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真相◎

上元节次日晌午,天光寒彻。

祝无执抵达盱眙县的招信镇,把外面那层夜行衣脱下,又去衣坊换了身不打眼的青布直裰和素色氅衣,按照虞岚所禀的地方,找到了老伯儿子居住的街巷。

此时小镇积雪未融,压着枯枝黛瓦,街市喧嚣已散,唯余一地爆竹碎红,混着残雪泥泞。

祝无执踏入望津楼。

二楼临窗,正对巷口张家。

这老伯姓张名锄,是个猎户,他小儿子叫张辉,在镇上走街串巷做点小本买卖,是卖货郎。

店伙端来茶盏,暗中瞄着祝无执俊美的面容,心说这怕是哪里来的官爷,虽说衣着普通,但那一身矜尊气度却是寻常人没有的。

他好奇打量了几眼,殷勤道:“客官辛苦,昨日灯市可热闹?这是新焙的顾渚紫笋,驱驱寒气。”

祝无执颔首,目光锁着那扇紧闭的院门。

这条街名为“蓬草巷”,道路泥泞,房屋院落看起来十分破陋,所居大多是摊贩和卖货郎。

昨日是上元节,这些人家也往门口挂了灯笼,但大部分颜色都有些泛白,显然不是新的。

张家在这一排破瓦房里,略有不同。

院门崭新,旁边还悬着两盏绢纱材质的新灯笼。

不多时,门“吱呀”开了,张辉搓着手出来,肩上搭着担子,显是刚用过午饭。他妻子倚门相送,身上一件簇新的红色絮袄,再一打量,头上还有支素银簪。

祝无执皱了皱眉。

据虞岚所查,张家虽不太穷,但绝对也称不上好。

如今所见,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可细细看去,就会发现他家的院门和旁边门柱颜色略有不同。

院门是新的,门柱是旧的刷了新漆。

而张辉妻子头上的簪子,少说也得二两。

祝无执虽身居高位,但他到底落魄过一段时日,对坊间平民日常所需之物的价值,有所了解。

按虞岚的所禀,张辉养着四个孩子。二两银子差不多是他们一家六口,好几个月的嚼用。

更不用说还有余钱换门刷漆,买绢纱灯笼。

突然多了进账,要么是张辉做了笔不小的买卖,要么…是有人给他给了一笔银子。

虞岚前来禀报时,并未对张家的变化提过半句。

这样的疑点,祝无执心一点点往下沉。

茶尽一盏,祝无执搁下几枚铜板,起身下楼。

他来到张宅,路过时细细端详了他家的院门,伸手一抹,低头看指尖,果真沾了一点红漆。

漆还未干,当是这两日新刷。

祝无执微放下点心。

这说明虞岚没有背叛他,是离开前张家还未有变化。

他朝巷子深处走,决定找几个街坊打听情况。

转角处,挑担的老丈正倚墙歇脚。见祝无执走去,忙直起身。

“郎君可要看看新到的彩绳珠花?给尊夫人买上几样。”

祝无执递过两枚碎银,直截了当道:“打听个事。”

老丈哪里见过这么大手笔的?他接了钱,略一垫,就知道少说四两。

他堆笑,低声道:“您尽管问,我走街串巷卖了二十年的货,别人知道的我知道,别人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几分。”

祝无执嗯了一声,问道:“那张家看着日子比之前好不少,可是做了笔大买卖?”

老丈朝张家方向望了望,凑近低语:“这事啊,郎君还真问对人了。前段时日,辉子不知撞了哪路神仙,得了一张顶好的兽皮,卖到宝昌号,卖了个泼天价。”

“都说财不外露,旁人都不知道这事的。我知道点消息,还是因为宝昌号里有个伙计是我侄儿,昨儿晚上一起吃酒,说漏了几句。”

老丈说完,就见眼前气度不凡的男人脸色沉了下来,看着有些叫人发怵。

他暗自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心说真长了张破嘴,说不定要掺和进什么大事里了。

祝无执没注意老丈变幻的神色,心绪发沉。

他稍加思索,心中有了计较。

给老丈抛了两块碎银子,说道:“若想活命,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面前的男人容色俊美,一双凤目慑人,睨着他时,带着上位者的警告。

老丈打了个激灵,捏着银子,忙不迭点头,目送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喃喃自语:“怪哉怪哉,这张家两口子可都是老实人,怎么还能惹上此等人物?”

