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远望◎

小姑娘软糯的嗓音在耳畔回荡,温幸妤神情怔愣,脸色有些发白。

她扶住旁边的柜台,扯出一抹强笑:“许是有人在楼上观景。”

小辛夷很敏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上前揪住温幸妤的衣摆,仰头看她:“娘亲,你怎么了?”

温幸妤摸了摸她的脑袋,哄道:“我没事,乖宝儿,和宝杏姐姐回去午歇罢。”

说罢,给宝杏使了眼色。

小辛夷虽担心娘亲,却还是让宝杏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晌午的街道冷冷清清,行人稀疏,温幸妤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手中捏着一柄竹扇,心绪不宁。

小辛夷说的男人,会不会是祝无执?

一想到他可能反悔追了过来,温幸妤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呼吸不畅。

此时此刻,她甚至没有勇气站在门口向茶楼看一眼。

她离开汴京已有四个多月,起初的惶然随着日子慢慢淡去。可如今从幼童口中得知这样模糊的消息,她便再次乱了心神。

温幸妤闭上眼,脑海里全是和祝无执的纠葛。

良久,她定了心神,睁开眼去找雇的伙计阿富和阿贵两兄弟,让他们暗中观察斜对面的茶楼,若有异常,不要打草惊蛇,立即通禀她。

温幸妤固然舍不得这辛苦经营的铺子,但比起这些身外之物,她更怕祝无执把她抓回去。

如果他真有这种苗头,那她就带着小辛夷立刻离开慈州。不管走不走得脱,先走了再说。

*

阿富阿贵两兄弟一连观察了七八日,对面茶楼都没有出现小辛夷口中的男人。

保险起见,两人去向茶楼里的伙计套话,得知近半个多月都没有那样顾客来。

温幸妤这几日每次路过茶楼,也会观察一二。直到有一日看到个身着月白长袍的陌生书生,才稍稍放心了些。

她安慰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日子又恢复平静,即将入夏,她改良研制了清新的夏香。

为了和通判府保持良好的联络,她装里一匣子上等香丸,先给通判府邸送了拜帖,得到回信后,按照约定的日子亲自送了过去。

通判府邸地处流水巷,门庭若市。

入府后引路管事在前,温幸妤随后。府中景观清幽雅致,太湖石堆叠如山,石间藤萝垂挂,新绿如瀑,花圃中团团簇簇奇花争艳,胭脂红、玉楼春、金带围等,尤以芍药为最。

引路管事引着她穿月洞门,视线豁然开朗。

曲折游廊外,一片清波荡漾开来,正是引活水挖凿的小湖。

水色澄碧,倒映着岸边依依垂柳。水榭临湖而建,三面临风,湘妃竹帘半卷,露出里面人影晃动,丝竹管弦与男子纵声谈笑之声。

是男客宴饮之地。

温幸妤心中了然,怪不得今日通判府这么多人,想必是设了春日宴。

管事看到她的目光,笑着解释:“今日老爷休沐,于府中宴请友人。”

“温娘子稍等可莫要乱跑,当心冒犯了贵人。”

这话说得很直白。

士农工商,商户地位低下,哪怕是通判府里的老仆从,也比小商贩有面。

温幸妤也不生气,笑着点头:“多谢提点,我明白的。”

管家不再多言,领着她朝转弯处走。

谁料刚转过游廊,温幸妤就和人撞了个正着。

她差点被撞倒,怀里的匣子哐一声掉在地上。

温幸妤赶忙蹲下去捡,一只修长的手也伸到了面前。

她抬眼,入目是个陌生的面孔。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年纪,面容生得还算俊朗,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风流蕴藉。

两人对视,那双微微上扬的狐狸眼中的神色,莫名让温幸妤觉得不舒服。

“是在下没看清路,还请这位娘子莫要怪罪。”

温幸妤避开他的手,把匣子抱起来,摇了摇头:“无妨。”

管家一看清男子容貌,额头霎时渗出冷汗,躬身行礼:“柳公子安好。”

