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何苦?◎

席上霎时一静,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或快或慢地扫了过来。她们没想到,高月窈会把温幸妤的身份挑到明面上来。

一个或许是未来的摄政王夫人,一个是摄政王正宠的外室。

无人敢插手。

再者,大部分人也隐隐抱着看戏的态度。

温幸妤动作一顿,瓷匙碰到碗壁,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

俄而,她抬眼看着高月窈,笑得平和:“高小姐的身子现在可修养好了?”

高月窈愣了一瞬,没明白温幸妤为何作此询问。

她笑着点头:“已经好很多了。”

温幸妤道:“那就好,等你跟大人完成婚约,陪伴他左右,就不需要再愧疚了。”

此话一出,高月窈脸上表情有一瞬凝滞。

她没想到温幸妤如此回应。

不等她吭声,薛见春笑嘻嘻道:“哎呀,这么说高小姐和摄政王婚期将近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纯良:“高小姐透个底呗,二位何时成婚?我们也好早日准备贺礼。”

旁边的闺秀们立马竖耳细听,好奇地看着高月窈。

高月窈面色羞怯,内心却叫苦不迭。

她见惯了后宅女眷间的勾心斗角,口蜜腹剑,从未见过温幸妤和薛见春这样的,根本不接招。

釜底抽薪,问得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别说婚约了,她来汴京几日,就见了表哥一面,统共说三句话,两句她说的,表哥就说了句“有事找管事”,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本想挑衅激怒温幸妤,令其失态,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颇有眼色,看出高月窈不乐意回答,见状赶忙打圆场,笑道:“嘿呀,李夫人你就别揶揄窈娘了,她面皮儿薄,都害羞了。”

此话一出,其他闺秀也嬉笑着你一言我一语转了话题。

高月窈悄悄看温幸妤,就见这容貌清秀的女子,恍若无事的跟李夫人笑着说话。

处变不惊,镇定自若,丝毫不因她那些挑衅之语难过愤怒。

她抿唇垂下眼,内心竟有些欣赏对方。

用过饭,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阔的轩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道道金线。

炭盆烧得旺,熏香混杂着女眷们衣袂间或清雅或馥郁的香气,无声流淌。

过了一会,便有人提议去赏梅散步。

梅园占地甚广,东边尽头再走几步,便是引活水凿的小湖泊,湖边有个水榭,冬天适合围炉煮茶,观雪景。夏天又可泛舟纳凉。

一行人赏梅散步,闺秀们时而赋诗时而做词,高月窈出身书香门第,自然是其中翘楚。

不一会婢女拿来了竹篮,侍候贵女们踏雪折梅。高月窈众星捧月般被围在当中,言笑晏晏。

温幸妤和薛见春慢慢坠到了人群最后,拉开了一段距离。

走着走着,二人就到了湖边。

此时晴光如淡金泼落湖山,残雪缀岸,若碎琼散玉。湖上冰面化了不少,浮光荡漾,其下幽波隐约可见,恍有游鱼之影。

眺目望去,可见湛空之下宫廷黛瓦红墙,巍峨耸立。

阳光再胜,湖风也是冷的。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望着皇宫的方向,不免想到了祝无执。

他此时在做什么呢?教导幼帝,亦或者处理奏章。

薛见春侧头看着温幸妤微微出神,笑道:“看皇宫这么认真?”

说着,她有些好奇:“话说他现在都是摄政王了,有没有带你进宫去看看?我听说皇宫富丽堂皇,连地面都是金玉铺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温幸妤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曾去过。”

薛见春啧了一声,感慨道:“妤娘,你说做宫里的娘娘,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话音落下,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

“大抵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滋味罢。” [1]

温幸妤侧头看去,就见高月窈莞尔一笑,复又眺望皇宫。

她听懂了高月窈的那句话。

对方在说宫里的娘娘,却似乎又在*影射自己的未来。

薛见春挠挠头,疑惑道:“好像听懂了,但是又不太懂。”

下一刻,她摆了摆手,笑道:“管它呢,反正我这辈子没娘娘命,也没机会体验。”

闻言温幸妤和高月窈皆神色松怔,旋即笑了。

温幸妤收敛了思绪,问道:“其他闺秀呢?高小姐怎么没和她们一道。”

高月窈看向不远处的水榭,笑道:“她们去水榭烹雪煮茶,我觉得有点闷,借口出来透透气。”

温幸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湖风阵阵,三人静默站了一会,小厮来通传,说府门外有个叫曲三娘的人着急找薛见春。

薛见春蓦然变了脸色,跟温幸妤耳语了句“镖局出事了”,然后就大步往外奔去。

温幸妤看着薛见春消失在梅林中的背影,目露担忧。

高月窈正要说话,就见不远处月洞门出现一片绛紫衣角。

电光火石间,她心里有了主意。

她绕到温幸妤前面,把自己的簪子插在对方发间,笑道:“方才在暖阁我说错了话,姐姐莫怪。”

“这簪子就当给姐姐赔礼了。”

温幸妤愣了一瞬,登时戒备起来。

自打当年在朝邑县被陈令仪推下水,吃了教训,对这种事十分警惕。

她正欲后退,就被高月窈攥住手腕,按在对方肩膀处。

高月窈面上瞬间褪尽血色,化作惊惶欲绝的凄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温姐姐,何至于此?!”

