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争吵◎

听到祝无执讥讽的话,温幸妤满目愕然,她道:“什么意思?”

祝无执慢悠悠坐起来,视线朦胧间,见温幸妤面色含霜带雪。

他意识不大清醒,见她私会外男却不知所谓,还敢撂脸子,冷笑道:“什么意思?你身为人妇,成天同外男厮混,成何体统?”

刺耳的言辞像刀子一样落下,温幸妤脸色寸寸变白,心中半是怒火半是委屈。

厮…混?

他就是这样想她的。

她只不过是跟沈为开在酒楼叙旧,甚至连雅间都不曾去,怎么就成厮混了?

更何况…祝无执以什么身份去指责她呢?她跟他不过是假夫妻。

思绪百转,心中有些茫然。

纵使是她不该和沈为开见面,那为何要重罚静月?

她抿唇看着他,问道:“为何要罚静月?”

祝无执面色淡漠:“她纵主私会外男,不及时通禀,不该罚?”

“若是不敲打,日后叫旁人知道你随意和男人见面,我面子往哪搁?”

是…因为她。

温幸妤身体晃了晃,满面不可置信和恍惚。

静月差点因为她,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她看着祝无执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只觉得陌生。

哪怕这层夫妻关系是假的,他也会觉得她跟沈为开见面,是落他面子。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所谓的“颜面”。

只因为这个理由,就不顾静月性命。

屋内碳火明灭,暖烘烘的,可温幸妤却觉得窗缝有寒风透入,令她遍体生凉,顿觉齿冷。

祝无执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外祖母又是皇室公主,他身上也有着皇室血脉,所以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毕竟他生来高贵。

像她和静月这种人的命,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呢?

她已面无血色,满心悲戚,失去了质问*他的心。

那股怒火,早被他的三言两语,扑灭了个干净。

她闭了闭眼,翕动着唇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质问还是指责?她毫不怀疑,若她再敢多说,祝无执会为此勃然大怒,连她一起罚。

到时候静月或许连命都保不住。

灯火如豆,她沉默了良久,头一点点垂下,像过去十年来无数次那样,再次选择了妥协和忍让。

她道:“我知道了,日后不会了。”

“我不会和外男见面。”

祝无执支着额,见她脸色苍白,眉眼低垂,俨然心有不忿。

他却并不在意,面色淡淡,启唇嗤笑了一声:“长记性就好。”

温幸妤性子呆,不做些什么,她焉能长记性?

至于怨他,哄哄就是了。

温幸妤垂着眼,唇齿内弥漫着血腥气,静默良久。

祝无执见她一言不发,知她还在怨他罚人。

他一面觉得她妇人之仁,一面又觉得她竟也有脾气,像温顺的兔子呲牙,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只叫人觉得可爱。

心情转好,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同她平视:“方才我说话重了些,莫要生气。”

含着梅花酿的气息近在咫尺,温幸妤怔怔抬眼,只见青年双眸含笑看着自己。

她后退半步,轻轻摇头,心中疑惑不已。她不明白祝无执为何又好言好语道歉。

祝无执直起身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堪称温和:“明日我差人请城西的李大夫,给静月看病。”

温幸妤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打一棍子给颗甜枣吗?当年在国公府,那些主子便是如此训婢女和奴才的。

恩威并施,好叫人乖乖待在那方规矩里,不感越出半步。

她心中升起浓烈的厌恶感。

可思及静月受了寒,若不好生医治,怕是会落下病根。

她咽下满腔苦涩和愤懑,低垂的眼睫轻颤:“谢谢您。”

嗓音发闷滞涩。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温驯的眉眼,似笑非笑:“怎么,你不高兴?”

温幸妤道:“不敢。”

态度恭敬疏离。

祝无执脸色阴了下来,觉得她未免太不识好歹。

不过是罚一个婢女,何至于此?

