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别院与王宫有一段距离。

鸢尾追寻马车印记抵达时,黑骑士们刚刚下马,地精则有序组织起来,在主建筑前的庭院里卸载马车。

建筑侧翼搭建起整洁的马厩,里面已经铺设干草,食槽里加满了草料和豆饼。

豪猪个头虽大,一样能安排进去,空间绰绰有余。

奴隶们干劲十足,他们在庭院和马厩之间往来,还在地精的指挥下搬运箱子和装满的口袋,排成两队进出地库大门。

门旁站着几名羽人,他们是众多羽人部族中的一支,世代居住在暴风城,与乱军中的羽人全无关联,认真计较更是敌对关系。

“库房在地下一层和二层,我带你们进去。”

羽人身旁跟随矮小的岩妖。

他们的外形和雪妖相似,却和雪妖没有半分关系。

事实上,他们和地底人是远亲。

对比两者,无论外形、性格还是生活方式,无一处相仿,很难找出共同点。只能说族群的谱系过于奇妙。

鸢尾走进庭院中,半数车辆卸载完毕。

地精们忙着收起粗绳,以自己的腰为轴,一圈圈缠绕起来,像是一排纺锤立在地上,样子颇为滑稽。

“殿下的马车在哪里?”鸢尾扫视四周,没有看到岑青的马车,直接找来地精询问。

后者熟练地爬出绳圈,闻言指向马厩方向。队伍中的车辆都被推到那里,包括王子殿下的马车。

“雪球呢?”鸢尾继续问道。

“老巴克在照顾它。”提起那只雪豹幼崽,地精感到十分头疼,覆盖干皮的手指抓了抓耳朵,不小心抓下头上的帽子,露出头顶稀疏的毛发,“它的个头越来越大,食量增长,脾气开始变坏,只有老巴克能耐心照顾它。幸亏它总是在睡觉,不会过于捣蛋。”

地精的抱怨绝非夸大。

雪豹幼崽生长速度惊人,牙齿变得锋利,凶猛的性情逐渐显露。它不再满足于羊奶,已经开始吃肉,尤其是带血的鲜肉,它相当喜欢。

地精只是抱怨,仍会继续照顾这只雪豹。

鸢尾肯定了对方的努力,准备转身去找老巴克,口中不忘说道:“我会将一切禀告殿下,你们的勤劳不会被无视。”

“感谢您,女仆大人!”地精喜出望外,当即眉开眼笑。

岑青的随从忙碌时,扎克斯一行人还在栈道跋涉。

使团队伍中鱼龙混杂,为免有人掉队,攀登时需要格外小心,行进速度自然被拖慢。

扎克斯没办法抱怨,只能率众闷头前进,直至全体到达山顶,走进暴风城大门。

别院中,鸢尾如一阵风刮来,又似一阵风刮走。

女仆来去匆匆,抱着雪豹掠过黑骑士面前,未做片刻停留,根本不给旁人上前交谈的机会。

几名黑骑士僵在原地,神情略显尴尬,一人还维持招手的姿势。

他们被完全无视。

本想借机打听一下王子殿下的情况,结果一个字都没来得及问出口,甚至连对方的裙角都没能抓到。

“荆棘女仆真是风风火火。”佩诺尔特搓了搓鼻梁,灰色的双眼的盛满无奈。

里贝拉没理会他。

女骑士经历过换牙期,新的獠牙已经长出,长度发生变化,她有些不太适应。

就在刚刚,她不慎咬伤自己的舌头,在舌苔上留下两个血洞。伤口愈合需要时间,她可不想随便开口引来笑话。

“暴风城是巫灵的王城,殿下住进王宫应该十分安全。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横生枝节。如果殿下要见我们,总能设法传递消息。”米诺单手压住佩诺尔特的肩膀,安慰说道,“我们初来乍到,最好耐心一些,不要给殿下惹麻烦。”

佩诺尔特晃动两下脖子,发出咔吧声响。待僵硬的骨头有所放松,他才朝米诺点点头:“我明白。”

队长和副队长达成一致,黑骑士们放弃纠结,没有采取任何多余的举动。

简单巡视过周围环境,他们陆续前往庭院,询问地精是否需要帮忙。

“感谢您,骑士大人。我们可以自己应付。”

地精们谢绝帮助,态度干脆利落。

他们有独特的整理方式,其他人参与进来会打乱次序,无异于帮倒忙。

“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们。”黑骑士没什么架子,态度都很平易近人。只有走上战场,他们才会露出凶狠的一面,表现得更像一名贵族骑士。

地精们感激点头:“您真是好心肠,尊贵的大人!”

