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家属楼墙面上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原本的白色涂料已经微微泛黄,却更添几分温暖的烟火气,步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整齐摆放着崭新的地垫,颜色不一,形状也不一样,上面多写着出入平安,或画着招财猫的样式。
林疏雨家里的门开着,随便一看都能见到里面整齐的布局,明亮的瓷砖地面甚至能倒映出影。
“妈。”林疏雨先探了一个脑袋进去。
话音刚落,客厅沙发上传来齐刷刷的动静。
林清韵和许绍国先后起身,林疏雨进门,愣了下,发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穿的正式,林清韵好像要参加优秀教师的颁奖,许绍国更是像参加了医院什么研讨会。
只有许元嘉,最后一个起身,简单的行头,站在两人后面。
林疏雨又喊了一声:“妈,爸。”
她改口这件事也是在大二那年,许绍国对她们好她虽然本来就知道,但还是一时难改喊那么亲近,都说患难见真情,林清韵手术那段时间,许绍国的情绪没比她少一点,也是那段时间让林疏雨很确定地感受到,他们是一个完整的家。
林清韵的目光先是落在女儿身上,随即微微后移,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她身后的年轻男人。
谢屹周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收敛了周身的气场,他唇角扬起一个笑容,看着是长辈最喜欢的那种,声音清朗却不失稳重问好,自我介绍:“阿姨叔叔好,我是谢屹周。”
他没强调和林疏雨的关系,说话微微欠身,将手中的礼品袋递上:“冒昧打扰,这是一点心意。”
林疏雨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等待老师提问的小学生,紧张,明明都准备好,但心脏还是跳到喉咙边。
林清韵脸上扬起一个得体的微笑,没有太亲近,也没太疏离,就是客客套套的应了声,许绍国适时接过话茬,接过谢屹周手中的礼物:“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客气,先进来吧。”
谢屹周看见许元嘉,眼皮撩起,也喊:“哥。”
许元嘉兀自笑了两声,装模作样的诶了声。
一个家里四个人是热闹,五个人同时出现在客厅,似乎就有些拥挤了,他们的关系没办法紧紧凑在一起,许元嘉自己搬了个椅子。
许元嘉在刚开始替谢屹周介绍了几句他不好自夸的,话题自然而然来了,许绍国和蔼地笑,顺着也夸了几句年轻有为,他低头要倒茶,许元嘉也自然接过。
“你和疏雨是高中同学?”
“嗯是。”谢屹周轻轻笑笑,“不是一个班,我在她隔壁。”
“那你们是?”林清韵问,后半句没明说,但都能听出来。
“没,是后来大学里我追的她。”
许绍国点点头,随意聊着:“学人工智能的?这个专业前景还不错,现在是在哪家公司?”
谢屹周挑着谦虚靠谱地回,许绍国还挺感兴趣的,气氛倒也轻松。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林清韵想起件事,看向林疏雨:“疏雨,准备的匆忙,家里少点水果,你去看着买点。”
林疏雨下意识看向谢屹周,林清韵好笑,戳自己女儿脑袋:“你什么表情,动作快点,中午小谢也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她把钱包和车钥匙给林疏雨,又跟许元嘉说:“外面太阳大,你开着车带你妹去吧。”
林疏雨站起身,垂眸迟疑:“买水果我自己去就好了,不用我哥一起吧。”
林清韵说:“你车技还没练,今天过节人多难开。”
许元嘉嗯了声,堵住林疏雨的话:“行,那我们先去。”
林疏雨被许元嘉招手催着往外走,谢屹周唇角弧度清浅,眼神示意让她安心,记得买点自己喜欢吃的。
门就在身后关上,咔哒一声。
许元嘉手插在兜里,看林疏雨耸着脸的模样忽然叹了口气:“边走边说。”
林疏雨讷讷点头,跟在许元嘉后面下楼。
“爸妈不会怎么他的。”许元嘉也让她放心。
“我知道,但我感觉到妈不是很满意,包括爸。”
林清韵看谢屹周的眼神没有欢喜,多是审视,许绍国也是为了让气氛不难看,作为一个长辈,给台阶地聊着。
“你这么突然,让他们毫无准备,他们又不了解,现在能喜欢到哪儿去。”许元嘉随便找了一家超市导航,“有句话说,抬头嫁女儿,虽然对你们来说早了,但道理一样,就是怕你受委屈。”
“你觉得爸妈会说什么?”