那柳公子微微颔首,平易近人。

管家微微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半挡住温幸妤,恭敬道:“柳公子见谅,夫人着急见温娘子,奴才先行告退。”

说罢,给温幸妤暗自使了眼色。

温幸妤明了,意识到这人身份怕是不一般,正欲和管家离开。

那青年却袍袖轻扬,挡在了她的去路之上。

“温娘子留步。”

柳公子开口,嗓音清朗温润,带着官宦子弟特有的从容。

他手中素面折扇合拢轻点,虚虚指向温幸妤怀中的紫檀木匣,动作优雅。

“这匣中香气氤氲,竟比杨叔府邸的花圃还芬芳醉人,”他目光含笑,在匣上流连一瞬,便自然而然地上移,落在温幸妤清丽姣好的面容上,“不知是何等奇珍?在下可否一饱眼福?”

说话间,柳公子执扇的右手手腕微转,展开的扇面不经意般,轻轻拂过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腕。

温幸妤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后退两步,只微微垂首:“公子谬赞,不过是寻常熏香,难登大雅之堂。”

声音不高,从容平和,带着商贾惯有的圆滑。

她微微福身,恭谨道:“夫人尚在等候此物,民女不敢耽搁,告罪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眼前这位柳公子回答,随即利落地侧转身,跟着管事朝游廊尽头走去。

游廊外桃花瓣簌簌飘入,堆积在地上,温幸妤天青色的裙裾拂过,飘扬若流云。

柳怀玉立在原地,唇边温雅的笑意未减,目光追随着逐渐消失的背影。

待倩影消失,他缓缓收回折扇,轻轻在掌心敲了两下,眸光闪烁,带着浓稠的兴味。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小小香坊商户,却拥万贯家财……”

*

内院花厅,紫檀木圆桌旁,围坐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品茗闲谈。

主位上坐着通判夫人,年约四十许,面容端庄,见到她来了,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笑。

温幸妤见状,立刻明白这是通判夫人帮她拉生意,打名气。

这香坊有通判夫人的小姑子入股分红,她们自然会帮她拉拢顾客。

虽然明白是趋利而为,但她还是心存感激。

温幸妤步入厅中,敛衽行礼,姿态恭谨而不卑怯:“夫人万福。”

“温娘子不必多礼,”通判夫人含笑抬手,目光落在她捧着的木匣上,带着了然的笑意,“可是新研制的夏香?”

“正是。”

温幸妤上前,将木匣置于夫人身前的紫檀小几上,轻轻打开匣盖。

匣内上下两层,摆放着四十六颗剔透的香丸。

恰有春风入窗,香丸散发出阵阵清香。初嗅如春日夜雨般湿漉漉微凉,再嗅又有甜而不腻的花香,尾香还有几分雅致竹香,分外宜人。

暮春天气渐热,这香气似能驱散热气。

众夫人细细嗅着,连连夸赞。

“温娘子的香果真与众不同。”

“你那可还有剩的?改日给我家府上也送些,价格什么的好说。”

