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镜花水月一场空◎

妾……

温幸妤咀嚼着这个字,只觉如坠冰窟,血液寸寸冻结。

耳内嗡鸣,周遭一切像是被蒙上了水雾,喧闹声朦朦胧胧,全都是那么的虚幻不真实。

她身子晃了晃,面色煞白,腮内软肉被咬的鲜血淋漓,唇齿咽喉满是腥甜。

有堂倌端着菜走过,见温幸妤面无血色呆立门边,好心询问:“姑娘,怎么不进去?”

温幸妤恍然回神,四周的喧闹声如同潮水涌来,击得她耳膜刺痛。她恓惶抬眼,入目是上好的雕花门扇,里头的人还在交谈,她却什么都听不进了。

后退两步,白着脸朝堂倌摇了摇头,兀自转身,跌跌撞撞朝楼下走去。

待出了樊楼,日光洒落,夏风拂面,路过的百姓皆喜气洋洋,笑容满面。

人世温暖繁华。

温幸妤却觉得好冷好冷,阳光是冷的,风也是冷的,如同刀子一般割破她的皮肉,搅碎她的骨头,只剩下魂魄裸/露在这方天地。

万念俱灰。

车夫见自家夫人白着脸立在樊楼外,手中还攥着钱袋,以为是发生了什么,赶忙跳下马车迎了过去。

“夫人,您这是……大人不在里面吗?”

温幸妤回过神来,顺着车夫的目光垂头,才发现手心还捏着那天蓝软缎钱袋。

指下的布料被指甲抠破,上面沾着月牙状的血痕。

痛觉姗姗来迟,她猛地松手,钱袋掉在地上。她屈指看自己的指甲,才发现已经折断,甲缝里渗出点点鲜血。

车夫吓了一跳,把钱袋捡起来,小心翼翼开口:“夫人,要带您去医馆吗?还是回家?”

温幸妤张了张嘴,喉咙像堵了棉花,缓了好一会,才勉强挤出两句话:“我方才没找到地方,你去送钱袋吧。”

“至于我…我自己走走,你送完了就回宅子,不必管我。”

说完,也不等车夫什么神色,自顾自转身,踏上繁华热闹的街道。

车夫看了眼钱袋,又看了眼夫人的背影,挠了挠头,不明所以。

他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进了樊楼。

人流如织,温幸妤如同游魂,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

吆喝声,叫卖声,杂耍声,孩童的嬉笑声。

艾草香,柳叶香,糯米香,女子的脂粉香。

她好似什么都感觉到了,又好似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好像还活着,又好像魂魄已经离体。

只有心脏还在痛苦跳动。

耳边回荡着那句“纳她做妾”,周围一切声音都是虚的,只有这句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将她的心脏狠狠攥紧,无情捏碎。

这段日子令她惶惶不安,让她下意识逃避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这样清晰。

帮她出气,给她送古籍,送锦衣华服,教她写字……一桩桩一件件,裹着蜜糖的关怀宠爱,不过是对阿猫阿狗的随手施舍。

祝无执从未对她平等视之。

温幸妤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她。

将近两载,日盼夜盼,好不容易快要能接观澜哥回家,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那浅薄希望如同梦幻泡影,就那么碎了。

午后阳光热辣,许多行人撑油纸伞,要么带着帷帽遮阳,温幸妤就这么失魂落魄的走着,两颊晒得滚烫。

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滚过发烫的两腮,竟是那么凉,直淌进心窝,冰冷苦涩。

她该怎么办呢?

对于祝无执这样的公子哥,若是被她这样的女子拒了,那将是奇耻大辱。无关情爱,是关乎颜面。

若她敢直言离开,迎接的将会是他疾风骤雨般的怒火。

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温幸妤好像坠在迷雾中,周遭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荒谬。

“柳三家的,不打算带孩子去看赛龙舟吗?”

“哎,刚刚去了,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啥也看不清。”

听到熟悉的名字,温幸妤脚步骤顿。

她回过头,就见一身着缃色襦裙,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牵着个垂髫小童,站在街角的饮子铺前说话。

那孩童指着铺子,稚声稚气道:“娘亲,我想吃冰酪。”

妇人抱起孩童,温柔哄道:“念念乖,你还小,不能吃这么冰的东西,会腹痛。”

“娘回去了给你做紫苏饮子。”

是柳三大哥的妻儿。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们。

乍见熟人,冲散了几分温幸妤心中悲郁。

当时若不是柳三大哥,凭由也不会办那么顺利。当初走得急,不曾好生道谢,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她踌躇一番,最终还是走上前去,主动打招呼:“这位姐姐。”

“您可是柳三大哥的妻子?”