许元嘉耸耸肩:“反正吃不了他。”
*
屋内*安静,茶香氤氲。
林清韵笑了笑,温温和和解释:“我们没别的意思,现在年轻人都是自由恋爱,虽然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疏雨的性格我们了解。”
她既然带他来见家里人,就是很认真,很喜欢,打算长久发展。
“她说你们已经相处了很久,所以虽然这是第一次见面,但有几个问题我们想讲清楚。”
谢屹周一一应下,表示明白。
第一个问题,林清韵道:“我们听元嘉说过你的条件,确实很出色,包括你的家庭,但你这段恋爱你的父母知道吗,他们的态度是什么,他们知道疏雨吗?”
林清韵语气平和:“我们是普通家庭,但疏雨也是我们的骄傲,婚姻说到底是两个家庭的事,我们没有想过攀高枝,自然也不会让女儿受委屈。”
“如果只是想简单恋爱不考虑未来,或者你父母也有反对的意思,那我觉得你们还年轻,不如趁早重新规划。”
她抿了一口茶,茶杯放下磕出清脆声响,静了几秒手移回膝上,她看着眼前年轻人,气质谈吐相貌都不凡,任她教书几十载,也很少见这样优秀的人和前程。
他五官干净清冽面容轮廓分明,眉骨下是一双深邃的眼,眼尾微微上扬,是个肆意不羁的惹眼样,即便刻意收敛了周身的气场,那种二十几岁难得的果敢稳重感依然从挺拔的肩线从容的举止间自然流露。
“阿姨叔叔,我都能理解,我父母也知道。”谢屹周微微抬起眼,认真说,“疏雨也非常优秀,非常厉害,非常耀眼,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这和任何背景都无关,只来自她这个人。她善良但不懦弱,柔软但目标清晰,知世故但不世故,内心丰盈勇敢坚韧。”
“第一次见面,我父母不好贸然上门。”他拿出一个牛皮文件袋,拆开推到林清韵二人面前,“这是我的一些诚意,不是全部,更不是买卖,只是因为我。”
他顿了下,咬字清晰:“很珍重她。”
“想和她有以后。”
许绍国拿过文件袋,眉心忽然动了下,他看到一份协议文件。
抽出全部,上面标题清楚,是谢屹周名下财产的分割协议。
林清韵脸色也一变,下面已经签过字经过律师公证,她嘴唇张开刚要拒绝。
谢屹周再开口,猜到他们要说的话:“阿姨叔叔肯定也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这是最基本的保证,如果我做了任何让她伤心的事,受了任何委屈,那这也是她应该拿到的补偿。”
林清韵一时语塞,和许绍国对视,震惊了半响,不由开口:“你就这么确定你们能走到最后?”
“能。”谢屹周笑得忽然比刚才更少年感了点,这个字说得毫不犹豫,从未怀疑。
“一定能。”
“你们还年轻,太多未知。”林清韵并不认同。
谢屹周看着林清韵,忽然说:“这是我认识她的第八年。”
“我生命的三分之一。”
八年的时间,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可称为漫长岁月。
而林疏雨对于谢屹周,要从第一眼开始讲。
从少年心动前开始讲。
二零一六年,八月三十一日。
模糊的一天本是生命角落中不起眼的尘埃,多年未翻阅,后来再怎么回忆,也只想起简单的初衷和那双干净的眼。
谢屹周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他知道很多人说他没有架子,好相处,也很多人说他冷淡,做的都是表面功夫。
他不否认。
人生本过客,何必千千结。
他做事从来随心,想发光的时候就肆意,想淡漠的时候也不会找冠冕堂皇借口掩饰。
那段时间,耿修齐和他在玩一个网游,耿修齐中考完就疯狂沉迷,经过一个暑假的苦战,开学眼睛成功查出结膜炎,他妈妈非常生气,电子设备和零花钱全部没收,耿修齐没招,但心里还念着装备,只好求谢屹周帮买个点卡。
