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算数◎

祝无执寻着踪迹追来,看到的便是沈为开挟着温幸妤纵身一跃。

他目眦尽裂,拔剑朝沈为开掷去。

寒芒破空,在两人身形消失的瞬间,剑身狠狠贯穿沈为开的肩膀。沈为开右手脱力,被迫松开了温幸妤,因剑贯来的力道,身体更快向下坠去。

掷出长剑的刹那,祝无执未有丝毫犹豫,足尖一点马背,如一道白虹紧随其后。

在亲卫惊骇的目光中,他一脚蹬在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借力,身影急速下坠。

*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的呼喊,紧接着便感觉沈为开桎梏着她的手臂,蓦地松开。

她睁开眼,模糊间看到沈为开胸口被一把剑穿透,身子更为极速地坠落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雾气缭绕,她看不清景物,只看到一道天青轮廓划破雾气,急速下坠,向她靠近。

温幸妤惊愕不已,没想到祝无执会跟着跳下来。

可即便一前一后坠崖,祝无执还借力加速,但终究是碰不到她。

眼看快要坠到崖底,他感觉离她的距离差不多了,从腰间抽出软鞭,甩向温幸妤,缠绕住她的腰身,用力一拽。

他以更快的速度落下,终于将她搂入怀中。

温幸妤被紧紧抱着,呼啸灌耳、凛冽如刀的风骤然减弱,被隔绝了大半。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能闻见他衣襟上淡淡的酒气和檀香。失重感让她浑身发颤,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别怕,有我。”

耳边风声怒号,她却听得清明。

要死了吗?

到了这种时候,温幸妤反而平静下来。她想,既然自救不了,那便认命吧。

只是很对不住祝无执,白白连累了他一条命。

崖壁的轮廓飞速倒退,雾气逐渐变淡。

突然,视野里出现一抹晃眼的亮色。

“噗通!”

“噗通!”

沈为开和两人一前一后,重重砸入湖水。

入水前的一瞬,祝无执刻意翻转了身,以身为垫,砸在水面上。哪怕水面前一瞬被沈为开破开,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砸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眼前一黑,霎时失去意识。

温幸妤只觉得湖水瞬间把她包裹,耳边传来巨大的水花声,带着泥沙的水涌入口鼻。

她呛咳着睁眼,看到祝无执口鼻溢出鲜血,在水中漫开,双目紧闭向水底坠落,生死不明。

温幸妤惊慌不已,手脚并用,拼命划水,挣扎着向他沉下去的方向游去。

水流的阻力巨大,她因坠崖恐惧而浑身发软,拼命游了好一会,才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腕。

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水面拖拽。

破水而出的瞬间,她剧烈咳嗽几声,呛出几口水,却顾不上自己,立刻焦急地看向怀中的人。

祝无执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口鼻和耳朵里渗出鲜血,被湖水晕染开,滴滴答答落在泥土里。

高空坠入水中,跟砸在地上没什么区别,他却以身为垫,护住了她。

这已经不是祝无执第一次救她了。

抛开八年来那些不堪的爱恨过往,他的的确确,是如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她,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护她的人。

往日恩怨尽数化作乌有,温幸妤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想他死。

思及此处,她眼眶发酸,内心无比戚惶,害怕他真的死了。

温幸妤压抑着哭泣,不敢乱动他,只不停地擦拭掉他口鼻耳朵渗出的鲜血,一声声呼唤:“祝长庚。”

“祝长庚。”

“你别吓我,醒醒。”

他的皮肤冰凉得吓人,气息奄奄。

温幸妤声线颤抖,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湖水。

*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她的呼唤,祝无执眼睫轻颤,而后缓缓睁开。

漆黑的凤眸对上她视线的瞬间,温幸妤感觉到不对劲。

毫无光彩,没有聚焦,空洞而茫然,瞳仁移动着,却始终没看向她的方向。

“妤娘?”

