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了解◎

祝无执似乎也不在乎温幸妤回不回答、安不安慰。

说完那句话,他沉默了一瞬,把外袍脱下来,披在温幸妤的肩头,柔声道:“更深露重,回去睡罢。”

檀香包裹着她,温幸妤动了动唇,仰头看着他淡漠的眉眼,半晌只吐/出一句勉强算安慰人的话:“他们会没事的。”

祝无执微怔,旋即笑了一声,在浓稠的夜雾中,听起来有些诡异。

他唇角勾起,眼眸微垂,望着温幸妤清润的杏眼,“我决定亲自前往淮南平叛。”

五指缓缓抵开她蜷曲的指尖,插/入指缝,掌心贴合,嗓音轻缓而飘渺:“你陪我一起,如何?”

握着她的手指泛着冷气,凝视着她的漆黑眼珠好似融入这片夜雾,虚幻混沌。

温幸妤忽然有种梦还未醒的感觉。夜雾涌动,青年的脸近在咫尺,又好似很遥远。怔忡间,她想起了当年山洞中那个阴冷又脆弱的青年。

雾是滋生同情的源泉,亦是孵化憎恶的共犯。温幸妤心底的憎恶和同情在雾里共生。

她没忍住颤了下,拉住差点滑落肩头的外衫,垂眸轻应了声:“好。”

*

满朝文武对于皇帝亲下江南平叛一事,大半都持反对意见,觉得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掀不起什么风浪,用不着皇帝亲自去。就连同平章事和枢密使,也再三进言,让祝无执三思。

平日里祝无执再独断,也会听取朝臣意见,而这次却铁了心,早朝之上冷脸怒言:身为外孙,外祖有难焉能视若无睹,安坐明堂?

一顶孝道的帽子扣下去,反对的人大多闭了嘴。

最终商议之下决定,调集京畿禁军、陕西六路蕃汉精锐共十五万人,分水陆两路南下。

祝无执带领主力水军,沿汴河—邗沟全速南下。船队自汴京启程,经泗州入淮,转邗沟直趋扬州,再分兵攻润州、杭州。

刘世、杨可增率西线骑兵自应天府沿驿道疾进,经楚州南下协防扬州,阻击叛军北进。

以此“分兵绝贼归路”,水陆并进形成合围。

*

一个月后,祝无执所在的官船入淮。

十一月天寒地冻,细雪如盐,愈往南走,愈湿冷。

官舱里烛火摇曳,炭盆明灭,温暖如春。

祝无执坐在榻上看书,温幸妤趴在窗前往外看。

窗外雪如白绒,飘飘洒洒,船撞碎结着薄冰的河面,黑蒙蒙的河道尾波轻荡。

温幸妤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去年生的冻疮完全好起来,不会碰点热水就酥酥麻麻的痒。不知道沧州今年的雪大不大,覃娘子和巧娘在如何了,生意做得是否顺利?

炭盆着得噼里啪啦轻响,她收回视线坐好,不再看窗外的雪河。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搁下手中的书卷,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柔声道:“可是觉得闷?要不要去甲板上透透气?”

温幸妤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二人出了舱室,走上甲板。

船身撕开河面,甲板积雪浅浅一层。温幸妤眺目远望,祝无执搂紧温幸妤的肩膀,垂眸望着女人白皙柔润的脸庞。

温幸妤拢了拢斗篷,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你幼时到过扬州吗?”

她仰头看祝无执,雪花落在眼睫上,映着船灯,犹如细碎的星芒。

祝无执看了她一眼,转而抬眸望向黑茫茫,又白蒙蒙的远方,嗓音平和:“很小的时候,约莫四五岁那会,和父母来过一次。”

“他们的感情并不好,但在外祖父面前表现得很恩爱,会一人一边牵着我,带我踏青放风筝,看花会。那是我幼年为数不多快乐的记忆。”

他神情很平淡,语调也很平常,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

闻言,温幸妤愣了一会。

细细想来,她对祝无执这个人的了解,寥寥无几。她所了解的他,大多是当年在国公府时听到的一些广为人知的传闻。

去同州前,她甚至不知道祝无执有疯病。

时至今日,她还是不了解他的过往。

当时府中对祝无执母亲的传闻很少很少,一些老人提到她,也是三缄其口,神情惋惜。温幸妤只知道祝无执母亲出身高贵,乃是郡主,在他年幼时因病去世。至于和国公爷夫妻关系如何,无人知晓。

祝无执几乎未对温幸妤提及过自己身世过往,但他却了解温幸妤的全部。不管是幼时活泼的她,流民时可怜的她,还是国公府里日渐懦弱的她。

温幸妤觉得自己如同粽子一般被剥得干干净净,清晰而透彻的,没有任何自尊的,赤/条条展露在他眼前。

她在他面前从未穿起衣裳过,是他一个人宠爱把/玩的人偶。

而他好似任何时候,都衣冠楚楚,给自己留了抽身的余地。

沉默了片刻,她不再问这些,转移了话题:“等平叛救下你外祖父,你会让高家入京吗?”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会。”

温幸妤没有说话了。

落雪无声,陷入沉寂。

甲板上的风很大,湿冷彻骨。温幸妤站了一会,觉得脸被吹得疼,她正要说回去,曹颂过来了。

他给温幸妤匆匆行礼,而后附在祝无执耳边说了几句话,神色难掩焦急。

祝无执听完,眉头微皱,对温幸妤道:“你先回舱室,我去去就回。”