*

祝无执去了趟老丈口中的宝昌号,说要买兽皮,顺利见到了张辉卖掉的那张。

是一张完好无损的白狐皮。

乍一看,似乎确实是新猎不久的皮子,连当铺掌柜都说这皮最多放了两个多月。

但祝无执是什么人?他出身高门,见过的、猎过的珍贵兽皮数不胜数。

他不过上手一摸,便知着皮子是旧皮,至少放了一年,是被泡了特殊药酒,伪装成新皮。

祝无执出手买下,三言两语套出了掌柜的话。

当铺做生意,是会了解清楚所当之物从何而来,并且好好检查,防止收了不该收的东西,惹上官司。

据掌柜说,张辉五日前来卖狐皮,说是他父亲在山里猎的,为了补偿年轻时的混蛋事,特地趁着过年前送来,让儿子卖个好价钱,好送两个孙儿去私塾。

至于年前就送来的东西,为何五日前才卖,掌柜就不知道了。

祝无执出了店门,把掌柜装好的狐皮挂在马上,于青石巷中缓行。

伪造成新皮,张辉又拖这么久才卖,俨然是有什么内情。

祝无执花了半个时辰,打听到了张辉和他父亲的关系,以及这家人这些年的经历和变动。

据街坊邻居,以及张辉的同村所言,老猎户年轻时候是周边村镇出了名的混账,流连勾栏,做过赌坊打手。曾打残了原配妻子,而后娶了个死了丈夫,无儿无女的寡妇。中年后才翻然悔悟,只不过和原配生的大儿子女儿家关系不好,只有续弦生的小儿子张辉接受他。

所以这老猎户二十年都会抽出月余时间,带着攒的猎物去小儿子张辉家暂住。

每得知一条线索,祝无执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一面期望温幸妤的确无辜,一面又怕自己冤枉了她,得不到原谅。

深夜,寒意愈重。

张家院门紧闭,檐下那盏红色的新灯笼在风中摇晃。

祝无执行至张家,足尖一点,踩在墙上借力,跃入院内。

此时张家人都歇下了,三间屋子皆黑漆漆的。

祝无执悄无声息入屋,把剑架在惊醒的张辉脖颈上,道:“穿好衣裳,跟我走一趟。”

剑还在脖子上比着,张辉哪怕吓得不轻,也不敢喊叫。他哆哆嗦嗦爬起来,胡乱套了袄子。

张辉妻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眼看丈夫要跟着“贼人”离开,慌忙道:“你要带我家官人去何处?!”

祝无执头也没回,嗓音冰冷:“不该问的别问,除非你不想你丈夫活着回来。”

张辉白着脸,哪怕再恐惧,也强压颤抖的声线,安抚妻子:“栗娘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跟着祝无执出了屋门。

祝无执把张辉像麻袋般随手丢在马背上,而后翻身上马,甩鞭疾行出镇。

路途颠簸,张辉趴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

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一处偏僻山脚下的破旧院落。

正是老猎户家。

接下来的事,就很顺利了。

不过一刻,祝无执就把前因后果弄了个清楚。

温幸妤落水那夜,老猎户的确碰到一对年轻男女。

只不过男人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昏迷的女人。

老猎户怕惹上事,想装作没看见离开,谁知那男人追上来,丢下一大袋银子,交代老猎户,说若日后有人问起,就说看到一男一女在林间烤火焚信。

男人给老猎户指了位置,然后告诉他要是不想惹祸上身,要给银子找个光明正大的来路。

财帛动人心,老猎户年轻时候混迹赌坊,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想着不就是撒个谎吗,于是同意了。

而后为了让银子的来路变正当,老猎户前往儿子家时,路过一处县城短暂停顿,明面买了些年货,背地乔装打扮后托曾经的狐朋狗友,压价收了一张旧狐皮。

老猎户本就不是什么诚信人,他知道怎么对皮子做手脚卖高价。买到后用药酒泡了两日,拿到了儿子家。

旧皮变新皮,收回了一半成本。虽说那男人给的银子折了三分之一,但这样也算是让这钱有了正当来路。

老猎户之所以让儿子晚点卖,也是怕被人发现异常。只不过他并未告知儿子真相,而是以财不外露的借口。

张辉觉得亲爹说得对,财不外露,故而将狐狸皮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到了年后才卖。

但张辉还算老实,当铺老板说不交代来路就不能收,他便交代了是亲爹年前送来的狐皮。

祝无执派去的人没查到,也正是因为老猎户在温幸妤落水后的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村子。

后来又派虞岚去查,老猎户按照那男人交代的话,八分真两分假的欺骗了虞岚。

老猎户太谨慎,一直没让儿子卖狐皮,故而虞岚在探查中发现处处都和老猎户说的符合,没发现狐皮这个最大的异常。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老猎户提供的假证据,把温幸妤进一步钉死在罪证上。