耿修齐催得急,他那时候早晨有起床气,还要帮兄弟干破事,开学日子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
他耸拉着眼,喊停车,动作不轻不重摔上车门,腿迈出能有两步吗,就被一道轻柔焦急的少女嗓音拨动神经。
本来是和他无关的。
但巧不巧,这女生拦的是他的车,他的司机。
谢屹周挑眉,感觉睡意被惊奇好笑驱了大半,下意识回头。
一身和他相同的藏蓝色高中部校服,个子不高,大概到他胸口,得垂眸看才能瞥见大半张脸,只记得挺白,但没有后面那个黄油色的书包显眼。
他不记得她的脸,却看到了她和别人哪里不一样——怀里抱了只蔫蔫的猫。
那会儿时间真不算早了,毕竟刚开学,大部分人都是提早到的,人行道上剩下三三两两向前跑的身影,只有她,谢屹周听见她要去宠物医院。
他脚步停,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态提醒了句。
女孩眼里的明显也有犹豫挣扎,知道会迟到,但还是想去。
她剩下的情绪谢屹周没多注意,看了看那只猫,状态确实不好。
他想到了周二受伤的模样,也想到了当时的自己。
话也就那么自然的出口了。
女孩原本垂着的眼忽然抬起来,似乎没有想到他愿意帮忙,一下亮了,特别明显。
谢屹周拉开车门,她像只啄木鸟,追着他一直说谢谢,敲得他睡意彻底没有。
就,有点傻。
但挺善良的,那双透亮的眼也很单纯干净。
迟到对他没有太大威慑力。
只随心。
本来帮到这里就算可以,后续那个女孩可以自己处理。
但这姑娘还挺有意思的,前脚给他编好了迟到理由,后脚自己就被罚在了外面。
很难不笑。
或许是算共患难,或许是林疏雨站在外面的样子太可怜。
他好事做到底,反正也不麻烦。
又随了一回心。
有句话是说,人与人的缘分如玻璃上的划过的雨。
谢屹周和林疏雨的关系应也如此,消逝得快,风过即无痕。
他甚至没清楚记得校牌上看到的名字。
开学后的日子就很无聊,上课下课,和这个出去打水,和那个出去干什么,反正只要铃声一响,教室里面是吵的,走廊更是吵的。
他有天放学在走廊迎面看见了那天的女孩,说实话,不是看脸认出来的,是她背的书包,鹅黄鹅黄,真的像块化了的黄油,很抓眼,看着和面包很搭,饿了,记忆也被唤醒。
他没多想,顺手打了个招呼,问了那只猫的近况。
女生又吃惊,她不会藏情绪,眼里明晃晃写着:“你还记得啊。”
他好笑,她赶紧补充问:“你要去看看吗,还在宠物医院。”
没事就行,江焰在楼梯间催他喊,他抬了下手,说不用,然后示意再见。
这件事本来在他这里就算彻底结束了。
但大概过了三天,女孩在走廊主动拦住了他,她说:“小猫找到领养了,是一对爷爷奶奶,很喜欢小动物。”
她上次可能误解了他想知道近况,于是老老实实来跟他分享。
谢屹周还是笑笑:“好。”
这次她们第三次交集,谢屹周也是这次记住了她什么样子。
不看书包大脑也能自动分辨出。
走廊经过的那个是和他一起救过猫的女孩。
在他又觉得到此为止的时候。
她又出现了。
和上次交流大概隔了半个月。
是一节自由活动课,他们碰巧都在操场,他看着不远处一个身影踟蹰来回,时不时看他一眼,又垂头丧气地低下。
他对这种欲言又止向来兴趣不大。
但她又不像说无聊废话的人。
谢屹周就在原地等了会儿,看她到底过不过来,到底要说什么。
风把乌云吹到头上时,她终于也肯动了。
“谢屹周。”她竟然喊了他的名字,虽然他不知道她从哪知道的。
然后她停了会儿,很轻,也很难过地说:“小猫去世了。”
他眼里的笑收了。
林疏雨低着头说:“爷爷奶奶照顾的很好,是没办法的病,所以...”
