷签,择定婚期。
宅中里里外外挂满了大红灯笼,盆景里移植九小姐最喜欢的红梅花,换上绛红的低地毯,一派吉祥喜庆的海洋。
王家虽然只是招一个赘婿,但该有的三书六礼还是不能省。各种繁文缛节得做得齐全,王小姐婚事必须要大张旗鼓,做足面子,风风光光地嫁给文砚之。
宾客之中大多是王氏的附庸,见主家都对寒门女婿无意见,便也纷纷随大流,送些贺礼,对新婿谀词如潮。
正堂内,王章身着一身暗红褂,拖着病躯拿出崭新的婚书来,给女婿签押。
其余条款还好,主要是今后文砚之不得入朝为官。这是王氏的底线,王氏自不会容许一个政敌迎娶自家女儿。
文砚之亦是一身斯文喜庆的红袍,迟疑挣扎了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婚书上按上了手印,鲜红的颜色。
此刻起,他正式成为王家的女婿了。
王姮姬将他扶起,按理说今后他们不能叫夫妻,而是妻夫。
入赘的女婿要事事皆以妻子为尊,服侍妻子羹汤,在妻子面前不能坐着。
王氏之前招徕过几个赘婿,规矩都是这样定的,几个赘婿现在也遵从得很好。
王姮姬一非刻薄之人,二来她和文砚之乃患难之交,蛊毒之所以能清全依仗文砚之,便不遵守这旧规矩了。
很快有人上前调侃恭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云云,堂上热闹非凡,人人似都习惯了王小姐的新女婿,细看这文人细皮嫩肉的,长得还甚是英俊。
文砚之不喜这等浮华热闹,左支右绌,几个王氏子弟冷眼旁观着。
只有性子和蔼的王瑜帮忙搭腔道:“各位叔叔婶婶,我家妹夫脸皮薄,便不要调侃他了。”
但不调侃是不可能的,文砚之是王氏掌上明珠九小姐王姮姬的郎君,力压琅琊王的人,炙手可热,众人的目光不把他烧透才怪。
文砚之身处热闹之中,如坐针毡,难受得紧。他与王姮姬紧紧牵着手,作为即将新婚的夫妇,手指颤得厉害。
此时他方知琅琊王氏的人脉,盘根错节,绝不是普通暴发户可比的。
王氏的每一寸,他都极不适应。
王姮姬伏在他耳边悄声,透着安慰和鼓励,“文兄你若是不喜欢可以先回屋里去,这里有我和爹爹应付。”
两人咫尺之距,她吐气如兰,珠唇几乎触上。文砚之呼吸窒滞,嗓子发紧,立即摇头:“不,我和郑兄在一起吧。”
王姮姬莫名笑,“早跟你说了别叫郑兄,你怎么还是这样。”
文砚之这才捏捏她软糯的手,沉声道:“蘅妹。”
……
热闹之外。
郎灵寂一个人在幕后。
他们相亲相爱,他们签订婚书,他们甜蜜与共,他们共挽鹿车,他们眉目传情,他们羞涩娇羞。
普天之下的欢喜都聚集在了王家,未婚的新郎和新郎犹如罩了一层金粉,光鲜亮丽,接受高朋好友的溢美之词。
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拥有的一切一夕之间被无情地撕碎了,谨慎布局经营的人生猝然碎成满地渣滓,碾压成泥。
又隐隐觉得,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绝不该如此,本来一切好端端的。
这人间怎么了?
好一个她爱文砚之,她只爱文砚之。
他冷笑。
她懂爱吗?
从前不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