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隆冬的夜还很长, 但聊过之后的景璟却再也睡不着了。夏枢担心着阿姐那边,也无心睡眠,两个人沉默着依偎在一起, 睁着眼睛, 听着门外呜呜刮过的西北风,静静地等着黑夜过去。
正是在这么个沉寂环境中,刚刚出现在夏枢迷迷糊糊睡梦中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压抑、酸楚、痛苦、亦还有其他情绪,夏枢懒得去分辨了。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听那声音呜呜咽咽没个停止的意思, 便开口道:“你若还有力气,就把他抱过来。”
那声音突地一停,似乎没想到他还醒着。景璟也是一愣, 抓着他的衣袍, 坐了起来:“小枢哥哥?”
夏枢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没有说话。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衣料摩擦、腿脚踉跄的声音响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沉重不稳的脚步声响起,从角落里, 慢慢朝房中移动。
眼尾一暗,李留抱着李留脚步不稳,在夏枢身侧噗通一声摔下。景璟吓了一跳, 瞬间跳了起来, 警惕地瞪着两人。
尽管已适应了黑暗,但黑布隆冬的,根本无法分辨人脸上的表情, 夏枢只能看到李留脸上隐隐的泪光。
双手被绑,没法像往常一般灵活地给人诊脉,夏枢神色淡淡地指挥着李留把李垚稍移动位置,胳膊摆好,手腕放在他手指下,这才捏着李垚那毫无温度的手腕诊脉。
预料之中的,诊了片刻,他便移开了手,摇了摇头:“早做打算!”
虽然没给李垚摸骨,但图塔那一脚将李垚踢到墙上造成的骨头断裂声却是听的分明。平常时候,若是刚受了伤就施药正骨,可能还有救,但此时此刻,骨头刺进肺脏里,流血过多又没药没粮,李留那么大的动作,李垚都全程没有反应,很明显他身体虽然还没硬,人也没咽气,但已经不行了。
“呜——”李留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无知无觉的李垚失声痛哭:“阿爹!”
哭声酸楚又悲恸,景璟就算防备着他,也不由得有些动容,轻叹了一口气:“待在候庄不好吗,非要来这一出。异族人畜生不如,又怎么会把李朝人当人看,你们怎么会想到与他们合作,真是……”他想说自作自受,但听着那哭声,到底把难听话咽回到了肚里。
李留抱着李垚呜呜咽咽地哭着,没有回应。
许久之后,李留似乎哭够了,才擦了一把眼泪,低声道:“你外公周良作为皇上的走狗,功名富贵、权势荣华应有尽有,你自然无法体会我们这些被皇权玩弄之人的苟且偷生。再者……”他语气嘲讽:“当年你外公和异族合作,可不是你这样说的,他可是相当自豪呢。”
景璟阿娘自嫁人后就和娘家人断了来往,外边人传是阿娘嫁给阿爹的时候未婚先孕,有辱门风,被外公拒之门外,但景璟却知道是阿娘主动和娘家断的关系,因为他懂事的时候,阿娘亲口/交代过遇见周家人就当作不认识。阿娘自己也多年不和娘家联系,景璟记忆中,也就阿娘死前几日与外公见了一面。景璟阿爹在朝堂上做官,他要外出和同龄人交际打听官场及后院消息,表面上自然不会如阿娘要求的那般同周家人关系生硬,不过他也没主动和周家人交际过,都是态度温和地应付过去。他外公高居吏部主事,日理万机,要找也是找他阿爹,找不到他头上,所以两人实际上就没怎么说过话。景璟印象中,上一次说话还是外公在元宵宫宴上逼他嫁给褚源,否则就叫他去死的时候。
景璟受阿娘影响,对自己外公其实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李留的话还是叫他生了气:“你别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他自己心里清楚。”李留神情平静地道:“他要是没有把柄抓在我们手里,受我们胁迫,你以为他为何要屡次在皇上动杀心的时候,劝谏皇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夏枢嫁进侯府后留在京城的时间短,不知道周良在朝堂上做过什么,但他有自己的疑问:“李倓不杀你们,难道不是因为他和你阿爹是谋害宣和太子的同伙,他需要你阿爹帮他顶下全部罪名?”
“不是……”李留想反驳。
夏枢却摇了摇头:“我不信。若你阿爹没做过对宣和太子不利的事情,你也没必要在我们定居安县之后,日日忧惧,以致于眼疾恶化,后又担心我们不给解药,选择铤而走险,陷入今日境地。”
他道:“你从我与王爷待普通百姓的态度上就应该知道,若是没有大错,我们通常都是轻轻揭过,给机会让大家重新来过。你们如此,不过是心中有鬼罢了。”
李留沉默。他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虚弱又充满了愤恨的声音:“我当年是被逼的。”李垚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阿爹?”李留没想到他还能醒来,差点儿喜极而泣,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阿爹,你感觉怎么样?”
