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这是四年前滁州官府所留的文书,你看看。”

纪景和渐有不安,待翻开阅览时,愈加不明了。

这确实是褚行简四年前通往滁州的文书,可并未是他们要找的春季通往的那几份,手头上的这份,不过交代照常的户籍调查而已,与财务并无关系,也无任何疑问。

张言澈渐渐收起笑容,正经道:“滁州并无咱们要找的东西,弘文二十一年,褚行简通往滁州的文书只有三封,其中所言之事,均为年末的户籍调查之事,都在这儿了。”

趁纪景和翻阅文书的功夫,他又道:“此番去了滁州,我还查看了当年的州志,按兵部的驿卒花名册,褚行简通往滁州的文书,在一月末也该有,可弘文二十一年的一月,滁和两州正值大雪。”

那场大雪数十年的罕见,以至于叫滁州大地饱受寒冻,为保消息准确,他还特意问了当地的小吏和老人,确有此事。

兵部的花名册上所记,弘文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四,曾有驿卒递送滁州文书,二十六日至,二十八日返,来往不过五日。

若是平日也可相信,若是大雪天气,马匹缓慢,怎可那般快?

如是真事,如实填写就好,何必捏造事实。只能说,花名册上的记载是假的,有人故意为之,掩人耳目,混淆视听。

褚行简并未在一月送往滁州任何文书,京城和滁州两地自然也无文书储存,而不是他们初始以为的,褚行简有意掩盖事实,提前将证据销毁。

一旦花名册造假之事成立,那便意味着翻案暂无尽头,他眼前所有认为可信的证据,都得全部推翻重来。

“我今日回来得早,顺带去了趟兵部,那驿卒我也查了,还在车驾清吏司服役,可以着令审查。”张言澈道。

纪景和不语,将看罢的文书搁至桌上,心底的躁动久久不能平复,脑子内各种事情都纠缠在一起,叫他理不出任何头绪,也静不下心有任何反应。

他以为不久便能水落石出的案情,其实比他想得还要复杂。

望着桌上边角泛黄的文书内页,心头渐渐发紧,犹如芒刺在背,叫他坐立难安。

纪景和顺手将抽屉内的两封密信拿了出来,一封是褚行简不久前寄给他的,一封便是他在查封刘生源家时找到的那一封。

将三物放在一起,又细细端详起来……心头的不适感愈加汹涌,让他越发确定,甚至生出一股前所未有,对自己的厌恶。

“密信不是褚行简的手笔……是假的。”

张言澈一愣,见之僵硬的神态,起身将两者拿起对比,甚至又向前一步,移至光线充足的地方,唯恐遗漏一丝一毫的细节。

四年前文书上的字迹,落笔沉稳,笔画粗细均匀,转折处弧度自然,尤其是“远”字的最后一笔,带着流畅的拖尾。

而密信上,虽然字形相似,却明显生硬许多,撇捺的力度忽轻忽重,“远”字的走之底在收尾时角度上扬,和之前的写法完全不同。

细看个别,褚行简在书写时,总是带出一道飞白,但密信里这个特征却消失了,仿佛换了个人握笔。

不熟悉褚行简字体的人,乍一与现在的字体相比,必定会认为是出自一人之手,可时日已久,人会变,运笔习惯也会潜移默化变化。

可以说这密信是如今的褚行简所写,但绝不可说,是褚行简四年前的手笔。

他们都错了。

这封密信是假的。

从始至终,他的全部猜想都是错的。

是有人拿着褚行简现有的字迹进行模仿,故意误导,且与修改花名册的人,是同一批人。

张言澈:“字迹可模仿,那上面的私印该如何解释?”

纪景和指了指自己收到那封密信:“若有意诬陷,连我都能伪造的东西,他们为何不能?”

如此想来,事情前后便串通了。

从刘生源家中所得的密信,到他所掌握褚行简与当初涉事地方各级官员的关系,再到如今京城滁州两地文书的不见而飞……如若不是张言澈亲自走了一趟,他们眼下肯定已久被蒙在鼓里。

且下一步他们要查的,必然是滁州知府。当初徐云被指控侵占滁州数百亩良田的罪名,只能从滁州入手。

这般查下去,就算调查无果,他与褚行简也日渐存有嫌隙,终有闹翻的一日。

一番龙争虎斗罢,坐收渔翁之利的便是暗中之人。

怪不得他将褚家彻头彻尾查了个遍,都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原是早已有人动了手脚,有意挑拨。

只要他认定密信,便必定会随着朝中众人共同弹劾褚行简,一旦叫圣上动心,褚行简便不保了。

认知颠覆的那一刹起,心中既是震悚,又是激动,其中又仿佛掺杂着几分隐隐的不安和不甘,叫纪景和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他自信认为的既定事实,不过是旁人使出的障眼法,而他一年前所有的努力,对褚家人的所有敌意和利用,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看着那封欺骗他已久的狗屁密信,只想发笑,带着多半的自嘲和无奈。