确信对方不是客气,而是真不需要帮助,黑骑士们将战马交给奴隶,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主建筑。

这栋房屋极具特色,屋顶和墙壁都是白色,造型华丽,像是用雪堆砌而成。

两扇大门敞开,门前没有守卫,黑骑士可以随意进出。

这是为巫灵王后建造的别院,可以称之为行宫。

主建筑俨然是一座城堡,内部装修豪华,连门把手和门框都镶嵌宝石,一路走来金光闪闪,完全能晃花人眼。

“真是财大气粗。”

“巫灵的财富数一数二,毋庸置疑。”

黑骑士们穿过走廊,中途遇见等候的羽人。他们身姿挺拔,容貌俊美,一举一动规范得体。

“房间在二楼,请和我来。”一名羽人弯腰行礼,手臂指向走廊右侧的螺旋梯。他动作优雅,衬托得黑骑士像一群草莽,只是他们并不在乎。

经过漫长的旅途,经历过极端糟糕的天气,黑骑士没有太多想法,他们只想痛快地洗刷干净自己,然后扑到床上好好睡一觉。

建筑外,忙碌的场景接近尾声。

地精们组织收尾,分两次核对名录,直至确认没有任何问题。

随员们自行分散开,分别走进主建筑两翼,住进分配给他们的房间。

忙碌好一段时间,经过内部调整,众人才安顿完毕。

裁缝和家人们住在一起,哪怕是拥挤一些,他们也很高兴。在陌生的巫灵王城,他们并不打算分开。

奴隶们更喜欢宽敞的空间,他们受够了狭窄和昏暗。

地精对居住环境的要求不多,只需要遮光。他们喜欢幽暗的环境,在黑塔时如此,进入暴风城亦然。

日头西沉,晚霞染红天际,使团一行人终于攀上山顶。

城门前,负责引路的巫灵早就等得不耐烦。

扎克斯一行人刚刚露面,他便迅速召唤座狼,相隔一段距离朝众人挥手,示意对方立即跟上:“快一些,城门马上就会关闭。”

似为验证他的话,城头响起鼓声,隆隆的声响在暮色中震荡,昭示暴风城即将封闭。

每至夜晚,冰风暴必会如约而至。

强风能刮倒三人合抱的巨木,没人敢在这样的环境中久留,连巫灵都不愿意冒险。

“快,别磨蹭!”

血族们深知厉害,忙不迭加快速度。

最后一辆马车进入城内,拉车的烈焰马背部已然覆上白霜。

狂风自身后袭来,坚冰呼啸而至。

千钧一发之际,厚重的城门自上方落下,门板嵌入半米深的凹槽,边缘严丝合缝,与城墙浑然一体。

大大小小的冰块打在门上,声音惊天动地,堪比巨石砸落,令人心生悚然。

血族使团望向身后,想到困在风中的结果,不免心有余悸。

回头时撞见巫灵的视线,众人心头一凛,迅速调整好情绪,尽量使自己不露怯,维持虚假的体面。

“你们的住所在城西。”巫灵说道。

使团众人与岑青的随员不在一处,入城后便被分开。

巫灵们明确双方的定位,岑青是巫灵王的伴侣,可以划归到自己人范畴。至于这些血族,他们可以参加婚礼,作为宾客旁观盛典,仅此而已。

一行人抵达安排的馆舍,德兰尼亚出现在建筑外。他袖着双手,蓝色长发束成发辫,利落地搭在右肩。

“入夜后不要乱走,天亮后也是一样。”他告诫众人,“相信我,这座城内缺乏友善,尤其是对诸位而言。”

名为告诫,实则是威胁。

扎克斯眼神阴郁,复杂的情绪在胸腔蒸腾。

一路之上,他遭遇太多挫折,不公、慢待、睥睨、轻蔑,种种皆有。

往昔针对旁人的待遇,尽数落到自己身上。这种滋味相当难熬,他却必须忍受。

“我明白了。”扎克斯不去看巫灵,声音硬是从牙缝中挤出。

他的不甘写在脸上,巫灵并不在意。认为对方收到警告,德兰尼亚便转身离开,不愿多停留一秒。

目送巫灵远去,扎克斯的表情发生变化,愤恨不甘隐匿无踪,只余下麻木和冷漠。

猩红在眼底一闪而过,他环顾四周,扬声道:“罗伯特,赖利,我们需要谈一谈。”