祝无执最开始以为是天黑了,直到浑身知觉恢复,剧痛之余,感觉到被人抱在膝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看不见了。

温幸妤怔住,意识到什么,抬手往他面前挥了挥。

毫无反应。

她鼻尖一酸,泪水又落了下来。

“祝长庚,你……”

祝无执摸索着摸了摸她的脸,入手一片温热濡湿。

他呼吸一下都疼,却是强忍着,温声安慰:“只是看不到而已,起码……还活着。”

话音落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困,眼皮一点点落下,想要就此睡过去。

温幸妤看他瞳孔开始涣散,心口一紧,压抑着哭腔,忙声道:“醒醒,先别睡,再坚持一下。”

“现在不能睡。”

祝无执即将陷入虚无的意识被唤回,他强撑着睁眼,哪怕看不到,也根据感觉注视着她的方向。

他伸出手,摸索着,先是碰到她的手指,而后顺着手臂往上,一路从她的锁骨、脖颈、触碰至下巴。

“让我摸摸你,好吗?我想记住你的样子。”

他怕自己活不到属下找来。

他想在死前牢牢记住她的样貌。

温幸妤咽下泪水,咬着唇内的软肉,克制住泪意,俯身凑近他。

祝无执的手指冰凉,他珍重而小心地,一点点描摹着她的脸,想把她的容貌刻在心底。

丰润的唇,秀挺的鼻,长长的睫毛,温软的脸颊,以及不间断濡湿的眼泪。

他用指腹拭去,指尖点到她的眼角,而后鬼使神差的,放入口中。

是咸的,有些苦。

她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

为了陆观澜哭,为了薛见春哭,为很多人流过泪。

她也时常因他流泪,却都不是什么好的。

怕他的,怨他的,为了逃跑假装的,恨他的。

却唯独没有如今这般,毫无杂质的,因怕他死去而哭泣。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祝无执觉得喉头发涩,好似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竟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才真正拥有。

他双目泛酸,微微偏过头,一滴泪从眼角滚落,没入潮湿的鬓发。

俄而,收敛好情绪,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声息微弱的哄:“别哭了。”

“如果我撑不过去……”

他顿了顿,那句你要记得我,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你就忘了我罢,好好活着。”

他给她带来了太多不好的回忆,还是不要记得他。没心没肺快乐活着就好。

温幸妤泪眼朦胧,拼命摇头:“不,你不会死,你一定不会死。”

祝无执没有回答。

困意一浪接一浪席卷,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对于温幸妤,他有太多遗憾和不甘。

他看不见她,对着一个方向,轻声道:“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你原谅我,好吗?”

温幸妤哪里还有不答应?

如今生死线走了一遭,他为她跳崖,又救了她一次,那些所谓的恩怨,早该烟消云散。

她哽咽道:“如今是我欠你,哪里还有什么原不原谅。”

祝无执笑了一声,胸口传来刺痛,他咳出一口血。

他咽下去,抬手摸了摸她的脸:“既然如此,那你亲亲我罢。”

声线虚弱低哑,带着可怜的祈求。

温幸妤懵住,没想到这种时候,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舌头像打了结:“你…你……”

祝无执叹息一声:“妤娘,我或许活不成了。”

“你就当施舍我,满足我临死前的愿望。”

“也可怜可怜我,好吗?”

温幸妤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回应了他。

她跪坐在地上,祝无执躺在她膝盖上。

俯下身,两人湿漉漉的袖摆衣袂交叠,她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颊,把唇瓣贴了上去。

祝无执的唇很凉,很软。

她正欲起身,就被他抬手搂住,另一只手按住了后颈。

他轻咬了一口她的唇,紧接着撬开她的牙关,吮了一下她的舌尖。

祝无执唇中浓烈的血腥味渡来,温幸妤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这么不要命。

他想多吻吻她,可现实不允许。

喉间传来一阵咳意,他退开唇瓣,侧过头又呛咳出一口血,面如金纸。

温幸妤慌乱道:“祝长庚,你怎么样?”

