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我刚踏进晚芳院的时候,夫人就走在我一步远的前面,只是我脚步轻,她没听见,也正是因为如此,我突然开口叫她受了惊吓,索性无碍,只是毁了一碟糕点。”
话语落下,纪景和顺其自然将目光移到她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问:
“夫人,我说的对吗?”
纪景和的笑极淡,嘴角只是浅浅漾出一丝笑意,连带上眉间依旧是惯常的清冷,叫人生出疏远疏近之意,那道笑也如错觉般,仿佛再一眨眼,就不见了。
新婚那日,当看见他掀起盖头时不喜不悲的神情,瑜安便知前路并非如同自己所想,可是如今,他却愿意替自己说话……瞧着那张英挺朗目,瑜安的心不由得又乱了。
她忍着心头的雀跃,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有意作保解释,沈秋兰和纪姝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此篇翻过不提,全然将心思放在了纪景和一人身上。
往日里,沈秋兰是从未叫瑜安留下用饭的,今日因为纪景和回来,才将她留下。
饭桌上,纪景和才是重心,即使她紧挨在一旁,也插不上一句话,只能安静听着,然后笑着应和点头。
哪怕脸笑僵了,也没得来一点好,可谓最煎熬。
好容易回到院子,情况也没好多少。
纪景和性子冷,除了正常盥洗,吩咐几句下人外,两人虽处于同一屋檐下,却无话可说,满屋内除了瑜安手下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再找不出另外的声响。
最后,还是纪景和先开了口。
“这一月在家中可还习惯?”纪景和坐在不远处的书桌,捧书道。
瑜安抬头望去,和声应下:“都好。”
纪景和似听非听,将书轻轻翻过一页后,不咸不淡道:“母亲掌管府中大小事务,有时难免顾及全面,姝儿也年纪尚小,性格直率,说话不顾彼此,若你日后有什么难受的,大可以说出来商量,不必藏着掩着,将心思用于别处,坏了一家和睦。”
瑜安一噎,放在算盘上的手也不由一顿,登时说不出话来。
“今日在母亲面前替你解释,也并不是为了你,我只是不愿看到家宅不宁,你可明白?”
直白白地戳破,叫瑜安无所遁形,她原以为,夫妻之间这点事情是不必言语的。
她忍着心底浮现出的失落,“我明白。”
纪景和应声抬眼,见她手边摞起的账簿,随后又将视线落在书本上。
“既然嫁入纪家,你便应当知晓自己身份,孝敬婆母,善待兄妹,尽好一家宗妇的职责,谨言慎行,先正己身,不可将闺中恶习带入家中,可能记住?”
新婚那日太过匆忙,他将盖头掀过之后便匆匆离开,无暇安顿,只好放在此时说。
原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见到她乖乖应下,纪景和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虽说是夫妻,但也只是比陌生人多知道对方名字而已。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对这门婚事本就不抱有任何期待,妻子温顺听话,少在家中惹是生非,便足矣了。
屋内的安静延续了一晚,两人都是无比默契地闭口不言。
瑜安有意缓解僵持,但又怕贸然开口惹人厌烦,只好在临睡前,见到他脱衣时上前帮忙。
纪景和衣裳宽大,为防止其落在地上,她只能将胳膊抬高才能挂上衣架,收手时,袖口恰有东西掉出。
她俯身去捡,拿到手中时,才辨清那是一块缀着丝绦的檀珠,瞧着并不符纪景和喜爱之风。
“怎么了?”
瑜安转身将手中东西展在他眼前,“有东西掉出来了……”
不等她作何反应,手中的珠子便被纪景和拿走。
他放入手中摸了摸,接着放在了一边榻上的小几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嘱咐道:“书房内有或有奏章等要紧事物,以后若有事,差人去书房传达便可。”
这是明令告诫她不可擅入,与她划分界限。
刚要开口应下,他便又说:“我以后会回家住的,你不必找人在衙内劝我了。”
闻声怔忪,不过一瞬,瑜安便想明白了。
应该是她爹褚行简在他面前开口了,叫他误以为是她背后撺掇的。
一对上下属岳婿,在订下婚约后便一步高升,进了别人一辈子想到不敢想的内阁,事情传开之后,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连她都听过纪景和是靠着岳丈才进内阁的小话。
她就知,这种事不该她爹掺和进来,一掺和就变味了。
瑜安道了声“好”,便自己收拾去了。
安置后漆黑一片,明明彼此就在眼前,却感知不到一丝亲近,更无一人愿意打破缄默。哪怕一块被子被扯他们扯着两端,中间空隙有冷风窜入,也不打算多说半句。
*
翌日晨省缘着纪景和的缘故,沈秋兰也对瑜安多了些好眼,日常过问两句后,便放他们离开了。
瑜安回了半亩院,纪景和则是径直出了晚芳院,去了书房。
不过多久,正遇上管事拿着账簿前来上报。
“少爷,您要瞧的账簿拿来了。”
纪家历经几代官爵,家中田产店铺遍布京城,族内开支借贷,账务繁多。
自纪景和除官后,正式成了家中之主,理应按时核实查阅家中账务,奈何公务缠身,分不出精力再来管辖府宅事务,便一直交由晚芳院管辖。
他在纪府干活多年,还是头次见纪景和主动提出要查账。
纪景和:“近来账务都是少夫人过手的?”
