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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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临愣住了。

她说她怕自己。

看着江诗宁此刻的模样,她双手在蜷缩着的身前不知如何是好,肩膀还带着颤。看向自己时,明明神情缩瑟,却仍是故作镇定,不叫自己如惊弓之鸟般僵直。

燕临想起,他从前在政敌面前,在同僚面前,他无数次因为这个“怕”字,心中沾沾自喜。

他厌恶亲近,身居高位,也不必奉承谁。可如今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面前,他却因这个“怕”字,生出一丝挫败感。

不过,这想法也很快被燕临强行抹去了。

她是江氏之女,她的祖父间接使自己的祖父和父亲战死。而今看来,写信求和,送女联姻,都是江鸿章的兵行险招。

江氏女貌美,又生了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实是祸水。

他神色变了变,方才蔓上的一丝心疼,便又抽丝剥茧地被他压下了。

是以,江诗宁也不明白,为何燕临前一秒还满含抱歉,不多时却重新变得冷静,甚至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

“睡吧,明日我还要早起。”

他留下这一句,便自顾自躺下,为自己扯上被子。他不想再看那张脸,于是转过身去,故意背对着江诗宁,不再言语。

江诗宁并不多去猜测燕临的想法。

武将虽大多粗心,可燕临绝非是等闲之辈。他心细如发,便是一丝一毫的犹疑和算计都逃不过他的眼。

反正,这一生与他不过是相互利用、相互猜忌,他想些什么,和自己便也无关了。

索性也擦了擦泪痕,于床榻里处躺下,小心地向自己这边扯了扯被子,好在她纤瘦,只拉了几下便可将整个人罩在被中。

秋夜里寒凉,这两日准备出嫁事宜她实在是疲乏紧了,今日又迟迟不敢独睡,等到此时,又在方才和燕临折腾了许久,现下躺在床上,困意袭来,心中不免感叹,终于能好好地躺着睡上一觉。

只不过,往后半生,她怕是都要像今日般,看人脸色、小心度日了。

江诗宁用被子裹住自己,可仍是浑身发冷。她不知晓自己是真的被钻进屋内的秋风抽打得发颤,还是被燕临今夜的举动吓得狠了。

最终,她还是觉得是今夜的风太刁钻。

想着明日该叫人铺上再厚些的被褥,如此便不至于着凉,江诗宁便自心中安慰自己,嫁人都将就着应下了,只是一夜同寝,将就些也无妨。

“咳咳。”

燕临仍觉许多事没有同她说清楚些,便装作喉咙不适,咳嗽了几声。不过江诗宁并未理会他,燕临便只好转过身来,再次面对她。

“君侯有何事?”

她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些许未来得及擦去的泪珠。

燕临眉宇微蹙,想伸手为她擦干那泪,终究克制住了,只低低地开口道:

“方才我回府,祖母遣了身边人将我叫了去。”

江诗宁这才想起,燕临进门前,仆妇好心对自己透露的那个消息。

只是未曾想到,他会辗转反侧,是为了将此事对自己开口。

思索一二,她还是决定故作不知,而后便是莞尔道:

“祖母缘何叫了君侯到屋里?”

见她淡淡的模样,燕临心中亦是犹豫些许,心中想着要如何措词。

屋外低风阵阵,江诗宁又默默向被中缩了缩身子。

燕临留意她此举,不动声色地让出些褥子。

她若再病了,府中之事无人料理,这花瓶才真成了花瓶。

“祖母说,岐侯府男丁稀少,望我能开枝散叶,所以…”

他尾音渐弱,只等她接去。

“祖母想君侯纳妾?”

江诗宁如此直言不讳,倒是让燕临有些意外。

新妇才过门不过几日,家中长辈便撺掇着夫君纳妾,这事若是传了出去…

不,是一定会传出去。

到时候,莫说是上京,便是连陵阳、巴蜀,乃至民间百姓,都要嘲讽这岐侯夫人、勋贵正妻,无才无德,笼络不住丈夫的心。

若是如此,她便再也别想有人看得起了。

不过,比起外人的褒贬赞毁,江诗宁实则是更不想在陆夫人眼中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想到此处,江诗宁心中开朗不少,便是对着燕临淡然一笑,道:

“祖母既如此说,可是有中意的人选了?”

他不答,江诗宁便大着胆子猜测道:

“是萧表妹?”

“还是旁的什么良家女子?”

燕临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知为何有些气。

他如同暗夜里蛰伏待发的狼,只等着猎物稍一挪动,他便师出有名。

可江诗宁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只是看着他,在夜里显得尤为晶亮。

她的眼神如此坦然,似乎真的完全不介意丈夫纳妾。

不只如此,她竟还精神不少,在燕临面前出谋划策起来,念叨着若真将萧吟纳入侯府,因着老夫人疼惜,她要住在南院的哪间屋子才方便。

“江诗宁。”

他冷冷地打断了她,立刻叫她心头一惊。

燕临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不知他是怒了,还是厌了。

“我若纳妾,你当真不介意?”

他看得出江诗宁的态度,身为女儿,她接受了自己成为父亲联姻的工具。

于是,她自然眼神自如,心中坦荡,既对自己这个丈夫全然不抱任何期望和喜爱,自然是不会有丝毫介意。

可他偏要问这一嘴,想听她亲口答复。

那一刻,燕临也不知晓自己为何要同这女子较真。

往日里,岐侯威名震惊朝野,无人不奉承着他,恐惧着他。

面前这江氏女,虽面上毫不出错,甚至体贴入微、低眉顺眼地待着他,可燕临每每瞧见那一幅接受命运的模样,便心中烦躁,总是想欺负了她去。

要见她平静守礼的样子多出几分变化来,心中才畅快。

江诗宁眸色一转,显然对燕临此言很是不解。只是她并未在意燕临话中深意,只顾得上自己心中有些发颤,不知又是如何又惹了这岐侯。

“君侯…”

她悻悻开口。

“回答我。”

他不怒自威的模样有些吓着了她,可江诗宁也只能忍着颤答:

“君侯既不在意妾身,妾身为何介怀。”

“你我姻缘乃是为解祖辈恩怨,纳妾之事,妾身介不介意,在君侯心中又有几斤分量?”