妇人抱着孩子转过身,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姑娘,疑惑道:“你是?”

温幸妤解释道:“两年前柳大哥帮过我的忙。”

妇人明了点头。

亡夫为人正直,是个热心肠,在皇城司做了多年小吏,帮过的人不知凡几。

温幸妤道:“柳大哥近年来可还好?我才回汴京不久,还未曾去拜谒感谢。”

听到这话,妇人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她叹了口气,满目哀戚:“我家夫君,已经去世快两年了。”

闻言,温幸妤怔在原地,愕然看着妇人。

柳大哥…死了?

心中顿觉不安。

她压下这种怪异的不安感,充满歉意道:“对不住,说到您伤心事了。”

妇人摇了摇头,苦涩道:“不打紧,都是过去的事了。”

温幸妤沉默下来,觉得什么安慰好似都很苍白无力。少顷,她道:“您节哀。”

妇人眼眶红红,佯装轻松摆手:“都过去了,不管怎么样,日子都得照常过,我现在只想把念念好好养大。”

说着,她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头。

温幸妤鼻尖一酸,满眼泪意,侧过头去不敢再看。

妇人看着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脸上还有泪痕,心想这妹子说不定是遇上了难事。

好歹是亡夫认识的人,她好心道:“外头热,咱们相逢即是缘,不如去饮子铺坐坐?”

温幸妤没有拒绝,或许是心里太难受了,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二人进了饮子铺,一人要了一碗冰凉的漉梨浆,念念是杏酥饮。

对坐桌前,温幸妤捏着粗糙的瓷勺,有一搭没一搭的搅着碗里的漉梨浆。

妇人把念念抱在腿上,问道:“我姓杜,妹子怎么称呼?”

温幸妤道:“杜姐姐叫我阿莺就行,莺鸟的莺。”

杜娘子点了点头,关心道:“我看你面色发白,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温幸妤捏着勺子的手一顿。

她抬头看着面前温柔的妇人,摇头复又点头。

“我夫君前些年因病去世,我因为一些原因,没法带他的尸骨回老家。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他落叶归根,同他此生阴阳相守。前些日子满心欢喜,觉得快要成真。”

“可今日,却被一个人亲手打碎这一切。他想纳我做妾。”

“我不想做他的妾,我只想守着亡夫,可他性子独断,我怕是很难逃脱。”

“两载光阴,盼来盼去,或许只是大梦一场空。”

“曾经我以为他对我是好的,可如今一看,他从未想过尊重我。”

说罢,温幸妤吸了吸鼻子,扯出个苦涩的笑:“对不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

杜娘子摆摆手,叹了口气。阿莺说的话,她很能感同身受。前年老柳死后,娘家和婆家都劝她再嫁,说她还年轻,没必要守什么贞,说又不是富贵人家,不讲究那么多。

可她不愿意。无关守贞,只是没心情再嫁罢了,她只想好好把念念养大。

阿莺面对的,比她还要棘手。

犹豫片刻,她问道:“阿莺妹子,你口中的这个人,可是有权有势?”

温幸妤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杜娘子一听,叹息道:“这人也忒霸道。要不你先跟他好好说,要是还不放你走,那就去报官!”

“再有势,也得守王法呀,我不信天子脚下他能毫无顾忌。”

“要实在不行…你早点偷偷逃了吧。”

温幸妤扯出个苦笑,却并未解释,只道:“姐姐说得是,我的确要早些离开。”

杜娘子点点头,劝道:“你也看开些,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说着,她又想到了亡夫,不禁心中难过。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下来。

念念看看自己娘,又看看对面的姨姨,乖乖低头喝自己的杏酥饮。

俄而,温幸妤纠结了一下,还是问出了令她不安的疑惑:“杜姐姐恕我冒犯,我想知道,柳大哥他……”

杜娘子一听就明白,阿莺想知道丈夫的死因。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将近两年的日夜,她早都释怀了。

“哎,衙门的人说,是追捕盗匪不幸牺牲的。”

