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落泪

曹砚辞漫步而来,薄红的唇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若不在,这出好戏便看不到了。”

他说“好戏”二字时,目光落在宣宁脸上。

他神色一如既往散漫,但宣宁却觉得压迫感十足。

也不知小舅舅是何时来的,究竟看到多少。

宣宁心跳加快,语气不稳道:“小舅舅你来的正好,快劝劝表哥和安宁姐姐吧。”

曹咏恩回头瞧见曹砚辞,抓着安宁的手紧了紧道:“四叔,安宁她方才故意推倒宣宁妹妹,若我没及时救下宣宁妹妹,宣宁妹妹此刻定然已受重伤,此刻我正要带安宁去皇后姑母那儿,请姑母处置她。”

曹砚辞双手交握放于腹前,屹立在那,犹如尊贵的神诋。

“咏恩,放开殿下。”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来喜怒,但有种让人不得不服从的威压。

曹咏恩咬了咬牙,眼眸中划过难以置信的暗流。

四叔竟站在安宁那边,他到底是皇家的还是曹家的?

自四叔回府后,曹府上便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他的父亲曹砚泽在任河东道盐铁知院官时被人暗杀,他的生母在四叔回府后不久被祖母怒斥,并收回管家对牌,下令幽禁在自省堂,连他身为亲子都不得探视。

母亲向来性子刚强,雷厉风行,打他记事以来,母亲就是曹府执掌中馈的主母,十几年来,将曹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曹府下人没有不怕她的,他从未见母亲如此狼狈过。

虽不知母亲究竟犯下何错受此严惩,但他知晓,此事定然与四叔脱不开关系,母亲被关进自省堂前,声泪俱下拉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与四叔有关。

她让他好好听四叔的话,不得忤逆。

不是听祖父、祖母或是皇后姑母的,而是听四叔的,这个刚回来的四叔。

他顿时明了,母亲是怕隔墙有耳,以这种方式提醒他,小心这个四叔。

对于这个一进府就能撂倒母亲的四叔,他不禁有些怵,下意识地不敢违逆。

只能慢慢地放开安宁。

一放手,他心中立时又后悔了,暗骂自己不该如此畏惧曹砚辞才对。

若他如此不争气,今后如何与之对抗,救出母亲,为父报仇?

曹咏恩的手松开后,安宁的手臂和肩部上传来撕裂般的痛,疼的她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手炉从她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手炉落地声,伴随着响亮的巴掌声,“啪——”

安宁狠狠甩了曹砚辞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在场所有宫人都看呆了。

安宁公主居然打曹家公子了?

从前那般看重曹公子的安宁公主把曹公子打了?

她不是向来最给曹公子脸面吗?

宣宁也惊了一下,随即她窃喜起来,如此一来安宁和她表哥的关系就算彻底完了,今后要想和好如初怕是不能够了。

她心下喜出望外,这本就是她的计划之一。

曹咏恩被打得愣住,手僵硬地摸上自己被打的脸,这一巴掌安宁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就算他是个男子,也不免脸颊被扇得肿起。

他也不敢相信安宁会打他,当初安宁与他是那般要好,她最是听他的话。

被打的脸颊像是火烧了似的痛起来,他终于反应过来,安宁已不再给他脸面,她如今都敢当众羞辱他了!

曹咏恩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怒意,大步超安宁走过去:“安宁!”

他想立刻抓安宁去承庆宫,一刻也忍不了。

还没触碰到少女一根头发,一个高大的身躯挡在他身前。

是曹砚辞。

曹咏恩:“四叔,你让开!今日我非押她去皇后姑母面前,请皇后姑母做主!”

曹砚辞语气淡然:“咏恩,冷静,莫伤了殿下。”

安宁上前两步,想绕过曹砚辞,曹砚辞伸手将她拦住,她骂曹咏恩道:“曹咏恩你这狗鼠悲,今日本殿下跟你没完,本殿下这就去禀告父皇!”

曹咏恩眼中阴鸷极了:“哪怕是告到圣上那,也是你的过错。不过在此之前,先去面见皇后!”

他想着既然四叔不帮他,皇后姑母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有姑母做靠山,就算闹到圣上那边,他也不怕。

曹砚辞语气变冷了一些,“咏恩,此事到此为止,若真伤了殿下,届时怕是你和曹家都吃罪不起。”

曹咏恩攥紧拳头:“四叔,你究竟是谁的四叔?为什么站在她那边?”

曹砚辞唇边的笑意收住,脸色彻底冷下来,他不曾想这个侄子如此不知分寸,这些年在曹家都不知学了何物。

他没说话,仅冷冷注视曹咏恩,就让曹咏恩感觉心底一阵发慌。

宣宁心下暗道不好,她忙拉了拉曹咏恩。

“表哥,我们听小舅舅的吧,安宁姐姐似乎真的受伤了。”

曹咏恩闻言看向安宁。

少女疼的额头沁出汗珠,握着自己被拉伤的手,眼中含泪倔强地瞪着他。

他的眼眸颤了颤,心口骤然痛了一下。

他刚才怎会如此冲动?

