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的泪

“今天的欢迎party你是主角,你肯定得早点起来,打扮得光鲜亮丽一点,打所有人的脸啊。”

周六上午,季舒楹没睡多久懒觉,就被林真真弄醒了。

季舒楹这两天忙着准备面试,脑子里除了民法就是新公司法与合同编通则司法解释。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人,后者将被子扯到一边,正蹲下来贴在她的耳边碎碎念。

季舒楹将被子扯回来,嘟囔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现在要睡觉……”

她这几天分外嗜睡,几乎是背完知识点,倒床就睡,现在闭上眼,也是一秒入睡,根本睡不醒。

林真真恨铁不成钢,但又不能真把季舒楹从床上弄起来,只好自己担任操心的老妈子,发出邀请、包揽整个派对的场地布置和酒水准备。

好在场地是现成的,季家大,影音室、活动室、娱乐室、待客区都有,阿姨们各司其职,既有营养师也有厨师,基本不需要太费心。

下午两点,陆陆续续有人到场,送来礼物,又笑吟吟地跟季舒楹打招呼,满口‘亲爱的好久不见想死你了。’

但也有不长眼的人来搭话,试探季舒楹父母的事如何了,季家究竟会不会变天。

季舒楹刚起床不久,困得睁不开眼,神情算不上热络,应付得很敷衍。

来人看在眼里,表面上没说什么,离开时就换了脸色,窃窃私语。

“今天要不是看在林真真的面子上,谁乐意来啊。”

“啊?为什么这么说。”

接话的女生十分好奇,毕竟这个圈子里惯是逢高踩低,身份阶级看得很重,之前没人敢这样私下评说季舒楹。

“爸妈都要离婚了,小三马上就要上位转正了,她还以为她是原来那个风风光光的季大小姐么?说不定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女生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难怪,这么大的闹剧丑闻一出,季舒楹在圈里的身份地位确实大不如之前。

无数人都等着看笑话。

“而且闹了这些天。”说话的人进一步压低了声音,“听说达成了一些协议,她爸准备把私生女接回来了……”

……

林真真隐约也听到了一点风声。

“就算不是季小姐,人家也是钟大小姐,还是我林家永远的座上宾,少嫉妒别人,管好自己吧。”

林真真在身边的社交圈明里暗里警告了一番,让这些长舌妇少造谣。

而当事人,沐浴着午后暖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起床之后,就被林真真马不停蹄地装扮成漂亮娃娃,到现在季舒楹都还没来得及吃饭,此刻肚子有点饿。

拿过手机摁亮,看了眼时间,今天刚好裴远之出差一周,算了算时间,应当今天要回来了。

忽而,手机震动起来。

季舒楹指尖抖了一下。

备注还没来得及改,‘爸爸’两个闪烁的字眼,刺得她心一惊。

接了电话,季舒楹沉默着,没说话。

那边的季茂明率先开口:“听你妈妈说,你回来了?”

季舒楹‘嗯’了一声,依然没有叫爸爸。

那边季茂明也不在乎,他这趟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听说你在家还搞了个什么回家派对?”

季舒楹还没来得及解释是林真真筹划的,那边季茂明已经撂下一句“刚好我有事找你,等我一下”就挂了电话。

收起手机,季舒楹有些莫名,又有点不祥的第六感。

“季叔叔找你?”

林真真听她说完,撇了撇嘴,“能有什么好事。”

毕竟前面季舒楹离家出走快三个月,也没看季伯伯主动过问季舒楹的情况,相反,季茂明气得不轻,停了卡,还放话说‘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季家’。

季舒楹深以为然。

因此,在一楼客厅见到季茂明时,季舒楹没给什么好脸色,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巴巴地黏过去,抱着父亲的衣角撒娇。

“楹楹是不是吃胖了?爸爸这段时间吃不好睡不好,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倒是在外面过得顺风顺水。”

季茂明浑然不觉季舒楹现在的冷淡,笑呵呵地走过来,热脸贴冷屁股。

季舒楹抿了抿唇,有些不太习惯。

父亲的热情出乎她的预料,还没想好怎么面对。

紧接着,她听到季茂明开口:

“正好你回来了,爸爸想跟你介绍一下——”

季舒楹心头一颤,似有所感地抬眼看过去。

季茂明身后走出个年轻女孩,短头发,五官清秀,那双桃花眼却分外漂亮惊艳,几乎是跟季茂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正是前段时间,季舒楹在商场里看到过的季茂明身边的那个女生。

“这个是你妹妹,季琬芙,比你小两岁,刚来S市,人生地不熟的,需要你做姐姐的多带着一些,有空了周末带她去玩一下。”

“姐姐好。”

季琬芙乖巧地打招呼,双手交握背在身后,桃花眼一闪一闪,颇有些忐忑地看着季舒楹,她身后,是帮忙提行李的管家。

“……”

季舒楹没说话,跟管家对上视线。

季琬芙只比她小两岁,也就是说季茂明在钟冰琴刚生下她没多久就出轨了。

管家在季家工作了二十多年,几乎是看着季舒楹长大的。

管家摸了摸鼻子,移开了视线。

季舒楹收回视线,盯着季茂明,漂亮脸蛋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漠,“妹妹?我妈知道你给我带了个妹妹回来吗?”