气氛再次凝滞,炭火的热浪夹着熏香的气味裹挟而来,温幸妤感觉像是溺在水中,令她喘不过气,快要窒息。

她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去照顾静月。”

祝无执脸色骤冷,他咬了咬牙,不理解她居然为了一个婢女跟他撂脸。

他冷冷的看着女人的背影,嗓音像含了冰雪:“一个婢女也能让你如此牵肠挂肚,果真是女菩萨。”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紧攥,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火气回道:“我做不到枉顾人命。”

说罢,也不管身后之人是何神态,径直出了内间。

准备拉开屋门时,纱隔内传来“啪”一声脆响。

她肩膀轻颤了一下,脚步停顿,旋即白着脸拉开了门。

夹着雪屑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踏入寒冷,将暖香隔绝在身后。

内间一片狼藉,纱隔边高几上的天青釉缠枝花瓶碎成几瓣,里头梅花静静躺在地毯上,花叶凋零。

祝无执拂袖坐回床侧,盯着纱隔的方向,面色阴沉。

他竟不知,她还有如此倔强的一面。

*

冬日漫长,雪下了停,停了又下,不等旧雪融化,就又有新雪添瓦。

上次矛盾后,温幸妤情绪低沉了许久。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不论祝无执如何过分,如何视人命为草芥,那都不管她的事,她和他迟早会分道扬镳。

在分开之前,忍耐一切,顺着他的意思,就不会再有那天的事发生。

最多再忍一两年,以祝无执的能力,一年多的时间应该就不需要观澜哥的身份做掩饰。

届时就是她还清老太君恩情,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日子。

想清楚后,温幸妤一切照旧,对祝无执恭恭敬敬,百依百顺。

祝无执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心中顿感满意,觉得她实在懂事。

十一月底,李行简大婚,两人受邀。

辰时,太阳的金芒透过云层,洒在雪堆上,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庭院里的桃树枝杈蜿蜒,半化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树干上漫着湿痕。

祝无执很自律,每日天刚亮就起来,在庭院里练剑。

温幸妤起来后,从顶柜里找出适合参加喜宴的衣裙。

檀色素缎夹衣和浅青菱纹印花褶裙,外穿同色对襟缎袄,腰系缂丝绦带。

不出挑也不过于素淡。

她换好衣裳,梳洗后来到外间,仆人正好摆早膳。

祝无执从浴房出来,头发随意用发带束在身后,发尾微潮。

入座后,他打量了几眼温幸妤的穿着,眉心微拧。

这冬衣不是他买的。

她又背着他买衣裙,买就罢了,还是如此难入眼的。

他收回视线,心有不虞,淡声道:“把衣裳换了。”

温幸妤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不解道:“这衣裳颜色不合礼制吗?”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语气莫名:“并非不合礼制。”

他顿了顿,也不解释,只命令道:“换那套天青印金莲花纹的。”

温幸妤咬着唇瓣,垂眼称是。

她默然起身,兀自回到内间,按照祝无执的要求换了那身衣裙。

静月偷偷瞧主子脸色,见其神色淡漠,心中有些替夫人难受。

连穿什么都要管,真令人窒息。

温幸妤换完衣裳出来,祝无执还未动筷,他抬眼看去,见她温顺乖巧,面色稍霁。

他道:“用饭吧。”

温幸妤低低应声,坐在他对侧,安静用早饭。

二人吃完饭,漱口净手后又清点了送给李行简的贺礼,直到午后,才乘马车出门,来到李府。

李氏乃西北一带最大的布商,李行简又是小儿子,故而婚宴排场很大,才午时将过,就已经宾客盈门。

祝无执把贺礼随手递给管事,负责迎客的知宾便将二人分别迎入男女席。

此时李行简还未迎亲回来,席桌上人没到齐,温幸妤入座后,便有人女眷好奇打量她,好奇询问她的身份。

温幸妤一说是陆观澜之妻,周遭的女眷即刻热络起来。

如今是解元之妻,说不定来日就是状元之妻。

士农工商,对于商人而言,温幸妤即使看起来再平凡,也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官宦家眷。

巴结是理所当然。

温幸妤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合,坐了没一会,就找借口离开席位,带着静月去了不远处湖边亭子。

她宁可吹冷风,也不愿应付这些。

正坐在亭子里看着覆雪的湖面发呆,就听到熟悉的嗓音。

“阿莺姐,怎么不去席厅,在这里吹风?”

她回过头,只见少年一身朴素襕衫,眉眼含笑,身后是映着天光的明媚雪景。

挺拔俊秀,宛若枝头半化的积雪,纯澈明净。

温幸妤本想笑着回答,忽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

她以袖遮面,避开他灼灼的视线,轻声道:“现在准备去了。”

沈为开没想到她如此冷淡,对他避之不及。

他收了笑,满眼关心道:“阿莺姐,可是上次邀你叙旧,你夫君吃味找你麻烦了?”