宣宁啜泣道:“都是宣宁不好,都怪宣宁,要是没有我,表哥和安宁姐姐就不会吵架了。”

曹咏恩回过神来,安慰宣宁道:“不关你事,宣宁妹妹,你是受害者。”

他看向安宁的眼神中有几分不自然,接着道:“是安宁粗蛮无礼,该自责的应该是她才对。”

说完这话时,曹咏恩心口又痛了一下,他连忙收回视线。

“宣宁妹妹,我们走。”

曹咏恩牵着宣宁离去,脚步快得像是在逃避些什么,宣宁的宫人们也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安宁抱着被拉伤的左臂,走到两只断了气的天鹅前,蹲下身默默看着天鹅僵硬的身躯。

两行清泪将她脚下的地面打湿。

曹砚辞立在她身后,目视她纤瘦的背影。

少女的双肩发颤,吸了吸鼻头后,她用袖子擦着双眼。

曹砚辞心中五味成杂,脚下像是被定住,这一瞬间,他竟有些不愿看到她落泪。

他轻声开口:“殿下节哀,曹某已命人去请太医过来,某先送殿下回去。”

宝鸾宫的内侍们见小主子如此难过,纷纷握紧拳头,在心中默默记下,曹咏恩将不再是宝鸾宫上下该客气之人。

少女依旧蹲在那里,看着她精心养大的两只天鹅。

身影在寒风萧瑟中,显得愈发单薄。

曹砚辞走上前去,解开身上的孔雀蓝大氅披在安宁身上,他蹲下,“殿下,某会寻品质更佳的天鹅送与殿下,作为补偿。”

少女脸颊上的泪已经干了,她通红着眼,语气不太温和道:“纵使你寻来山外仙鸟,也不会是本殿下亲自养大的天鹅了!”

曹砚辞道:“前日在永庆坊中新开了一家食肆,据说菜式百变,味道尚可,殿下可愿一道前往,品鉴一二?”

安宁撅着嘴道:“本殿下今日这幅模样,还怎么出去见人,本殿下才不去呢。”

“那,明日?”

安宁道:“明日也不行,一顿饭就想打发本殿下,小舅舅你未免太会拨算盘了,此刻在承庆宫的曹咏恩都能听到你的珠算声。”

曹砚辞莞尔:“殿下能说笑,想来已好些了,曹某送殿下回宫吧,先请太医看看殿下的手。”

回到宝鸾宫,安宁对身后寸步不离的曹砚辞道:“小舅舅,送到这就好,你回去吧。”

她还是不让他进宝鸾宫。

曹砚辞道:“曹某见过太医为殿下诊治才肯安心。”

安宁摆摆手:“不必了,曹咏恩其实不敢太过用力。”

这话说的不假,曹咏恩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臂,并不敢真的大力拽她。

他一脸怒容,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只是她生来肌肤娇嫩,此刻她手腕处的肌肤必然是肿了,但也没到出臼那般严重,方才痛苦的表情多半是她装出来的。

她想借此机会博取曹砚辞的同情,哪怕曹砚辞对她有丁点儿的恻隐之心,那么她今后要对付曹家的计划也会更顺利一些。

看曹砚辞方才的表现来看,她知道自己此举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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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的当值邓太医带着医女从宝鸾宫出来时,见曹家的小国舅仍如他们来时那样,伫立在宫门外。

大雪天里,男子只穿着单薄的衣袍,连个大氅也没穿。

他一直立在红墙之下,看檐上一点一点结出冰棱,身姿似挺拔的雪松。

见他们出来,曹砚辞回头,待邓太医行至身前,问道:“公主可有何碍?”

邓太医道:“殿下的手臂略有拉伤,手腕处皮肉红肿,须静养几日,方能好全。”

“多谢邓太医。”

“曹小国舅客气。”

雪满长巷,曹砚辞行走在出宫的路上,巷中寂静,鞋履下雪碎之声犹如玉裂。

他一边行走,一边不断想起少女眼尾泛红,长睫潮湿,目含委屈的模样。

或许他从前想错了一些事。

原以为安宁嚣张跋扈,仗着圣上的宠爱,无法无天,由于嫉妒处处欺压宣宁,而宣宁善良隐忍,总是委曲求全。

在未见到安宁之前,宣宁与他同病相怜,深受背井离乡,远离故土之苦,他对这个小辈,总有惺惺相惜之意。

故而初始他便对安宁心存偏见,只以为她是个被宠坏了,骄纵无度的女子。

但从今日之事看来,却并非如此。

安宁虽娇纵却从不刻意伤人。

而宣宁,她也并非如表面所呈现那般单纯无害,这样的双面人,他在江南见的太多了,宣宁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她的心思和手段远比不过江南那些老狐狸,瞒不过他的眼。

上京中那些有关安宁公主和宣宁公主的传言,究竟又有多少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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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从宝鸾宫撤出去后,安宁顿时觉得累极了。

每次遇到宣宁都没好事儿。

睡一会儿吧,养精蓄锐。

她让成菊她们退下,躺入柔软的床铺中,合眼入眠。

只是睡梦中她也没能好过,竟让她梦见了谢钰。

更离奇的是,梦中的谢钰竟是宋谨言!

她扒下了宋谨言脸上戴着的面具,露出了谢钰的脸。

安宁当即被吓醒。

室内昏暗,幽幽烛影跳动,已是傍晚,天色快要黑了。

脑海中尚存梦境的画面,一幕幕就像真的一样。

安宁不由地生出冷汗。

她记得前几日摸到宋谨言的脸,那股怪异的感觉。

似乎真有面具。

而且,自她重生以后,她的梦没有不真的。

难道,他真的是谢钰?

安宁掀开身上的棉被,“秋分!白露!”把贴身的宫人唤进来,穿衣洗漱后,她直往偏殿行去。

是与不是,一验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