他邀请两位好友,专为商讨接下来的安排。

至于队伍中的副使,无论是自己一方还是国王专门加入进来凑数,全被他无视,没有叫上一人。

扎克斯依靠裙带关系上位,不代表他一无是处。

结合暴风城内的状况和巫灵的态度,他清醒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唯有和骑士团拧成一股,他才有活着离开的可能。

另一端,鸢尾带着雪豹回到王宫。

庭院中早不见岑青的身影。

雪狼再次被吸引,目光灼灼盯着女仆怀中的雪豹幼崽,思考这个小家伙够不够自己塞牙缝。

鸢尾下意识皱眉,避开雪狼的攻击范围。

“这不是你的食物。”她对雪狼说道。

话音刚落,一团雪包在脚下鼓起。

一个雪妖突然出现,圆滚滚的小身子像是棉花糖,不具任何危险,却成功驱赶走雪狼,帮助荆棘女仆解围。

“去,去。”他朝雪狼挥手,直至对方走远。

其后仰头看向女仆,咧开嘴好似在笑:“王子殿下和陛下在一起,不要去打扰。你的同伴已经安顿好,请和我来。”

雪豹自刚刚就缩成一团,在鸢尾怀中一动不动。

掠食者的气息惊吓到它,它格外怀念岑青。如果被对方抱着,这个大家伙一定不敢觊觎自己!

鸢尾在原地驻足许久,雪妖多次回头示意,她才迈步跟了上去。

“我是诚实的雪妖,你不该怀疑我。”雪妖看似很不满,气哼哼地挥舞着手臂,示意鸢尾快一点。

他迈开腿朝前走,样子像一颗滚动的雪球。

看他现在的样子,不会有人想到,这样的小家伙竟能引发雪崩。大群雪妖聚集起来,足能覆灭一个王国。

王宫内,巫颍抱着岑青一路向前。

两侧的廊柱持续后退,光滑的截面映出两人的身影,一瞬间变形,拖曳成扭曲的光影。

走廊装修奢华,穹顶挑高数十米。

岑青仰起头,能望见色彩鲜明的壁画。花团锦簇,争奇斗艳,花瓣边缘滴落鲜血,花蕊处藏匿恶灵的面庞,黑暗的气息在蠢蠢欲动。

走廊尽头是王后的卧室。

随着巫颍走近,浮雕花卉的大门自行敞开。

风卷纱帘,飘飞一室暗香。

岑青来不及观察房间,背部已触及柔软的床垫。

华丽的床幔在一侧拉起,巫颍坐到他身旁,侧身靠近他,双臂撑在他肩膀两侧。

冰凉的发丝滑落,荡漾醒目的银光。

悬挂在额心的宝石轻晃,摇曳的彩光与眸色辉映,充斥岑青的视野。

灯光很亮。

水晶灯映照穹顶彩绘,为画中一切注入生命。

巫颍缓慢靠近,鼻尖埋入岑青的颈窝,拂过脖颈的气息极冷。纵然血族一样冷,岑青也不禁微微颤抖。

修长的手指划过岑青的喉咙,触感很轻,似有若无。

指尖描摹过镶嵌宝石的领扣,咔哒一声,扣子脱离衣领,顺着肩膀滑落到床上,表面浮现一抹红。

柔软的唇轻触岑青额角,顺着耳廓下滑,燃起星星点点的灼热。

带着凉意的发丝覆上双眼,遮挡住岑青的视线,朦胧出大片暗影,只余下唯一的色彩。

衣领处的手缓慢下移,一颗接着一颗,解开外套的扣子。

到最后,突然用力一扯。

轻微的崩裂声响起,宝石钮扣活泼跳跃,洒落在华贵的布料上,闪烁晶莹色泽。

岑青昂起下巴,视线随之上移。

一只大掌托起他的背,他顺势坐起身,任由外套滑落肩头。

对上银色的眼眸,他突生一阵心悸。

仿佛燃烧的暗冰。

他如是想着,双臂环住巫颍的肩膀,主动吻上他的唇角。

冰冷的指尖划过岑青的脊背,忽然停住。大掌上移,扣住岑青的后颈,像抓住一只脆弱的鸟,牢牢控制住他,不使他移动分毫。

“陛下?”岑青抬高视线,眼神中透出不解。

巫灵王凝视着他,眼帘低垂,目光沉静。瞳孔中清晰映出岑青的面容,苍白漂亮,不染半分血色。

对视半晌,岑青忽然有些走神。

他发现巫颍的睫毛很长,竟也是银色的。

从雪原中走来,以星辉凝聚的生命,美丽却毫无温度,触手可及却又无比遥远。

为何会产生这类想法?