斥候发现远处有一支敌船,因祝无执之前交代过若敌船数量不多,就不要放响箭打草惊蛇。

他要亲自带一小支船队诱敌入浅滩,活捉后审问一些事情。

温幸妤点了点头,回了舱室。

*

深更,雪停了,夜色如墨。

船随着河波起伏,吱呀作响。屋内昏黄的宫灯随着船身轻摇,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温幸妤躺了很久都没有睡意,索性披衣坐在窗边。

窗外风声呼啸,远方陆地朦胧的山影在浓重的夜色,和未消散的雪雾中时隐时现。

快要上岸了,祝无执竟还未回来。

她皱了皱眉,推门出去,李游正打着呵欠端着一盆温水出来,神色疲倦。

见她出来,李游放下水盆站直了身子,恭敬行礼:“娘娘怎么出来了?”

温幸妤道:“陛下何时回来?”

李游挠了挠头:“不太清楚,这要看那支敌船好不好攻打。”

见温幸妤皱眉,他笑着安慰:“娘娘安心,船马上靠岸了,陛下英明神武,定能顺利归来。”

他指了指甲板:“娘娘若睡不着,不如去甲板上透透气,淮南一带河两岸的冬景很值得看。”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觉得坐了那么久的船,确实也烦闷,站在反正睡也睡不着,不如听取李游建议,看看河景。

毕竟等回到皇宫,她就很难再出来了。

她点了点头,李游把水盆给温幸妤的宫女,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劳烦姐姐把水盆送我舱室中。”

宫女看了看娘娘,得了首肯后端着去了。

李游引着温幸妤上了甲板,在旁边护卫。

天寒地冻,彤云密布,千山如墨不见痕。

李游说船右后方的景色要好些,温幸妤觉得在哪里看都一样,没有驳他的好意,就跟他到了那。

此时船上大多兵将和宫人都歇息了,只有少数人在值守。

温幸妤站的位置没值守的士兵,四周异常安静,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汩汩声。

她眺目远望,只见雪雾混沌,什么都看不真切。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又扶着栏杆垂眼下望。

水面平滑幽深,倒映着同样漆黑黯淡的天空,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船上灯光零星亮着,显得微弱而凄凉。

寒冷仿佛能穿透骨髓,连思绪都似乎被冻得迟缓。

脑子里不可控制的想起祝无执说幼时经历时,平静而飘渺的神色。

她犹豫了片刻,想着李游好像从四五岁开始就跟在祝无执身边,应当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说不定能通过李游了解一些祝无执。

温幸妤骨子里是乐观的,她很擅长忽略痛苦,安于现状,觉得日子长了,没什么过不去。

在她眼里,祝无执已经是皇帝了,妹妹在汴京,妹夫也准备入仕,她不可能逃离皇宫,逃离他的身边。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尝试接受这样的生活呢?祝无执的确喜怒无常了些,那无刻不在的控制欲让她觉得窒息。

但他爱她。

虽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占了几分。

但因为这份扭曲偏执的爱,她可以选择忘记曾经受过的屈辱,尝试着和他好好在一起。

她想多了解他的过去,而不是只有他全然了解她。这样才算勉强公平。

温幸妤正欲转身询问,就感觉腰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

她来不及反应,眼前一晃,身子不受控制地翻出栏杆。

惊呼一声,慌乱之下手指抓住了船身边缘,她目露惊骇仰头看去,就见李游扒在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她,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赤忱憨厚。

李游面色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随之毫不犹豫的,抬脚碾踩温幸妤的手指。

指骨传来断裂声,剧痛袭来,温幸妤脸色煞白,手指被迫松开。她惊声呼喊“救命”,直直向漆黑的河面坠落。

“扑通!”

冬夜的河水冰冷刺骨,温暖的斗篷吸了水,拉着温幸妤直直往下坠去。

在外奔波的三年,温幸妤吃了当年落水的教训,早都学会了凫水。

她一面挣扎着上游,一面单手解开披风系带。

斗篷脱离,身子一轻,她游了没几下,头刚浮出水面,还没来得及出声呼救,就感觉腿抽筋了。

河水灌入口鼻耳朵,她隐约听到船上才传来李游姗姗的呼救声。

“快来人!娘娘跳河了!”

“……”

河水太冷了,她的腿缓解不了,身体慢慢被寒冷的水冻僵,无法屈伸。

身子像石块一样缓缓下沉,透过晃动的水面,温幸妤看到船上灯火破碎成无数斑驳朦胧的红影,闪烁着,旋转着。

她向河面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冰冷的河水彻底将她吞没。

缓缓下坠,思绪越来越混沌。

她不明白,李游不是祝无执的亲卫吗,为何会推她下水?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河水不间断灌入口鼻,身体僵硬如冰。

要死了吗?可她还不想死。她死了妹妹怎么办?祝无执若是回来得知她的死讯……

就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身旁水流忽然异常波动。

她强撑着睁眼。

漆黑寒冷的河水中,有道身影划破水面,向她游来。

墨发如水藻飘摇,宽大的衣袖荡开,遮盖了船上投入水面模糊的灯火。

苍白湿润的面,长而浓的眉,眼眸像冰冷的琉璃珠,死气沉沉。

那张逐渐逼近的脸,犹如妖异的水鬼。

是沈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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