温幸妤有苦难言,歉疚的摇了摇头,示意静月离开。

“我先回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亭子。

沈为开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长眉蹙起,眼底翻涌暗色。

这陆观澜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良久,他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本不该多管闲事,但温莺这样,叫他如何放心?那陆观澜想必是个伪君子,她过得很不开心。

思及此处,他盘算着,若是有机会定帮她脱离苦海。

也算是全了幼时情谊。

*

申时,李府外传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她跟随宾客行至附近观礼。

人头攒动,她眺目望去,只见迎亲队伍行来,大红花轿停在府门外,映着路两旁未化的冰雪,十分喜庆。

李行简一身绯色婚服翻身下马,冷着张脸掀开了骄帘。

和想象中不同,新娘并未将手搭在他掌心,而是一把掀开了帘子,兀自下轿。

旁边的嬷嬷吓了一跳,半天没反应过来,新娘子似是不耐烦,盖头低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催促:“磨叽什么,还不快扶着我进府?”

那嬷嬷恍然回神:“哦,好,好的。”

李行简脸色更难看了,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满是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嬷嬷扶着新娘拾级而上,司礼高声道:“请新娘跨火盆,燃尽晦气……”

话还未喊完,那泛着烟气的火盆,“砰”的一声巨响,飞到了院子正中,焦黑的柴和火星四溅,观礼的宾客中传来几声惊叫。

温幸妤瞠目结舌看过去,只见新娘子施施然把脚收回裙下,不满声音从盖头底下传来。

“你这司礼会不会说话,什么叫燃尽晦气?你敢说老……敢说我晦气?”

“还有,你们是不是故意欺负人,我记得媒人说过我怕火。”

司礼满头大汗,他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女子,磕磕巴巴解释:“这…这,在下并无此意,这是习俗……”

“什么狗屁习俗?”新娘冷笑一声,不耐烦道:“怎么不让李明远跨?”

明远乃李行简的字。

李行简脸色阴沉,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怒火中烧。

他爹真是疯了,居然让他娶这种粗鄙的疯子。

仅仅只是婚宴,就在众人面前下他的面子,日后还得了?

他想起祝无执的话,闭了闭眼。

为了家业,为了家业。

等当上家主,他定将这疯妇休了!

俄而,他一把拽住新娘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别闹,有什么明日再说,先去拜堂。”

新娘倒是没有再闹,她似乎是冷哼了一声,和李行简一人一头抓着朱色牵巾,走到正堂。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轻轻摇头。

李行简和新娘间并无情意。

弄不好要成一对怨侣。

她随着人群来到大堂,看二人拜堂。

主位上李行简的父母坐着,李父红光满面,看起来很高兴,但李母却笑得勉强,显然是对儿媳不满意。

拜父母和天地时,都还正常,到了对拜时又出了岔子。

新娘竟一把掀开盖头,露出一张灿若春花的娇颜,不耐道:“闷死了,就这么拜吧。”

满堂寂静,李父李母面色僵硬,李行简忍无可忍,摔下牵巾,咬牙道:“谁爱娶谁娶,我李明远绝对不娶薛见春!”

薛见春翻了个白眼,骂道:“说得好像我想嫁你这种废物一样。”

宾客们哪里见过这种场景,纷纷劝诫起来。

李行简却谁也不管,大步朝外走。

“明远,回来!”

“给见春赔礼道歉!”

李父终于出声,他阴着脸挥手,一众仆从上前拦住了李行简的路。

李行简拳头捏得咯吱响,最终却还是转过身。

他双目泛红,正要质问父亲为何如此,却看到母亲轻轻摇头,哀求的看着自己。

深吸一口气,他满目哀戚愤懑,一步步走了回来,冷硬拱手:“对不住。”

薛见春冷哼一声,却也没有为难,二人总算是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将堂拜完。

温幸妤将二人间的恨郁看在眼里,着实不解。

李父好歹也是富甲一方的大贾,为何要对一个镖师之女如此忍让?

听闻薛见春父亲去世后,那镖局便快开不下去了。

思索片刻,她摇了摇头,去往宴席。

由于拜堂时的岔子,这场本该夜晚才结束的宴席,不过傍晚就散了。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温幸妤还有些感叹。

世间男女大多盲婚哑嫁,婚后不如意者甚众,只是像今天这般在婚宴上就闹起来的,她从未听过。

那新娘子薛见春,和她以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离经叛道,大胆的…叫她心生羡慕。

正出神,就听得一声淡漠的询问。

“在想今日的婚宴?”

