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屋内的话叫瑜安久久不得喘息,字字句句就像是带刺的石子,堆砌在一起时,便压得她仅仅呼吸一下,便生疼。

脚下不住后退,宝珠担忧,“姑娘……”

“走。”

瑜安吐出一字后,立马拉着宝珠往回赶。

所有人都知道,唯独她不知道,所有人都做好了打算,唯独她还傻得在纠结那点情爱。

沈秋兰向来与纪景和亲厚,不必想纪景和的心思,只会是一样。

褚家倒台在即,她只能沦为弃子。

“姑娘,咱不求夫人了?”

瑜安摇头,沈秋兰既然已经做好了决定,她就算装傻央求,估计也不能起到任何作用,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想办法,就算是求在纪景和面前,也比她强。

“叫人准备车,去诏狱。”

不知情况会怎样,瑜安仍旧收拾了些衣物用品,顺带将那份写好的和离书揣进怀中。

总之她与纪景和不能长久,倒不如将最后一点价值利用到尽。他不是薄情寡义之人,若是举手之劳,他没有拒绝的理由。

约半个时辰后,到了诏狱门口。

锦衣卫戍守在门口,来往军官稀少,瑜安坐在车内,观望了半晌也没找到一个与褚行简相熟的官员。

宝珠拿着两袋子碎银上前套近乎,总算是知道了些什么。

她回到马车上,“姑娘,打听到了,老爷是前日押解进去的,如今会审两日,仍旧没有丝毫收获,老爷的事情牵连甚广,由圣上为主审,不过……姑爷好似是协同审理的官员,姑娘或许可以一试。”

她问这些话费了好一些功夫,门口的锦衣卫对此事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即使给她透露了这些碎语,都是小心翼翼,躲着旁人说的。

瑜安稳下口气,“既然如此,那咱们便在这里候着,总有见着人的时候。”

既而为协同审理,那便必定会造访,以防错过,瑜安同宝珠一起下车,站在诏狱的墙根等候。

不过须臾,青石砖街头传来“踢踢踏踏”的声响,瑜安抬眼望去,撞进那双墨色的深眸。

那双不论何时,都静得纹丝不动,从未在她身上停留过任何的眸子。

瑜安抬步向前挪步,心头不免紧了紧,方才预备好的话在看见那张脸的时候,就已经忘了大半。

可因着是到了紧要关头,身上多了股冲劲儿,所谓不破不立。

纪景和翻身下马,身上照旧是绯红官服,不失矜贵威严。

“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问,嗓音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沙哑。

瑜安:“我爹出事了,在家中坐立难安,我只想过来瞧瞧,见他一面,不知大爷可否通融。”

本就是不踏实,待耳边迟迟都是落下的寂静,胸口就似被蚂蚁啃噬,一点点被掏空。

只见纪景和顿了顿,沉着脸色道:“此事复杂,闲杂人等不便掺和,你先回去吧。”

对着自己妻子讲官话,当真是将她当做了外人,瑜安算是明白了。

在她眼中,她成了闲杂人员,人之常情也变成了无理取闹,他终究是不愿意一帮。

这桩婚事他到底是有多不情愿。

还是说,沈秋兰的念想也是他的念想,他也想就此甩掉这门本就多余的婚事,休妻另娶。

纪景和:“这儿本来也不该是你来的地方,还是回去吧。”

回去?

难不成叫她回去之后,还是像老样子般,整日不闻不问,被人蒙在鼓里?然后糊里糊涂被休,最后落得举目无亲,无家可归的地步?

说罢,纪景和垂下眼皮,以为她会像之前般听话,听话离开,转身离开之际,身后传来不忿的声音:“大爷的意思其实是,不愿意相帮对吗?”