岑青不得而知。

他静静地凝视对方,没有贸然动作,只想知道巫颍在想什么。

“我的金蔷薇。”

清澈的声音传入耳中,比寻常略显低沉,蕴含某种压抑的情绪。

白皙的手指擦过岑青的锁骨,在血咒的符文上轻点。

那是一朵变形的蔷薇,花瓣边缘长出尖刺,花萼和茎秆被荆棘缠绕,秾丽夺目,渲染致命的危险。

巫颍低下头,薄唇轻触符文。

符文的力量开始流动,岑青感知到血咒的变化,一瞬间瞪大双眼,失去了冷静。

“陛下!”

血族的手指穿入银发,用力攥紧。

漆黑的双眼染上殷红,克制不住盯向巫颍的脖子,似能看到血液在血管中流淌,听到细微的声响。

本能的渴望在削弱理智。

诱惑锋利的獠牙刺破牙床,危险地生长。

感知到异样气息,巫颍单手撩起长发,十分自然地扣住岑青,将他压向自己的脖颈:“我的美人,我允许你。”

牙尖触碰到柔软的皮肤,克制不住向下施力。

岑青有极好的控制力,这一刻却濒临失控。

不,他已经失控。

尝到腥甜的刹那,他闭上双眼,用力埋入巫灵王颈间。

仿佛冰雪流入喉咙,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意,却燎烧他的胸腔,在他体内燃起一把火。

火星肆意流淌,迅速蹿至四肢百骸。

右手扣住岑青的后脑,巫颍既纵容他,也钳制住他,将他牢牢攥于手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岑青猛然停下动作。

他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浓郁的血色褪去,瞳孔恢复黝黑。

他缓慢抬起头,离开巫颍的脖颈。嘴角犹挂着一缕红,为苍白的脸颊增添一抹瑰丽色彩。

巫颍擦过他的嘴角,拇指压上他的嘴唇。

脖颈的伤口在愈合,眨眼间恢复如初,不留半点痕迹。

“我的美人,你不再需要药剂。”他随意打了个响指,被带入卧室的金箱自斗篷下浮起,里面的药瓶尽数滚落在地。

“我会让你恢复健康,你不必再为这一切困扰。”说话间,染血的手指下移,指腹擦过血咒符文,肉眼可见,符文的轮廓正在变浅。

岑青能清楚感知到身体变化,毒素在减轻,血咒的力量也在减弱。

只是几口血而已。

巫灵王究竟多么强大,他的力量又是何等骇人?

“今天先到这里。”

巫颍松开对岑青的禁锢,拉起松脱的衬衫和外套,单手压着岑青的肩膀,轻吻他的额心。

“你需要休息。婚礼在五天后,你该为此养精蓄锐。”

这番话相当体贴,却又隐藏着别样意味。

不等岑青细想,巫颍单手掀起床幔,状似要起身离开。

他刚有动作,袖摆就被从身后攥住。

岑青拉住他的左臂,在他回头时询问:“您说过想要我,为什么停下?”

“我想。”巫颍倾身靠近他,单手压在岑青身侧,声音抵近他的耳边,“但我会留给新婚夜。我的金蔷薇,你值得拥有一切美好。”

冰冷的手指挑起一缕黑发,递到唇边轻吻。

头发不该有触感,岑青却清楚感知到他的气息,触碰到压抑在冰山下的烈焰。

“王后的寝宫,现在属于你。祝好梦,我的新娘。”留下这番话,巫灵王坚定地转身离开。

岑青坐在床头,目送巫颍远离,直至他走出房间,身影消失在门后。

沉默地坐了半晌,他突然感到乏力,疲惫地向后仰倒。

左臂搭在额前,岑青举起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正在发光,上面的巨鸮仿佛活过来,振翅欲飞。

“失算了。”

仅仅三个字,道尽心中复杂的情绪。

他从不曾想过,会在突然间心动。

为残暴的雪域主宰,绝色的巫灵王,他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