温幸妤回过神来,侧头看向一旁的祝无执。

青年斜倚着马车壁,昏黄的油灯映着他俊美的侧脸,明明灭灭。

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互有所图罢了,那薛见春若是不改脾气,日后会吃亏。”

“李行简看着好性,实际上…性子执拗,且心黑手狠。”

温幸妤不敢苟同。

她觉得该改性子的是李行简。

之前还未成婚,她就有所耳闻李行简日日流连烟花之地,红颜知己一堆,冯翊谁不知他风流债惹了一堆?

薛见春嫁给他,才真是委屈。

若李行简还不改,两人怕是会闹到相看两厌,甚至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这话她不会跟祝无执说。

她只道:“希望两人能磨合好吧。”

祝无执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声。

他看着女人柔顺的侧脸,眸光稍软。

像她这般温良恭俭的女子,才是最好的娶妻人选,宜室宜家。

温幸妤并不知身侧男人所想,她正挑开帘子,看外头的雪景。

*

李行简成婚不久,就在冯翊闹出了不少笑话。

连温幸妤这个不闻窗外事的,都有所耳闻。

先是洞房夜李行简宿在青楼,第二日清晨叫薛见春提着剑逼回府。

又是除夕夜,夫妻二人大打出手,从府邸打到街上,劈坏了好几个摊子,最后以薛见春脚踩李行简结束。

最后是昨日上元节,李行简出门吃酒,却发现薛见春女扮男装听曲,夫妻二人在曲楼吵起来,李行简一剑误伤薛见春手臂,薛见春怒急,挑飞李的发冠,划伤他的脸。

温幸妤听一次震惊一次,心说薛见春怕是会吃亏。

直到元月十八,春闱在即,她跟祝无执打算收拾回汴京,坊间李行简夫妻不合的流言甚嚣尘上。

这日彤云密布,飘着星点小雪。

温幸妤坐在马车上,阔别了生活将近一载的宅子。

李明远前来送行,温幸妤透过车帘,瞥见他脸上未愈的剑伤,又默默收回视线。

祝无执跟李行简交谈了片刻,便拱手辞别。

马车行出冯翊,碾过一地碎琼乱玉,将这座西北小城远远甩在身后。

温幸妤挑开一隙车帘,眺目远望。

远处山峦树林半遮半掩,仿佛融化在银色雾霭中,偶有几树红梅绽放,如同胭脂一般点缀着洁白,生机勃勃。

她好似被那红梅灼了眼睛,眼眶阵阵发热。

终于要回去了。

观澜哥。

落雪如沙如盐,随风卷落,星星点点打在脸上,悄然融化,激起一阵冰凉。

可她却不觉得冷,四肢百骸都被归京的喜悦占据,暖融融的,带着急切。

正发愣,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将她掌中的车帘抽出。

雪景被夹棉车帘阻隔在外,她怔然扭头,就见青年把玩着个羊脂玉菩提珠手串。

冷白皮肤映着暖润玉色,有些晃眼。

她默默收回视线,听到青年泉水击玉般的嗓音。

“你体魄寒凉,不可受冷。”

温幸妤神色微怔,随后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白皙的侧脸,开口:“伸手。”

温幸妤疑惑看过去,虽然不明白,却还是乖乖伸出右手。

下一刻,祝无执把她袖子拉起几寸,把羊脂玉手串套在她腕间。

指尖擦过腕骨,温热触感转瞬即逝。

她瑟缩了一下,把手串往下褪,拒绝道:“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祝无执轻飘飘扫了她一眼,不容置喙:“带着,羊脂玉养人,菩提辟邪避凶。”

“正适合你。”

温幸妤有心还想拒绝,抬眼撞上青年不虞的目光。

她咽下要出口的话,轻声道谢:“谢谢您。”

等后面有机会,她偷偷还回去便是。这手串看着起码上千两,决计不能收。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路上雪色渐消,春风携着绿意洒便天地。山野间草木复苏,枝间新绿重重,有红蕾点缀其间,一派生机。

由于刚出门的几天都下雪,道路难行,半个月了,还有三分一的路才能到汴京。

本以为后面的会行快些,哪知又遇疾风骤雨,车轮还莫名坏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已入夜,祝无执便让人推车到路过的荒寺,准备躲雨休整一夜,次日修好车轮再出发。