见江诗宁凝眸,他竟不知如何答复。

堂堂二品大员,竟遭一个小女子的话堵了嘴。他有些赌气地翻了身回去,再次背身于她,不言。

江诗宁想过,或许燕临厌恶自己,会与自己分房而眠,不料他却如此自然地和自己同寝同榻,甚至连一句商量和前兆都不曾有。

还真是他的做派,说一不二,符合江诗宁对他的印象。

今日他对自己的态度还算好转不少,江诗宁略略宽慰些,只是心中不免也为着前程担忧,为江氏一族担忧。

此时,燕临困意早无,又莫名思索起她的往事来。

燕临不喜江氏,自然难以接纳江氏女。

早在数月前,两家婚事敲定之后,他便暗中知悉,这江氏嫡长女与叶平成之子叶酥实则定有亲事。

因着岐侯府忽然松了口,江鸿章这才匆匆取消了婚约,宁肯落个不守信诺的名声,也不肯将心爱的次女嫁进复杂的侯府。

想来,江诗宁确是个不受待见的,不像是能替江鸿章卖命做棋子的人。

他闭上眼,想着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心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波澜。

燕临心中烦躁,内宅之事皆是小事,尤其他手握兵权,于白日里需他亲自批阅的战争面前,内宅妇人的勾心斗角更是轻如鸿毛,不足挂齿。

往日里,他从不因任何琐事打乱思绪,眼下才刚与江氏女成婚,竟这般烦乱。

听着身后传来均匀清浅的呼吸声,他知道江诗宁睡着了。

她倒心大。

燕临心中不满。

其实早些时候,他还为着这门婚事做好了几个打算。

若江氏嫁来的女儿是个狐媚的,自然有祖母和母亲第一个不待见她。若嫁来个愚笨的,便打发到偏屋去,不缺她吃穿用度也罢了。

若是个心思深沉的,自是要暗中为江鸿章办事传信,他假装不知,早晚会抓出她的马脚。

到那时,他便休妻,将江氏女赶回江家去,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将那一族赶尽杀绝。

未曾想,嫁来的江氏女却是这般模样。

官员嫡女,世家出身,却早年丧母。而后多年至今,生父不慈、弟妹不亲,她形单影只地作为一枚赌注般的棋子嫁进深宅,岐侯府中任何一个人都能议论她、揣测她。

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夫家休弃,娘家更会立刻撇清关系。

江诗宁是可怜,只是不知那张秋水含情的面容之下,是否表里如一。

罢了,她还算是本分细心,既懂得小心度日,又观她白日厅上的言辞做派,想来是个聪明的,操持中馈不成问题。

作为交换,倘若她永远安分守己地小心度日,燕临也会给她作为岐侯夫人应有的体面。

如此,该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可江鸿章若是想用一个女人换他的原谅,便求下辈子罢。

燕临心中愈发清醒,他绝不可能再如祖父和父亲一般,轻信江家的任何人。

这一夜,江诗宁是略带着些胆战心惊地睡下的。

她睡得并不安稳,可又实在是太累了,肩颈和腰部困乏得厉害。

于是,哪怕是躺在惧怕之人身侧,也用扯来的一半被褥裹紧自己,蜷缩成一团,尽量不去碰到他。江诗宁如同一只栖息的狸奴一般,静静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刚擦亮,燕临便一如往日般起身。

时辰尚早,他坐起身时,忍不住往身侧看去,被下却空无一人。

正疑惑间,屋门自外侧廊上被人轻推开,江诗宁早已梳洗穿戴好,端着一碗热粥入了房内。

她步调轻盈,看上去气色比昨日好些了,想来是睡了一觉,精神恢复不少。

“这是做什么?”

他掀开被子,双腿搭在地上,感受到自己的双脚踩着一片柔软。

燕临低头一看,床边不知何时铺了一层软毯,格外温热舒适。

江诗宁先是规规矩矩地低眉问了安,而后立在他面前道:

“妾身自府中小厮处得知,君侯每日卯时便会起身,匆匆洗漱后即启程赶往军政处,午膳与晚膳大多在军政处草草用下。”

“今日妾身亲做了笋羹,秋日里早起渐冷了,若不吃些热的,怕是身上容易过寒,病了可不好。”

他还未开口,江诗宁便将碗递到他的手中,而后提裙蹲下,为他穿靴。

她侧着脸,认真打理着燕临的寝衣褶皱,而后拿起一只靴子,正欲为他套上,燕临却按住她的手。

“不必了。”

看着江诗宁疑惑的神情,他补了句:

“你去备下衣物罢。”

她未回,点了点头,便起身走向东北角的衣柜处,拿出了燕临今日要穿的衣物。

她今日穿了身淡紫色的交襟衣袍,看着和昨日那套衣服一般,比她整个人大了半圈。是以袖子长了,裙摆也长了,多少使她动作迟钝了些许。

燕临低头看了看冒着热气的笋羹,试探着尝了一口。

意外地很香。

军政处成日的劳碌,燕临嘴里本就无味,这一碗普通的笋羹却加了些胡椒提味,他几口闷进了肚里,只觉身上有力,思路也清明不少。

她竟有一手如此厨艺,这倒让燕临有些意外。

想来,官家小姐连膳房是何模样都未必知晓,她是为何学会下厨的,燕临不猜也知。

“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