说着,她目光悠远,神色哀伤,像是在回忆什么。

“前年七月十六,我回八角镇娘家,本说好下值来接我,结果一直到入夜才来,说是要去追捕个逃犯,让我不用等他,和念念先睡。”

“我等了一晚上他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清早,有几个衙役上门,说他…死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雨特别大,我一直没睡好,惊醒了好多次,心神不宁的。现在想想,是老天在提醒我。”

说着,杜娘子已经泪流满面。

她捂着脸压抑痛哭,念念被吓到,抱着她的胳膊跟着哭:“娘亲…娘亲不哭,呜呜呜呜……”

听完杜娘子的话,温幸妤如遭雷击。

七月十六。

雨夜。

逃犯。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暴雨倾盆,祝无执忽然出门,深夜才回来,后背还有刀伤。

本以为是遭遇了仇人追杀,没曾想…是他去杀人!

饮子铺客来客往,大敞的门扉有热浪源源不断涌入。

温幸妤觉得齿冷。

脚底窜起一阵凉意,她忍不住发起抖,连牙齿都在磕碰。

惊惧的同时,她不免疑惑,柳三侠义,帮了忙,祝无执为什么要杀?

细细复盘着那天发生的事,那天二人在农舍中的对话,登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祝无执缘何杀人——柳三发现了异常。

柳大哥为人正直,他发现不对劲,定会上报。祝无执想要顺利离开,最粗暴妥帖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这么看来,祝无执好像也没错。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死局。

可…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柳大哥非死不可吗?

她能怪他吗?凭什么怪他呢?他也只是为了活。

脑海一片混乱,温幸妤顿感迷茫恍惚。

耳边是杜娘子和孩子的哭泣,她不敢抬眼,满面蜡色,心中戚戚。

不论祝无执的杀人缘由,对于她和杜娘子而言,某种层面上,她是帮凶。

那天晚上,是她给祝无执处理的刀伤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压制不住。

她翕动着唇瓣,觉得无颜面对杜娘子。

半晌,杜娘子收拾好情绪,就见面前的姑娘脸色凄惶。

她用帕子沾掉眼泪,扯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让你见笑了。”

温幸妤僵硬摇头,呐呐道:“您受苦了。”

杜娘子抱着抽泣的念念哄,给他温柔擦眼泪。

片刻后叹了一声,自嘲笑道:“倒也不苦,夫君死后,皇城司那边给了不少抚恤银,倒是让我跟念念过得更富裕了。”

温幸妤说不出话。

她喉咙发涩,想要说出真相,却又懦弱卑鄙的不敢承认。

良久,她抖着手指解下钱袋,推到杜娘子面前,哑声道:“对不住。”

“真的对不住。”

“我还有事,先告辞,杜姐姐您留步。”

说完,她踉跄起身,夺门而逃。

“欸,阿莺妹子,你的银子!”

杜娘子站起身追到门口,可街上人流如织,她哪里还看得到阿莺的身影。

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她喃喃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道歉,走得那般焦急。”

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心道阿莺妹子可能是觉得问太多,惹她伤心了,故而道歉。

至于留下的银子,想必是对亡夫相助的感谢。

年轻姑娘,大多心善面皮薄。

她把钱袋小心翼翼收好,想着若是有机会见面,就还给阿莺。

阿莺感谢是阿莺的事,但这银子这么多,她是万万不能收的。

念念仰头看着娘亲,奶声奶气:“娘亲,我想回家。”

杜娘子回过神,抱起孩子,柔声道:“好,咱们回家去。”

*

离金明池愈近,人群愈发拥挤,摩肩擦踵。

温幸妤被人流裹挟着、推着,跌跌撞撞向前,最后停在了金明池附近。

龙舟赛还未结束,水中楼船画舫停泊,两旁小船争渡,水手奋勇争先,欢呼声、助威声如雷,热闹非常。

温幸妤却无心观看,只觉得身心俱疲,心脏像破了个洞,透着凉风。

她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走到一处墙角边抱膝坐下,怔怔的看着过往的行人。

祝无执想让她做妾。

祝无执杀了柳三大哥。

这两件事像是霜刀冰剑,一下一下割着她的五脏六腑,摧心剖肝,令她胆寒。

日头逐渐西斜,龙舟赛事结束。

云间霞光万道,映红了半边天,整个汴京城氤氲在夕阳中,路边的槐树柳树皆被镀上一层暖黄光晕。

路过的人,无不好奇的看向墙角抱膝而坐的姑娘。

温幸妤浑然不觉,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晴了一个白日的天,此时却翻起黑云,刚爬上半空的月亮,被大片云翳遮盖。