话音未落,她朝着那浮着薄冰的湖面仰跌下去。

温幸妤反应很快,当即明白了高月窈意欲何为。

她想也不想,一把拽住了对方的手臂,用尽力气拉着。

高月窈半悬在湖面上,斗篷垂落沾湿一片。她美目圆瞪,面露震惊。

发愣的空挡,温幸妤已经高声喊来了不远处的婢女,一齐把她拉起来站稳。

高月窈怔怔抬眼,正对上温幸妤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澄澈清明,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四目相对,温幸妤打发走了婢女,低声开口:“何须自伤?”

“你出身高门,金尊玉贵,”温幸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湖水寒凉,若落下病根,受苦的是你自己。何苦为了留在王府几日,或是让他厌我,便行此险招?”

高月窈张了张嘴,喉咙发哽,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温幸妤叹了口气,把簪子取下来插回她发髻间:“你想留下,我帮你。”

说罢,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扭头,只见青年着绛紫织金蟒袍缓步行来,神色冷淡。

祝无执搂过温幸妤的肩膀,将人半搂在怀里,温声道:“想回去,还是继续参宴?”

神态平和,似乎根本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温幸妤垂下眼,缓声道:“回罢。”

高月窈见祝无执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顿感难堪,抿唇小声叫了句:“表哥。”

祝无执微微侧头,凤目扫过旁侧局促的女子,神色漠然的嗯了一声。

温幸妤道:“窈娘,我头有些痛,就不奉陪了,改日再向你赔罪。”

说罢,她又看向祝无执,拽了拽他的袖摆,轻声道:“走吧,我累了。”

祝无执扫过她莹白的脸,神色探究。

见她没有要为高月窈说话,试图让对方留下的意思,目光稍愉。

他嗯了一声,牵起温幸妤的手,往梅园外离去。

高月窈死死攥着斗篷,指尖掐得发白,迟迟未动,神色茫然。

何苦如此?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从小到大,后宅中这种手段屡见不鲜。

温幸妤明明可任她落水看她笑话,或者拉起她后,再在表哥面前揭穿她的计谋。

可对方没有,甚至那些话都是婢女走远了才说的。

她这般陷害,对方却只说“伤身不值得”。

思及此处,高月窈内心五味杂陈。羞愧有之,疑惑有之,甚至怀疑起自己如此汲汲营营,只为嫁给一个没见过几面,只有些朦胧好感的男人,是否正确。

良久,远处水榭传来贵女们的呼唤声。

她回过神,收敛了情绪,笑着朝那边挥手,小跑了过去。

*

回到枕月院,主屋炭炉烧得很旺,暖香浮动。

温幸妤解了斗篷,换了身舒适略薄的藕荷色罗裙,坐在湘竹榻上吃茶。

祝无执也换了身是石蓝大袖衫,姿态散漫,和她隔着檀木小几对坐。

他掌中把玩着个蓝田墨玉珠子,笑问:“和那些闺秀可合得来?”

温幸妤瞥了他一眼,回道:“还好。”

祝无执笑道:“等来年入春天气热些,你若觉得谁合眼,只管邀来府中陪你。”

等来年入春……

意思是今年只要没他允许,她就只能待在院子里,谁也不能见。

她握着青釉茶杯,神色冷淡下来:“要等到来年,那我还不如干脆一直待在院子里,谁也不见。”

祝无执知她恼怒,却也不松口,只笑着哄她:“你生了场病,哪里好成日出去走动见外人?等来年春日身子大好,我必不拦你。”

温幸妤本也没有和那些个闺秀打交道的意思。

她们出身高门,哪里乐意经常来捧一个出身低微的外室。她可不想讨人嫌。

思索片刻,想着不如趁此机会,使使性子,让他把高月窈留下。

她冷哼一声,搁下茶杯站起身道:“话说得好听,还不是你疑神疑鬼,让我连外人都不能见!”

“你赶紧回主院处理政务罢,我要歇息了。”

说罢她往内室走去。

祝无执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扯进怀里,抱坐在腿上,哭笑不得:“你如今气性愈发大了,还敢跟我撂脸子。”

温幸妤抵着他的胸膛,冷冷道:“嫌我气性大,大人就去找个温驯柔顺的,还待在我这受气作甚?”

祝无执也不生气,知她被困在院子里心里不畅快,攥住她抵在胸膛手,低声哄道:“我怎会嫌你?”

“你若觉得无趣,就找芳澜和静月说说话,打打叶子牌。”

温幸妤垂下眼,低声道:“院里的人哪个敢跟我多说话?玩个叶子牌都想法设法让我赢,唯恐我不高兴。”

“这样有什么意思?”

祝无执道:“那等过几日,我带你出府逛逛。”

闻言温幸妤微白,摇了摇头:“不出府。”

祝无执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委屈的脸上,问道:“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温幸妤抬眸看了眼他,复又垂下眼帘,小声道:“窈娘是你表妹,不算外人。”

她顿了顿,环住他的脖子,软声恳求:“她今日在席上说了不少扬州的趣事,我十分感兴趣。能不能让她住我旁边的听竹院?我想听她多讲讲江南那边的风貌。”

“去不了,听听也是好的。”

祝无执抚摸着她的鬓发,乌沉的凤目微垂,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隐含期待和不安的脸上。

盯着她看了须臾,才慢条斯理开口:“你该知道她这次来汴京,是为了同我重修旧好,履行婚约。”

“哪怕这样,你也要请她入府,和她交好吗?”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白居易的《后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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