“我无事!”李垚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子,对着自己的儿子,他的声音极尽温柔,努力提起一口气:“等阿爹与他说完话……”
“哎,好!”这个时候李留哪里敢拒绝,眼中含着泪,赶紧应了。
李垚胸中剧痛,血沫子不断从口中涌出,但他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不敢浪费一点儿时间:“当年我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无意皇位争夺,只想在成年后获封一块封地,带着阿娘出宫安享晚年。李倓野心勃勃,意与宣和太子争夺皇位,就拿我阿娘的命要挟我,让我在朝堂上参奏太子皇兄谋反。但我真的不知晓李倓已事先着人在太子东宫里埋了巫蛊娃娃。我想着太子皇兄清清白白,应该无事,迫于无奈才写了奏折……”
“驴子手里有李倓当年胁迫我以及诬陷太子皇兄的证据。”李垚呼吸急促起来,紧紧盯着夏枢:“你只要想法救了驴子,给他一颗解药,他就会把证据交到朝堂上,你们可以把李倓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把安王推上去,到时候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皇……”
汹涌的血流从李垚口中、鼻中涌出,他瞪着夏枢,用力抬起头,想要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但脸都扭曲了,都没能再吐出一个字,就这么死死地盯着夏枢,抽搐了两下,彻底软瘫了下去。
李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垚话没说完就一命呜呼了,登时扑到李垚身上,放声大哭:“阿爹!”
哭声伴随着呜呜的风声,凄凉无比,也让人同情无比。
但夏枢对这个老者前面说的话,是一个字都不信。
褚源曾说过,李垚阿娘出身官婢,外家均是重罪流放,他在朝堂上被百官鄙夷,在先皇那里被极度厌恶。先皇子嗣不丰,只有三个皇子。东宫案之前,宣和太子居太子之位十五六年,李倓被封亲王七八年,李垚年岁与他两人差不多,却连个王的封号都没有,先皇把他给无视了个彻底。按正常情况,他一个及冠皇子,先皇不封他,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封号,更别提封地了。他口中所谓带着阿娘到封地颐养天年,根本不可能做到,除非他自己夺位或者坐拥从龙之功,从新皇帝那里获得。很明显,宣和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追随宣和太子就无从立功。而与李倓合作,把李倓推到那个最高位置上,才是他获得封地的捷径。所以他说只写了奏折参奏,别的没参与,且参奏宣和太子也是被迫的,夏枢一个字都不信。
夏枢自认受足了偏见的苦,所以对人尽量抱持着宽容之心,也尽量别用一件事定义了一个人的品行。
但就算反复提醒自己该客观,他也难以掩饰内心里对李垚的厌恶。
他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一个人。
只说绑架他这件事。若只是单纯想要解药,才剑走偏锋绑架他,说到底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求活,一副慈父之心,夏枢可以给予谅解。因为夏枢知道,若他的孩子面临危险,他也会拼却一切为孩子谋划,这是天性。但李垚对自己儿子好,对别人却无半点儿慈悲之心。景璟和猫儿口头上和李垚有过龃龉,他想报复两人也算能理解,毕竟触到了李垚的逆鳞。但红杏却从未对李垚、李留有过半丝不敬,甚至因为侯魁和李留兄弟相称,红杏待李垚也与自家长辈也无异了。李垚竟然为巴结图塔,积极把怀孕的红杏推出来……宋大夫说他的双儿是怀着孕被异族人虐杀的,夏枢都可以想象,若不是当时王府被禁军层层包围,这些人进不了王府,红杏会有什么下场。
人性复杂,夏枢愿意去包容苦难下的迫不得已,但他包容不了李垚这样的人。
这还是李垚无权无势之下有心无力做的恶。若是永康帝稍微做个人,没让李垚为他顶罪,李垚真的坐拥从龙之功,位高权重……夏枢都不敢想象他这般没人性,能做出多少恶事来。
只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李倓这个恶人压制了李垚,倒叫旁人少受些苦难。
不过李垚虽恶,他说李留那里有永康帝诬陷宣和太子的证据,夏枢是信的。
李垚都能拿周良的把柄威胁周良为他办事,夏枢不信他如此一个恶人,会不对同是恶人的永康帝抱着戒心,留下一手。
有时候,恶人才最了解恶人。
夏枢想明白了之后,最后又瞥了一眼父子俩,便淡淡地移开了目光:“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