街上人流少了许多,三三两两归家。

不多时,星星点点的雨珠落下,砸在瓦片上,没入水中,敲在草木花瓣上,激起尘土,扑灭热浪。

温幸妤愣愣仰头,看着漆黑的天,雨滴落在面颊上,冰冰凉凉。

混沌的思绪忽然就清晰了。她扶着墙,撑起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没入雨幕。

她捋顺了、想好了。

离开祝无执是一定的,但要谨慎小心,要从长计议。

祝无执此人心思深沉,做事狠辣果决,从他截杀柳大哥,以及短短一年多回到汴京复仇,可见一斑。

更糟的是,他现在是皇城司副指挥使,整个汴京动向几乎都在他掌控下。

她今夜说什么都走不掉。

没有凭由,没有户贴,带着观澜哥的尸骨从他手中逃脱,几乎是天方夜谭。

思及此处,温幸妤不免胆颤,顿觉行不知往,渺渺茫茫。

可不管有多难,她都必须逃。

若是成了妾,这辈子就完了。过去在国公府时,她是见过那些妾过得是什么日子。

说好听点是主子,实际上就是暖床的奴才。

逃妾比逃奴的罪还要重。

更何况,她只想好好带观澜哥回家,她不能对不起他。

雨幕渐密,温幸妤浑身被浇透。

她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明

今日她去樊楼送钱袋的事,祝无执一定会知道,并且大概率会猜到她听到了那些话。

按照祝无执的性子,若是自己回去质问,他会顺势提出纳她。如果她敢拒绝,他定会勃然大怒。

她不敢想盛怒的他会做出什么。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暂时只有装傻这条路。

她装傻什么都不提,他或许暂且不会点破——对于他这样的人,不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行强迫之事的。

因为他有属于文人的傲气和清高。

温幸妤有些懊悔,她应该早些回去。现在已经入夜,她要是想不到个好借口,怕是不能善了。

哀叹一声,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冒着瓢泼大雨往宅子赶。

*

书房。

灯火昏黄,祝无执立于案前,面前铺着一幅画。画上美人横卧,只是还未画上眼睛,且有一团豆大的墨迹。

正是不久前他未完成的美人夏困图。

指腹滑过画卷上美人轮廓,绢纹宣的触感宛若女子肌肤,细腻温润。

祝无执下颌紧绷,眼底一片沉郁。

他申时归家,现已戌时末,她都还未回来。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草木被打得东倒西歪,凉风钻入窗缝,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祝无执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光晕在脸上忽明忽暗,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入浓墨般的阴影,面色阴沉。

很好。

竟然敢躲。

如此不识好歹。

屋门忽被敲响,他皱眉抬眼,听到了静月小心翼翼的声音。

“大人,雨这么大,要不要派几个人去寻夫人?”

“奴婢怕夫人出事……”

祝无执冷笑一声,正欲说不必去找,她不可能不回来。

可脑海却浮现出她胆怯害怕的模样。

风雨交加,雷声不断,她说不定正缩在那个屋檐下,惊慌失措。

咽下将要出口的话,他阴着脸道:“备马,我亲自去寻。”

静月称是,赶忙去倒座房,叫小厮去马厩里牵马。

祝无执回主屋取了件厚实的外衫,才推门出去。

院子里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青石板湿漉漉的,他撑伞拾级而下,就听得院门被敲响。

他停下脚步,牵马的小厮赶忙高声询问:“谁?”

“是我。”

门外的声音闷闷的,夹着吵闹的雨声,并不真切,却清晰的传入祝无执的耳朵。

他道:“开门。”

小厮立刻照做,拉开门闩,打开院门。

黑云翻墨,冷雨潇潇。

雨幕像一道银丝密织的帘,将庭院裁成两半。

温幸妤看见祝无执的一瞬,下意识后撤半步。

青年一身绛紫圆领袍,手执油纸伞背光而立,身后的主屋温暖明亮,五官却淹没在黑暗中,那双凤眼乌沉森冷,好似恶鬼。

她心口一突,攥紧了手指,浑身控制不住的发起颤来。

“过来。”

低沉嗓音裹着雨气飘来,阴冷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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