管事:“少夫人初来乍到,对府上事务不清楚,应当只是核账而已,其余事情还是要靠老夫人。”
坐在上首之人淡淡“嗯”了一声,不过几瞬,脸色便渐渐沉下,看着手中的账簿拧起眉头来。
“上月既无节令,又无宴席,府内开支为何高出这般多?”
管事汗颜:“少爷在外不知,夫人怕少夫人住不习惯,便叫家中下人好好收拾了院子一番,再加上少夫人近来在筹备夫人生辰宴,一来二去这花销也就多了。”
纪景和随手合上账簿,带着几分压抑住的不耐语气道:“生辰宴的事,老夫人可知?”
“只知老夫人将此事交给了夫人,但并未听说有任何过问,应该是不知的。”
每月府内开支收入皆有定例,若有宴席祭祀,另当别论,可每年节日固定就是那些,能有什么差别,分明就是挥霍惯了,连带着将劣习也一起嫁了过来。
纪景和:“依我令,宴会开支缩减一半,若有不服,叫她直接来问我。”
此话口气,不妨说是对下人说的般,也正是清楚纪景和口中的“她”是谁,管事才愣了一愣。
夫妻二人,只能说关系奇差,不然也不该如此。
既明主子意思,便也不敢多待,应下后拿着账簿便离开了。
圣上挂念着纪景和新婚连续一月未归家的事情,自事务稍有减少时,便给他三天休沐回家。但于纪景和来说,只不过是把公务搬回家中处理罢了。
事情一多,连带着早午饭也只能在书房用,午后,张言澈登门时,纪景和桌上的饭菜也才将将撤下去。
纪景和:“账册查得怎么样了?”
这事早该坐在一起商议的,可惜内阁连轴忙了一月,便只能趁着休沐的日子才谈上一谈。张言澈不比纪景和还有休沐,他这个孤家寡人还得是请了半日假才溜出来的,身上还穿着绛紫官服。
进门瞧本该新婚燕尔的人脸上毫无喜悦,他不由心里叹气。
张言澈寻了一处坐下,端茶道:“前几日我亲自去了趟户部,借口核查地方赋税亏空,查找了三品以上所有京官与地方官员的往来文书,并未找出任何遗漏,但唯一奇怪的是,褚阁老通往滁州的文书,不见了。”
“怪还就怪在,缺少的那部分,时间正是四年前。”
四年前,褚行简还是次辅,他们也才是还入仕的学子而已。
纪景和一滞,立马警觉起来:“何为不见了?”
朝中三品大员人数寥寥,与各地官员的来往文书更是严格管理。不过近五年的文书,若不是有人故意销毁藏匿,怎会轻易不见。
张言澈瞧他眼底透出的寒意,安抚道:“你先别多想,或许只是偶然,真是丢了呢,待明日值衙,我再去查查,事情未核实之前,你先别急。”
三年前,徐云被贪污之罪下狱,他们一众学生为此忙走奔波,好容易保下他一命,结果还是在流放途中出了意外,病逝收场。
这件事一直是纪景和的心病,数百日子里,他都为此暗中奔波,只为查出真相,还徐云清白。
翻案之途往往艰难,牵连官员又均是位高权重者,所以即使花了三年时间,也收效甚微。
纪景和:“贪夫徇财,烈士徇名,矫饰清流,不过尔尔。”
他自小饱读圣贤,可惜父亲早逝,他未及束发之年,便只身承载起了纪家满门荣耀。
徐云念他是友人之子,便将他收入门下,教之导之,授业解惑。
已逝的徐云与他而言,既是师,亦是父。
如今,他也入了内阁,每见官场中那些肮脏龌龊,他便忍不住想起枉死的老师。
这世间偏偏最不公平的,便是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还好端端活着。
纪景和抬笔沾墨,各种思绪涌上心头,不由生出一阵烦躁。
当今圣上年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其中皇子各派在暗中虎视眈眈,朝中“新党”“旧党”两派的对抗自徐云倒台后,虽也日渐销声,但仅是潜伏于暗处,谁又能知晓其中是如何波涛汹涌。
权力更迭往往伴随着朝臣明里暗里地龙争虎斗,能于朝中安稳度过便已是万幸,若是再加上一项艰难任务,可想而知日子该如何难过。
张言澈又怎能不知他心中烦闷,劝道:“既然当初应下这幢婚事,就该想到眼下的结果,躲着又不能好好躲着,不如坦坦荡荡,大方接受,不准会好过些。”
别说什么朝廷新贵,东阁学士,身处在波谲云诡的朝堂里,关系盘根错节,谁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要想揪出当年真凶,不舍身剔骨,如何能达成。
说的话也不知纪景和听进去了没,只见他沉着脸色,不知在出神思虑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