祝无执胸骨疼痛,他没有说话,好一会压下痛楚,平缓呼吸。

“我没事,你不要怕。”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要怕。哪怕做鬼,我也会护着你。”

温幸妤固执摇头:“别说这些,你不会死。”

“你的属下很快会来救我们。”

祝无执笑了笑,面色惨白,心情却很好。

生死关头,他不在意其他,只想要更多。

“妤娘。”

温幸妤轻轻应了一声。

他顿了顿,嗓音虚弱而柔和:“若我真活着回去,你嫁给我罢。”

“做我的皇后。”

崖底天光明亮,将他的眉眼神态映照地十分清晰。

他很脆弱,他在求她。

此情此景,温幸妤如何拒绝得出口?

她点点头,突然又意识到他看不见,轻声说了句:“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祝无执唇角弯着,双目一闭昏了过去。

*

祝无执属下顺着山路寻下来,见到二人在湖边,而不是摔成肉泥,紧绷的神经登时松懈了几分。

会医术的亲卫给祝无执诊脉,拉开衣裳看了伤,确定肋骨断了三根,小腿骨断裂,另外因撞击水面,受了不轻的内伤。这也是他最开始口鼻渗出鲜血,后来又咳血的原因。

亲卫说,好在沈为开下落快了一瞬,把水面破开,不然祝无执必死无疑。

属下从湖里捞出沈为开的尸体,浑身骨头尽碎,口鼻中冒出的鲜血,把湖水都染红了一片。

温幸妤看着他绵软惨烈的尸身,缓缓松了口气。

总算是死了。

总算不会再祸害人了,这个疯子。

希望下辈子他投个好胎,不要再被生活逼成这般性子。

*

回到祝无执在慈州的别院,大夫已经侯在屋内,曹颂也在。

属下把祝无执抬到床上,几个大夫便开始施救。

温幸妤一直在屋里站着等,曹颂看她脸色苍白,似乎也受了伤,便劝她去看看。

她摇头拒绝,一眨不眨看着大夫施救。

曹颂无奈,只好不再劝阻。

十几个大夫轮流着,一直忙了三个时辰,才把祝无执从鬼门关拉回来。

已经入夜,窗外黑漆漆的,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屋内血腥气和药味弥漫,明亮灯火下人影幢幢,大夫的脚步声,说话谈论声不间断。

温幸妤一直在焦急恓惶的等。

又是过了两刻,大夫到了收尾,给祝无执灌下一碗药后,纷纷锤着肩膀和腰,松了口气,开始收拾药箱。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他怎么样了?”

为首的老大夫道:“性命暂且无碍,但内伤严重,后脑也遭受了撞击,是死是活,就看他能否挺过今夜。”

温幸妤脸色微变,想要说些什么,却因连番的惊惧和忧虑,情绪激荡之下,彻底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再醒来,已是翌日夕阳西下时。

天际霞光万丈,涌入窗棂,整个屋子漫上一片暖泽的色调。

温幸妤睁开眼,混沌的思绪回笼后,顾不得穿鞋,赤足直奔祝无执所在的屋子。

婢女正端水走来,见状“欸”了一声,赶忙搁下水盆追了上去,

温幸妤推开屋门,屋子里静悄悄的,曹颂趴在圆桌前睡着了。

轻步走入内室,看到祝无执还在昏迷,心口一紧。

她快步上前,抖着手指想探他的鼻息,就被一直温热的手,一点点摸索着,握住了手腕。

愕然抬眼,祝无执正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唇角带着虚弱的笑。

温幸妤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又哭又笑,语无伦次:“你没事,太好了。”

“你还是看不到吗?你何时醒来的?”

祝无执给她擦眼泪,虚弱道:“还看不到,你进来的时候,恰好醒了。”

温幸妤看着他迷茫空洞地眼睛,万分难受。

她道:“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倘若他眼睛恢复不了,她便照顾他一辈子。

祝无执却拽住了她的手。

“崖底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墨发披散,脸色苍白,往日漠然的凤眸看不见东西,虚无迷茫。

矜傲的他,暴戾的他,遇见任何事都从容自信的他,如今却如同破碎的玉像,带着仓惶的不安,看起来脆弱又可怜。

她心一软,跪坐在床边,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真挚而郑重的,柔声回应。

“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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