至于那男人的样貌,哪怕老猎户不形容,祝无执也知道是沈为开。

他想到那两封信,以及皇城司查到的证据。

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定都是沈为开做了手脚。

布局月余,处心积虑设下陷阱,等他去查出“证据”,然后引导温幸妤往下跳。

她的那些所作所为,恰如其分符合两封信上的内容。

沈为开算准了他的多疑,也算准了温幸妤会因为妹妹留下,从而踏入陷进。

祝无执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气血翻涌,恼恨不已。

他自诩运筹帷幄,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傲慢自负打了脸。

他从未想过,固守的以证据为准则的审判原则,有朝一日会出现问题。

他不免想,若他多给温幸妤几分信任,而不是一味的认准证据,是不是结果会截然不同。

寒风刺骨,祝无执立于残雪之上,舌根泛着苦涩。

他悔不当初,心底升起慌乱,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寸寸收紧。

他差点杀了她,不信任她,还以刺字折辱她。

想到那夜温幸妤声嘶力竭的怒骂,还有那双杏眼里刻骨的恨意,祝无执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他,亲手把二人的关系,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祝无执看着虎口处的咬伤,眸中情绪翻涌,脸色难看。

他在冷风中站了良久,才翻身上马,疾行离去。

破旧的院门大敞,露出院内景象。

老猎户躺在地上,身下一滩鲜血,尸首分离。头颅上的嘴大张着,只有半截舌头淤在口中的鲜血里,剩下一半滚在旁侧的雪泥中。

张辉伏在老猎户身上,涕泗横流,哭都不敢大声哭。

*

冬夜寒峭,官船静泊。

月华惨白洒于甲板之上,映出朦胧清冷。

祝无执悄然回到舱室。

王怀吉正巧洗了把脸回来,见到皇帝,困顿的思绪立马清醒,他躬身,恭敬道:“陛下,您回来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简单沐浴更衣后,头发还未擦干,半湿披在身后,一面往外走,一面询问:“妤娘如何了?”

他眼下青黑,看着有些疲惫,嗓音低哑。

王怀吉额头冒汗,垂首道:“娘娘这两日…这两日,吃睡都不大好,也不说话……每日就静静看着窗外。”

祝无执下颌紧绷,呼吸都凝滞了几分。

他维持着平静的面色,让王怀吉退下,兀自走到温幸妤所在的舱室外。

窄窄一扇门扉,昏黄灯火自门缝里渗出,薄薄一道暖痕,斜铺在脚前。

立在那,竟迟迟不敢推门进去。

门内静得骇人,唯有苦涩药气,丝丝缕缕钻出门缝。

是他因为所谓的证据,不分青红皂白定了她的罪过。刚愎自用的无视她一遍又一遍悲愤欲绝的“我无罪”,忽略她绝望痛苦的眼泪,亲手折断了她的脊梁。

如今水落石出,那些被他亲自查出来的真相,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亲手将清白的她,推入了囹圄深渊。

让两人的关系,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

他说宁愿她恨他,可真到了这一步,却又心口闷痛到喘不过气,难以接受。

温幸妤还会原谅他吗?他该如何挽回。

一门之隔,便是她。

祝无执手指抬起,又蜷回袖中,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

方才一路回船,步履尚算镇定,可此刻,面对这薄薄一门,竟似面对万仞高墙,脚如灌铅,再难挪动半分。

门内那般安静。她竟未哭未闹,只是病着,静默着,死寂无声到令他心慌。

祝无执抿紧唇瓣,再次抬起了手。

与此同时,舱室内蓦然传出一声细微的闷哼。

他面色一凝,推门而入。

碳火温暖,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血腥气。

祝无执阔步绕过屏风,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剧烈摇晃。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他瞳孔骤缩,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冷静面容,轰然崩裂。

青色的幔帐下,女人身着一身素色中衣,青丝尽数挽起,露出修长雪白的颈。

她跪坐在床边,衣衫半褪,露出半边肩。

左后肩处,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往下流,把后背大半衣料都染红。

旁边的矮柜上,摆着个巴掌大的雕花铜镜,还有个小茶盘,上面……赫然是那方刺了字的皮肤。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她微微扭头看去。

清丽的面容惨白,下巴和侧颈沾着星点血迹,碎发被冷汗粘在脸上,唇瓣毫无血色。

她右手中还攥着一柄小刀,上面血迹斑斑。

往日那双清澈柔润的杏眸,死寂地、麻木地,静默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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