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纪景和说一不二,晚上说回来就回来,第二日吃过早饭之后,便要启程去城外的慈恩寺了。

瑜安收拾好出门后,纪景和已然穿戴整齐站在府门外了。

整个纪府都是以他为主,为了方便,纪景和开口要了两架马车,结果府上的三架马车有两架都在葺轮,暂时用不了。

纪景和:……

条件所限,纪景和只好与她同乘一架。

索性马车宽阔,两人离得远远的,谁也不挨谁。天是死气沉沉的,马车越往城外走,车帘外的潮腥味便越重,瞧着有下雨的兆头。

瑜安靠在车窗旁,瞧着旁边闭眼假寐的人,不禁就看了进去。

眼帘轻阖,长睫如鸦羽般覆在下眼睑,将那双平日里惯以含锋的眸子掩盖起来,似带着还未消散的倦意,高挺的鼻梁利落异常,微微抿着的唇似也藏着几丝慵懒,清隽矜贵。他微微靠在车壁上,呼吸声静不可闻,宛若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正细瞧这,那双眼睛突然睁开了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不偏不倚对上她的视线,其中还掺杂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蔑怠。

那双眼睛似乎在说“你有事儿?”

偷看被正主儿抓住,瑜安不好解释,忍着发烫的脸颊,硬着头皮说:“昨日未来得及问,我其实是想问问大爷,办婆母生辰宴的事……”

纪景和也不意外,淡淡“嗯”了一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瞧着瑜安身上的穿戴,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成亲那日,褚家六十四抬嫁妆,可谓真正的十里红妆,更有不计其数的房产田产和奴役婆子。可再细想近两日相处,她身上所穿的,不过都是普通素雅的衣裳,就连首饰也是干干净净的白玉,且花样简单。

不似是想象中那般奢靡……难不成是在他面前故意演戏?

瑜安不知纪景和在想什么,只是看着他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时开不了口问话了。

“大爷……”

纪景和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将视线移向别处,轻描淡写道:“西北旱灾频繁,朝中更是虎视眈眈,大动干戈难免引人注意,若像你那般办下去,不知多少人会以为,纪府穷奢极糜,也跟某些贪污官吏般,不顾生民死活,只管着自己逍遥享受。”

他话中好像暗藏嘲讽,听着叫人察觉出几分怪异,可又说不出来。

这事儿本来也是沈秋兰的注意,如今纪景和不允许大办,她也间接沾光,能少干点麻烦事。

纪景和不愿多言,她应下之后,便也不再打扰。

半个时辰后,城隍庙外。

大概因为天不好,庙院外的人也是很少,径直进去之后,由方丈领着上香还愿。

纪景和自古读圣贤,不信这些,若不是有纪母发话,他怕是极少会主动踏入寺庙之地。所以跟着他,瑜安也轻松些,来回不过一刻钟便结束了。

瑜安:“祖母昨日嘱咐我,叫我替她求一道签。”

纪景和颔首,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安心去,然后自己则转身去了门外。

慈恩寺不比寻常寺庙,来者几乎皆是官宦皇室,哪怕是多年,方丈还记得纪母,并且还能顺嘴问起纪母的情况。

瑜安:“祖母一切安康,不过是念在路程遥远,便唤我来了……”

……

瑜安顾着自己手头上的事,时间一久,便忘了门外纪景和的存在,最后拿到求来的签解出门时,才从宝珠的嘴里得知纪景和离开的消息。

“方才青雀急匆匆骑马过来,给姑爷说了些事情,姑爷就驾马离开了。”宝珠扶着她下台阶,“说是叫姑娘先等一等,回去就会再叫人来接的。”

紧急情况下,纪景和将马车的马骑走了,瑜安便只能等府上的人再派来新的马匹过来。

瑜安:“他可说了是因为何事?”

宝珠:“许是公务吧,不然姑爷怎会那般急……”

*

弘文帝年迈,加上常年信奉神教,妄图通过服丹延长寿命,飞升上仙,可惜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已有半年时间旷朝。好容易今日来了兴致过问朝政,结果直接晕倒在了朝臣面前。

膝下三名成年皇子已急忙进宫,纪景和作为内阁成员,也不得不临时进宫候命。

情况紧急,他连官服也未更换,到文渊阁时,一众朝臣在屋内等候。不等与旁人说话,褚行简便将他单独带到了一处。

“瞧瞧,这是不到两日,各地上报的奏章,均是对改革的反抗之声。”褚行简拿了一本言语最为激烈的奏章递与他。

在 “赋役分离” 的旧制下,田赋分夏秋两季,徭役按户丁轮派,杂税也是独立征收,流程繁琐,标准混乱。地方官吏利用制度漏洞,以征收粮食或银两时的“耗损”为借口,加征 “耗羡”,或者以虚报徭役名额、巧立杂税名目等方式中饱私囊。

赋役合并,简化征收,便是此次改革的第一步。因堵住了官吏随意加征虚报的路,所以即使距徐云首次提出转眼过去了五年,朝中内外的阻力依旧庞大。

纪景和翻开大致瞧了两眼,尽是毫无逻辑的遣词斥责之声,并无闲心细查。

“圣上怎么说,如今情况如何?”