玩了一辈子鹰,竟也有被鹰啄眼的时候。

“明日,我便安排彻查驿卒和文吏,我倒要看看,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由于新旧党派之争,褚行简暗中树敌良多,但要论嫌疑,能点出姓名的官员便只有如今的两个次辅,夏昭和严钧。

但最有效的验证办法,还是要从花名册破局。

张言澈:“既是如此,那我们便顺水推舟,装作不知,这样才能唱出好戏。”

檀香袅袅,乳白香烟隐入尘埃,不见踪影,二人各自思索着心中事,默契也在沉默中潜滋暗长。

张言澈抬手摸了摸小几上摆放的成套茶具,若有所思一阵儿后,开口道:“忘了告诉你,今日回家,堂弟叫我转告你,昨日在国子监,他今日恰好撞见了郑庆和暗中交易,花钱买了假证人,如若有需要,他说他愿意去作证,为褚家公子伸冤。”

话音款款落下,在心头泛起点点涟漪,叫纪景和怎么都不能安静下来。

错了,全都错了。

*

半亩院。

宝珠依旧用药油揉着瑜安伤的脚踝,闲说着从厨房听见的消息,“林巧燕回家上吐下泻,今日来纪府还给夫人说了,夫人叫严查厨房……”

瑜安一怔,心上似一块重石落地。

纪景和竟没阻止。

“姑娘放心,我手脚干净,严查不出什么的。”宝珠见她微愣的神态,安慰道。

出嫁也有两个多月了,可日子过得还是照旧,没有丝毫的变化,宝珠不由得又开始替主子犯愁,可是又能如何,摊上个不讲道理的瞎子姑爷,总不能叫她家姑娘一直做小伏低。

也不知,姑娘曾经说过的话算不算数,真到了那一步还舍不舍得。

宝珠叹息:“我如今想起那盆兰花,我就觉着可惜,徐家派人传消息来,说是那兰花是九畹山得来的,姑娘不也是从九畹山得来的嘛,姑爷怎得就厚此薄彼了。”

事实越是如此,才越能叫人寒心。

纪景和既然喜欢九畹山的兰花,自是能认得清楚,将徐家送来的便是视若珍宝,她送的便是转头送人,心中到底是何意思,简直明了。

瑜安当初刚嫁入纪府,在纪姝嘴中得知书房的兰花均是九畹山的佳品,闲来无事便去了一趟,冒着大雨求来的兰花,还悉心将养了一月,最后就没糟践了。

“以后这种傻事就不干了,放心。”

瑜安瞅向将黑的窗外,隐约感觉到一晃而过的身影,正还思索着是谁,门便敲响了。

这动静……是青雀。

瑜安将自己双腿缩进锦被,瞧着青雀抱着厚厚一沓纸进来。

“少夫人,这是半月前圣上赏赐给大爷的松烟纸,听闻少夫人喜欢水纹纸,便投其所好叫小的给少夫人送过来,叫少夫人用着。”

瑜安抬眼望过去,面上尽是意外。

不仅是她,受命的青雀何尝不是诧异,夫妻二人刚刚大吵过,最后竟是纪景和低的头。

那松烟纸是江南隐士秘制,以黄山松烟、云纹石髓为辅料,纸色青润如古玉,墨落即化,自带松木香,要比她往常用的水纹纸贵上百倍。

这般好的东西,就给她了?

宝珠看向瑜安,见她没反应,就没伸手去接,问道:“大爷可还说了什么?”

“并无。”青雀一顿,又想起道:“大爷说,明日休沐,想同少夫人一起去荣寿堂请安,也不早起,巳时便可。”

突来的示好打得瑜安措不及防,叫她后背不由得渗起一层疙瘩,堪比将死之人吃最后一顿断头饭般惊悚诡异。

瑜安怀着不安难以入睡,便早早醒来洗漱,去荣寿堂的半路,恰好与纪景和在廊下碰面。

“昨日我已叫人重新处理了国子监的事情,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是我太过武断。”

瞧她眼底透出的疲惫,纪景和也觉着自己眼眶酸涩,昨夜,他也并未好眠。

事情转变太快,难以接受,还得重新理好他们夫妻的关系。

纪景和忽然的直截了当,叫瑜安的头脑一下清晰起来,原是因为这件事。

可他既然不信,缘何又回头重查了?思来想去,瑜安只能将缘由归在了贵妃身上。

“琢安身上的伤可好些了?叫人送过去的那些东西你可喜欢?”

“一切都好。”

纪景和眉眼渐渐舒展,轻松了几分,随口道:“那便好,若不是听静书说你喜欢水纹纸,我也不知送你什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