随行的仆人把木箱皆抬入寺内,剩下的物件以油布覆盖,用来遮雨防水。

温幸妤帮着婢女燃起两个炭盆,简单清理地面,又拿出棉被铺着,好方便众人取暖歇息。

折腾完这些,夜色深深。

她裹着被子,抱膝坐在炭盆跟前,透过破漏的格子窗,望向漆黑的夜幕。

初春天气,雨夜寒凉,潮湿冰冷的风丝丝缕缕渗入门扉窗缝,哪怕燃着炭盆,也难驱冷气。

她侧头看去,昏暗烛火中,青年一身玄色大氅,支着条腿靠在墙边,双目轻阖,怀里抱着剑,似乎并不觉得冷。

犹豫了片刻,她对静月道:“给他盖条被子吧,会着凉。”

静月称是,从箱笼里取了条干净的锦被,走到祝无执跟前。

见主子似乎睡着了,她不敢打扰,准备悄悄把被子盖上去。

被子还未落下,青年徒然睁眼,乌沉的凤眼冰冷刺骨。

静月手一抖,呐呐道:“夫人怕您着凉,叫我来给你送被子。”

闻言,祝无执的视线落在温幸妤身上。

炭盆明灭的亮光笼着她清秀的面容,莹润如玉。

他面色稍霁,转头对静月淡声道:“嗯。”

门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温幸妤坐在炭盆边,缓缓有了困意。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头顶瓦片传来异响。

似雨水敲瓦之声,似乎又不太像。

她揉了揉眼睛,正欲抬头看去,变故猝生。

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冷雨夹着寒冷灌入,几支蜡烛忽灭,周遭陷入黑暗。

仆从和婢女们惊醒,惊慌大叫,闪电破空,温幸妤清楚看到,门外立着群黑衣人,影影绰绰,宛若荒山野鬼。

她心口狂跳,一把拉起发愣的静月,正欲往佛像后躲,就听得有破空之声袭来。

惊惧扭头,只见一支箭刺破黑暗,箭头寒芒闪闪,直冲她面门而来。

“夫人!”

耳侧传来静月的惊叫,她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扣住手腕,拽入温热的怀抱。

那支箭被祝无执打偏,没入佛像,尾羽颤动。

“躲好,别看。”

祝无执冰冷的嗓音在漆黑的寺内响起,温幸妤方觉身后吓出层冷汗,她浑身颤抖,听话把头埋下,紧紧闭眼。

耳侧传来凌乱慌张的脚步声。

是仆人们躲起来了。

“祝无执,纳命来!”

兵刃相接之声忽起,祝无执把温幸妤裹在大氅中,单手环着她的腰,足尖一点,剑身一抖,直攻而去。

浓稠的黑暗中,剑光如白虹,寒光点点,执剑之人宛若游龙,穿梭在黑衣人间。

鲜红血液飞溅,暴雨声夹杂着刀剑入肉的闷响,以及黑衣人的惨叫,声声入耳。

温幸妤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头贴着他温热跳动的胸膛,呼吸急促。

这些是什么人?为何会雨夜截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刺破皮肉,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重重压在地上的闷响。

裹着她的大氅松开,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令她胃腹翻涌。

祝无执松开抱着她的手,合上大门,兀自点燃几支蜡烛。

昏黄的光线盈满寺庙,她这才看清情况。

寺庙内横着断肢残臂和数具尸体,血液高高喷溅在佛像上,地面上也是一摊摊带着碎肉的血。

血腥惨烈至极。

温幸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她白着脸,胃腹紧缩,浑身发抖。

躲避的仆从们也三三两两从佛像后走出,见到此番场景后,皆扶着墙吐起来。

温幸妤也忍不住了,侧过头干呕。

正难受,后背有温热覆来,那只手轻柔的拍着。

她怔怔扭头。

烛火摇曳,青年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五官锋利,凤眸微垂,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神色不明。

下一瞬,她被卷入宽大怀抱,檀香含着雨气环绕,遮住了几分血腥味。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哑声低哄。

“别怕。”

怀中之人纤弱的背轻颤,可怜可欺。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背,凤眸微眯,唇角勾起。

怕吧,怕了好。

害怕就会多贴近他些。

害怕了就会明白只有他才是她的依靠,乖乖攀附。

就不会再倔强,亦或生出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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