她抬头看了看他,看见他的神情,莫名开始安慰他。
她笨拙地说了好多。
是真的笨拙,他很少见,也不认识这种人。
毛毛雨打在了手臂上。
操场上一声哨响,大家都开始往回跑。
她的声音也停了,仰脸看了看雨,手掩在头顶,拽了下他衣袖提醒,他们也该跑了。
那一秒谢屹周想起来了。
她名字里也有雨。
叫林疏雨。
当你记住一个人的名字,她出现在你世界的频率就会变多。
不由自主,不可控制。
但这种变多,也仅限于从陌生人的界限转移到同学界限。
他会在光荣榜上看到她。
嗯,学习不错,各科都挺厉害的。
他会在办公室看见她。
课代表,汤老师很喜欢她。
他会在食堂看见她。
她对什么都温温和和,一直和身边的人笑。
谢屹周记得不多,但时不时的也能看见或者听见这个名字。
就和自己班的同学一样。
冬天的外套各式各样,什么惹眼的都有,她的名字淡了些,身影也变得陌生。
再有交集是转过眼的夏天。
少女身影纤细清薄,Polo领子整理的服帖,夏季校服显得人单薄,也露出原本的样貌。
上下楼梯时林疏雨的脸很轻易闯进视线。
那天也是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忘了件事,又突然看见她不太自然的脸色,和逆流而上的身影。
和耿修齐江焰说了等等,他回去一趟,慢二十秒的跟在了林疏雨后面上楼。
可能是太久没联系,他不过是喊了声她的名字,她怎么像兔子一样被拎起了耳朵。
“我?”
他随口逗她:“你。”
林疏雨走出来,他问了句没考好,她说没。
他不想多猜别人的私事,何况他们的关系也没必要,说了换课的事,结果面前的女孩却认真起来:“我不是化学课代表。”
哦对,她是英语课代表。
无伤大雅,无所谓。
下面人还在等,他说完就去吃耿修齐力荐的烧烤了。
这顿饭不吃还好,真是摊上事了。
阑尾炎和发烧一起来了。
他请了假,对于期末没什么紧张,平时的学会了不差这一周。
他没想到会有人突然来送试卷,照常休息,睡觉,却不小心让她等久了,外面还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雨。
林疏雨却依然好脾气,她的字很好看,给他写了一张便利贴,重点标注的仔仔细细。
他很感谢。
她走得匆忙,好像还不好意思让他感谢,特意强调不是只给他送,还有其他人。
谢屹周依旧感谢。
她因为这件事加了他微信。
每天加他的人都有很多,很多红点都已经过期,不厌其烦地说着没有必要的话。
最上面的人叫不下雨。
时间和名字也能猜出是谁。
他通过了,也没理由不通过。
因为林疏雨不是会发无聊消息的人。
也因为她比别人都特别那么一点,人挺有意思的。
谢屹周愿意和这样真诚纯粹的人做朋友。
也愿意出于朋友帮忙。
后来又碰见过几次。
她在和她的朋友打鸡血。
就是不知道怎么还有他的事,要甩他二十分。
也行?
耿修齐笑得厉害。
他也笑了笑。
她脸红了,很显然,不好意思。
但他笑了。
当你觉得可以和一个人做朋友的时候,这个人会更频繁、更亲近地出现在身边。
这个世界是有什么其他维度的操控吗。
他和林疏雨见得更多了点,说得话也多了。
她提醒他看红灯。
他让她顺路就别撒谎。
是不是也算朋友的礼尚往来。
后来他们说她在广播站出了糗,就是告诉全校她不喜欢谢屹周这件事。
谢屹周本人倒是觉得正常,非常正常。
如果告诉他林疏雨喜欢他。
那他才想不出她喜欢他什么。
但女孩子脸皮都薄,应该是觉得这件事挺尴尬的,好几次碰见他都低着头装看不见快步错开。
一直到初冬。
有个男生和她表白,他碰巧在外面撞见了。
这种事本来不应该听墙角,但那天不知道怎么的,就那么无耻地听完了人家姑娘的隐私。
她真的是标准好学生,拒绝人的理由都是要以学习为重,高考前不谈恋爱。
是林疏雨的风格。
那天还是谢城和那个遗孤的事情,家里气氛不好,他心情也跟着烦恼不耐,但因为林疏雨,可能是她拒绝的太有喜感,他倏然跟着笑了声。
她显然也看见了他,发现了他在听墙角,杏眼错愕睁大。
他觉得要把广播站那件事说明。
耿修齐鬼哭狼嚎的歌技聒噪难听,催着他上去露一手。
他本来对这种事无感。
鬼使神差吧。
听了别人墙角的补偿?
还是就近原则?
总之问了她想听什么。
她说:“水星记。”
那首歌就算没有电话打断大概也唱不了。
他不会。
她眼里是失望,也在隐藏失望。
*
音乐软件上的时间是2017年11月12日。
他点开水星记的播放键。
谢屹周听见第一句歌词,着迷于你眼睛,银河有迹可循。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林疏雨那天。
耳机里的声音依然在唱——
穿过时间的缝隙,它依然真实地。
吸引我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