他回头看,那双杏眼罕见地露出情绪。

瑜安紧绷着,压着肩头道:“我爹为官清廉,平生最不齿的就是用腌臜手段害人谋利,害徐家的人绝对不是他……你为何就是咬定了是他。”

“你能不能就信我这一次……就这一次。”

她眼睛睁得圆亮,哪怕含着泪也从不泄出半点软弱,不甘,苦涩统统被她极力压着,哪怕那句“凭什么”仅仅只差说出口而已。

纪景和叹了口气,心中有话在,可那些话他不能宣之于口。

“事实如何,总归查了才好,圣上特意命众臣参与查案,为的就是还所有人一个公平,你现在着急除了为难自己,帮不到任何忙,明白么……”

“我当然明白。”瑜安几乎是抢着道,声音平静得犹如一条绷直的线。

徐家对纪景和的意义不言而喻,她也不求他偏向她,只求着他能念着夫妻之间仅有的情分,做到最大的公平,可惜她连请求的话都未说出,他就拒绝了。

她真是高看自己了……她怕是连徐静书的半分都比不上,毕竟上次马车受惊,他都不是这副样子。

“肉不割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狱中是我父亲,大爷自是可以高高在上,劝我冷静,可何曾体谅过我为人子女的心情。”

话一顿,

“倘若今日是徐家小姐求你,大爷还能如此冷静吗?”

她忍着鼻头的酸涩,尽量平和语气,许是憋了许久的话,没有任何思考,到了嘴边毫无预料说了出去。

而再看见他压得越来越重的眉头,瑜安就知自己猜中了。

只有徐家人,才能引起他动容,她算什么呢?

“我知道我这新妇做得不好,也不用你们费什么心思将我赶出去,如果我愿意主动和离,大爷能否帮帮我,哪怕……只是叫我进去见一面。”

纪景和闻声怔忪,“胡说。”

他蹙眉。

“我没胡说,你我婚事为何能成,大爷难道不比我清楚?”

周身空气一滞,就如置身于一潭死水。

纪景和静静注视着眼前人,说不出一句话。

瑜安:“你不愿,我也不强求,当初既是双方皆有所图才聚,眼下互相利用后才能好聚好散不是,只要你带我见我爹一面,我待会儿回府就叫人收拾东西离开。”

纪景和僵着脸,不置可否:“带少夫人回去。”

瑜安见他要走,转而上前挡在他的面前,带上了几分哭腔:“纪景和,你当真狠心到这种地步……”

“青雀。”纪景和提高了几分音量,“把少夫人带回府,没我的命令不许出门。”

“纪景和!”

瑜安大喊了一声,但纪景和照旧头也没回。

当真是小看纪景和了,他远比自己想得要薄情寡义。

褚瑜安,你真下贱,下贱到在这种人身上耽误了数月都看不清楚,甚至一次又一次的放下身段,只求他能多看自己一眼……为何非要撞了南墙才肯悔改,为何时至今日才愿意彻底相信。

他不是早就如此吗……落得今日下场,你真是活该!

*

纪景和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知道他与褚行简的事情的,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得知褚行简入了诏狱的消息。

如今事态复杂,他已分不开心思再去研究,解决当事要紧。

迈步走进,阴森渐渐包裹住全身,与外界的燥热截然不同,霉腐与血腥气夹杂着寒气扑来,常年潮湿的石壁在火把映照下泛着青黑的光。

时不时回荡着几声尖锐的呻吟,宛若厉鬼索命。

见纪景和出现,一旁才坐下打算喝口茶休息的千户,连忙站起上前迎接。

“上刑了?”

“没有没有,按照您的吩咐,只是口头审问。”千户弯着腰,恭敬道。

纪景和:“可还有什么人来过?”

千户:“自从辰时小严大人来过之后,就再没有人了。”

纪景和看了眼千户,并未说话。

严凌与他师出同门,被弘文帝指为了协同审理。

“在案件没有结果之前,他永远都是当朝首辅,若是开口要求什么,你们必定要满足,明白么。”他嘱咐道。

千户暗中腹诽,嘴上提起一抹不明意味的嗤笑,嘴上却仍旧一副百般听命的样子,“是是是,下官一定。”