温幸妤言辞谦逊,一一记下各夫人的要求,并未收取定金。

末了,她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

回到香坊,温幸妤想到通判府邸碰见的青年,心底隐有不安。

她托人暗中打听,次日得知这柳公子,乃是河东路转运使的嫡次子,名唤柳怀玉,年二十五,科举中第后任地方七品官,不久后辞官归家,此后再未入仕。

这人此次前来慈州,似乎是为了办什么事。

为以防万一,她让请的护卫严加戒备着。

又隔了几日,正当温幸妤逐渐放松时,柳怀玉身边的小厮突然登门造访。

小厮点名要了几种香,说要新制的,而后给了宅院的地址,让温幸妤按时送过去。

温幸妤自然不敢自己上门送东西,他差阿富拿着熏香匣子去了。

隔了几日,那小厮再次上门,又点了几种香,说“我家公子爱美,上次送货的人长得有碍瞻观”。

言外之意是让容色尚可的人去送。

温幸妤明白这柳怀玉是为了逼她亲自去。

她嘴上应下,做好熏香后,花银子雇了个容貌清俊的书生送货。

这次后柳怀玉的小厮许久未上门。

就当温幸妤以为他放弃的时候,柳怀玉的小厮又来了。

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言必须温幸妤去送。

温幸妤明白柳府是龙潭虎穴,她若敢去,那便是有去无回。

她思来想去,决定先避避风头。寻了个借口,说自己染了风寒,不便去送货,且要关店一段时日。

小厮撂了句不识好歹,转身走了。

温幸妤眼皮跳得厉害,她不等小厮走远,跟前来买香的客人告了罪,把该送的货送完,关了店铺的门,回到买的小宅子。

次日一早,她给通判府送了拜帖,晌午就收到回信,入府见到通判夫人。

通判夫人是个良善人,没有拐弯抹角,把她拉到屋子里,屏退左右说了些话。

“柳怀玉此人风流倜傥,并未娶妻生子,后院只有两个妾。不过……一个是寡妇,一个是被原夫家休弃的年轻娘子。”

温幸妤脸色煞白。

被休弃的年轻娘子……谁知是被迫休的,还是主动休的。

她怎么就招惹到这种人?

通判夫人看温幸妤脸色难看,叹了口气:“转运使的公子哪能是我们惹得起的。”

她顿了顿,暗自打量温幸妤的神色:“小温啊,你要是有什么靠山……就去求求情罢。”

温幸妤神色微凝,听出来是在试探她背后是否有人。

这是柳怀玉示意的?

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道:“夫人说笑了,民女不过山野村妇,哪里来的靠山呢?”

“要是有靠山,我就不必如今这般抛头露面了。”

通判夫人扫过温幸妤的眉眼,看她失落惶然不似作假,才放下心来。

她拍了拍年前女子的手背,安慰道:“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你且闭店避避风头罢。”

温幸妤点头道谢,两人又说了会客套话,她便告辞出府。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日头高照,熏风阵阵,温幸妤却觉得有些冷。

*

慈州离汴京四百里,不眠不休快马疾驰一日半可至。

祝无执体内的蛊虫沉睡后,他休养了半个多月,对温幸妤的思念之心再难抑制,于元月十五上元节前,快马加鞭抵达慈州。

那夜慈州花灯如星闪烁,她牵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温柔浅笑自星河中穿行,买了两个白兔面具,和孩子一齐戴上,露出一双澄澈含笑的杏眼。

他换了衣袍,带了人皮面具,又在摊位上买了狐狸面具带着,才敢靠近她身旁。

人流如织,他和她擦肩而过。

他眼里只有她。

她眼里盛满喧嚣万物,唯独没有他。

此后每月,祝无执都会抽出五日,前往慈州远远看温幸妤几眼。

有时候是伪装成平凡男子,在她香坊对面的茶楼,立于窗边,静默望她忙忙碌碌。这次被那小姑娘发现,他只好雇了个书生,让对方隔几日去窗边站一会,好令温幸妤放心。

有时会隐在暗处,远远望她几眼。

每每看到她受了欺负,亦或者被人排挤,他都想出手把那些杂碎剁了。

但他忍住了。

温幸妤聪慧敏锐,如果发现异常,说不定会如惊弓之鸟般逃离慈州。

他不想让她日日担忧,连觉都睡不踏实。

祝无执想着等温幸妤解决不了,他再出手。

但温幸妤都很好的解决了。

他赞叹她的聪慧,也沮丧她不需要他。

至于那几个骚扰过温幸妤的畜生,隔了一段时日,确定温幸妤不会注意到异常时,祝无执亲手割了几人的舌头,而后以各种各样的罪证,暗中操纵,把他们送入牢狱,施以刑罚。

看她香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祝无执真心实意为她高兴。

此次回到汴京没几日,祝无执正处理堆积的政务,就收到暗卫的来信。

看完信,他脸色蓦地阴沉下去,眸中杀意弥漫。

什么货色,也敢觊觎他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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