褚行简摇头:“圣上还不知此事,我方才刚从乾清宫回来,从太医院那边通了气,圣上的身子外强中干,也说不好情况,但不论如何,经此之后,立储之事怕是再难压,以后清闲日子是肯定没了。”

皇后和储君于多年前先后病逝,那时皇帝正值壮年,便不再提过重新立储立后之事,而如今却成了一大隐患。

眼下三位王爷均是后宫妃子诞下,十一皇子年纪太小,五皇子和六皇子正值年纪,新储君也只能是从他们二人中抉择。论母族势力和皇帝宠爱,均是五皇子占上乘,但对心明眼亮的褚行简来说,他最看好的,而是无权无势,但有天子才干的六皇子。

不过这是后话了,今日也不是说此事的时机。

纪景和仔细听着褚行简的语气,心中暗下心思,却不表露,无所谓道:“有反对情况是必然,阁老打算如何处理?”

按照弘文帝的脾性来说,这次昏倒,好说也要好好休息段时间,换句话讲直白点,就是给自己找了一个辍朝的好理由,剩下的公务就只能依靠内阁和司礼监自己做决定。

如今内阁和司礼监串通一气,原讲该是很好的,可问题就出现在内阁。

内阁不止褚行简一名首辅,还有二名次辅,分别是严家和夏家。

夏家与五皇子母族交好,有一日势必是要发作,至于严家,态度仍是模棱两可,不偏不倚,阁内之事,通常能吵起来的,便是有夏家掺和,可偏偏凑巧的是,夏家不比褚行简,是个彻彻底底的“旧党”。

仅是这次税令改革,夏家带头不许改革者众多,在朝中吵了有足足半年之久。

改革是徐云生前所愿,纪景和只愿促成,不愿看到还有阻碍。

褚行简笑了一声:“若无大事,便极力施压,改革途中总是艰难,若毫无反抗之声,才称奇怪。”

他无意于面对左右试探时搪塞,不管纪景和信与不信,这就是他的实话。

徐云在时,他是不折不扣的“旧党”,力争反对改革,可今时不同往日,时机已到,他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迂腐之人,若是条件允许,他也愿意看到朝政清朗的一日。

纪景和寻了处地方坐下,喝了口茶道:“阁老之想,便是我之想。”

褚行简看着他身上的常服,心中隐隐开始猜测自己女儿在纪府中的日子。

他们虽为岳丈,但叫人来看,相处更多的,还是以上下属的关系。

新婚当晚,纪景和便离家,在内阁忙了一月才得以回家,也是他做父亲未尽到责任,叫女儿受了苦。后来他忍不住在文渊阁想纪景和提了这件事,也不知回家后结果如何。

他知晓,纪景和不愿回家,其中一部分原因,还是发于他自身。

从完婚的一月以来,纪景和对他只有“阁老”之称,从未听过“岳丈”二字,他也清楚这门婚事因何而来,便也不强求,只盼着纪景和能信守承诺,善待瑜安,叫她过得顺遂健康便好。

“瑜安近来如何?可还过得舒服?”

褚行简的突然发问,令纪景和始料不及。

他慢悠悠放下茶杯,不高不低“嗯”一声,并未抬头看褚行简。

褚行简叹气,心里埋下对女儿的担忧,笑道:“瑜安这孩子自小性子温和,自懂事开始,家中内务便是由她操持,养成了节俭性子,所以她出嫁,我给的嫁妆是最好的,就是怕嫁过去被人欺负。”

“这孩子有事就藏在心里,若我不过问,她便宁愿苦着自己,也不会对旁人吐露一句,七岁没了娘,她的依靠就只剩了我,如今嫁与你,你便是她的依靠,若今后她有何做得不好的地方,就请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包容她。”

极其恳切一番肺腑之言响在耳畔,落在茶盏的手指缓缓蜷缩,纪景和一时无言,第一次不知道该如何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