纪景和摆手,待千户退下后,抬脚去了关押褚行简的牢房。

诏狱阴寒,虽有床铺,但到底简陋,褚行简端端坐在桌子旁,背对着门外,似是在闭目养神。

隐约感知到门外有人,睁开眼向外看去,原来是纪景和。

他吃力站起,等着一旁锦衣卫开门后,与纪景和一同入座。

“我还以为咱们爷俩得在刑架见面。”褚行简苦笑,抬手给纪景和倒了杯水。

纪景和伸手一摸,凉的。

褚行简关进诏狱快两日了,今日还是头次见到自己这位女婿,如今罪名摆在哪儿,两人相见倒显得尴尬。

他原以为,纪景和是不愿见他的。

徐云的事情他动机充分,当初纪景和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的话,面上是说想要进内阁,如今看来,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真正想干的事情是趁此调查他。

纪景和正要开口问,却未曾想被褚行简先开了口:“调查的怎么样?把我的罪名确定下来了?”

纪景和正欲回答,察觉褚行简还有动作,便没轻易开口。

褚行简:“玉娘找你了么?家里两个孩子是不是还不知道我的情况。”

纪景和怪于他手上沾水在桌上写下的字,当即顺着回答道:“她刚知道,方才还在诏狱门口说是要见你,我叫人把她送回去了。”

桌上写下一个“夏”字。

“你叫那孩子别傻,好好待在家里。”褚行简自嘲般笑了一声,“我要是不保了,你帮我传句话,叫她带着弟弟乖乖回江陵吧,别留在京城了。”

桌上留下一串朝中官员的名字,皆是夏家党羽,其中叫他错愕的,是一些他从未与党争联系在一起的官员。

他到底在背后调查到了多少……

纪景和仔细瞧着褚行简脸上的神情,又丝毫不敢放过桌上任何水迹。

“在事态未清之前,我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不论是谁,至于她以后住在哪里,就轮不到褚阁老操心了。”

褚行简笑着叹气,蜷了蜷疼到僵硬的手指,“原谅老夫为父之心,当真是舍不得这两个孩子……”

话语落下,褚行简又在桌上落下四个字——“带她见我”。

“她出嫁后不能随性回家,上月巡视前,下人在她娘的旧物中找到了几件留给她的衣裳,叫锦衣卫的人查过之后,你差人给她送过去吧。”

纪景和握着凉到生寒的杯子,水中倒影出的只有一片黑。

“老徐能教出你们这群学生,真是他之幸……”

未及褚行简将最后的话音讲完,便狠狠咳起嗽来,上气不接下气,纪景和预备唤人送来热水,却被拉住了。

为官半生,轻狂自负有过,沉潜自省有过,混迹官场越久,越能体会到为官不易。

而今因轻敌,将断送自己半生生涯,实属不该,拖累两位儿女,他心愧之。

他压着极低的气息,用仅能纪景和听清的音量道:“给你说声对不住,当时老徐出事的时候,我没帮上忙,你小子,就算怀疑我是凶手,我也认了,可罪孽不该传到旁人,请善待她,你应该是忘了你还救过她。”

说罢,随即起身连连摆手,朝床铺走去躺下。

褚行简将全部的希望交到他的手上,他若信若查,褚行简便有一线生机,反之,他必死无疑。

有用的话全说了,他也便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必要。纪景和起身离开,待进了值房后,卫戟随后进来。

纪家几世,从承袭爵位以始,便在私底下豢养一支暗卫队伍,专为纪家誓死效忠,百年过去,这支队伍在纪景和的管理下,更为精练可靠。

“大爷,方才您与褚阁老谈话时,有人窃听,便是进来时与您说话的千户。”

“动过刑?”纪景和手下执笔问,方才与褚行简交谈,总觉得有些不同。

卫戟:“今日早严大人来时,动过。”

眉角微微一挑,纪景和笔尖一涩,顷刻,他将写好的单子伸手递出,“派出全部人手,对着上面一个一个查,看谁向褚家有过异动,越快越好。”

刚见过褚行简便递来的东西,卫戟稍想便知,瞧见单子上一连串的名字,尤其“夏”“严”二字。

应下正要转身时,又被纪景和叫住:“派人去褚府,将小郎君接到府上。”

卫戟一滞,垂手应好。

待人离去,值房内就剩下纪景和一人。本是要留下理卷宗的,可惜人坐下之后,竟心不在焉得厉害,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都是方才在诏狱门口的画面。

罢了,回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