“楹楹,你听我说。”

季茂明搓了搓手,上前一步,低声解释,“大人的事,小孩是无辜的,你放心,二楼还是你的地盘,只三楼腾个地给妹妹住就行,琬芙脾气好,不会跟你起冲突的。我也嘱咐过她,让她在家必须听你的话,否则就出去住。”

毕竟是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多多少少有些感情。

在季茂明心中,季琬芙是肯定越不过季舒楹的。

“听我的话?”

季舒楹重复了一遍。

季茂明看有松动的迹象,连忙点了点头,“你就把她当你的小跟班就行,都听你的。”

季舒楹有些好笑。

她肚子空空,头开始发晕,一阵阵的,身形有些站不稳,旁边的林真真忙伸手扶着她,担忧地看着好友。

回了家,几个月来季茂明第一次给她打电话,只是为了那个私生女。不仅带回了家,还要光明正大的给一个身份。

他觉得孩子是无辜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受伤害的人是谁?

明明做错事的是男人,遭受谣言和舆论攻击的却是母女。

“听我的话是吧,那就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两。”

季舒楹冷声道。

这是连带着季茂明也一起打包带走了。

他们的争吵引起了小范围的波动,原本还未离去的宾客,视线似有若无地投向这里。

如芒在背。

季茂明脸色也有些沉凝,他是讲究面子的人,平时私下无所谓,但当众不给他面子,季舒楹就是明摆着跟他作对。

“听不懂人话吗?”

季舒楹再度开口,催促,“我再说一遍,滚出这个家。”

季茂明嘴角抽了抽,他就不明白,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季家的女儿,他还能对女儿不好不成?

只能说季舒楹一直被钟冰琴一直惯着,颇有些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了。

远远不如小女儿温柔贴心、善解人意。

季茂明深感说不通,不再理会季舒楹,转身看向管家,吩咐:“帮琬芙把行李放到三楼。”

管家动了动脚步,向电梯走去,季舒楹不敢想钟女士回家,家里就被小三的女儿登堂入室是什么心情。

想想都要心梗,她更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季舒楹快步上前,眼疾手快地从管家手里抢过行李箱,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

季茂明眼皮一跳,他深知大女儿的性格,不用想就知道季舒楹要把行李丢出去,脸色阴沉地大步走上前去拦住。

季舒楹察觉到身侧走来的阴影,见季茂明想要过来拿行李,伸手挥开,却被季茂明一把抓住手。

头更晕了,连带着心悸,背后也开始冒冷汗,季舒楹感到不妙,看向林真真,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猛地眼前一黑。

失去了意识。

……

“应该是低血糖了……等等。”

陌生的中年女声,沙沙的,有些沧桑的哑,再开口时,语气责备,“档案信息显示患者是孕妇,你们家长怎么当的,还能让病人低血糖晕倒?知不知道孕早期低血糖很危险的?”

原本安静的房间,变得更加死寂,落针可闻。

……

季舒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十一岁的自己,前一秒还在跟父亲愉快地玩耍,下一秒就是停电之后如同荒芜城堡的季家。

她终于想起下暴雨家里停电的那天,被她选择性遗忘的一些细节。

小季舒楹摸进了父亲的书房,不小心翻到父亲落在书柜里的手机,她本是好奇用自己生日解锁了密码,却意外窥见一些私密聊天,隐晦的、调情的、让人恶心想吐的。

她慌张地下楼,想要打电话告诉妈妈这件事,却不小心打破了花瓶,划伤了脚。

红色液体汩汩流出,满地的血,她以为自己要死了,胸腔里的心脏快要跳出来,比疼痛更恐惧的是一种窥见大人秘密的不安。

几番恐惧之下,小季舒楹应激性失忆,忘掉了那天看到的所有。

现下,一切都破碎得彻底。

一转眼,她长大了,耳边回荡着季茂明的声音:“钟冰琴你养的好女儿,被你惯坏了!一点都不懂事,不知进退,不知廉耻,还未婚先孕,我以后在圈子里面怎么抬得起头来?!季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女!”

记忆里最崇敬、最敬爱的父亲,季舒楹此生最信任、最爱的男人,陪小时候的她去迪士尼玩,被她戴上粉色发箍也依旧慈爱和煦的面容逐渐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叛家庭,婚姻不忠,不值得信任的,普通中年男人。

季舒楹终于看清现实——

她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社会上最最最普通不过的男人,有着一切雄性会有的劣根性。

那座沉默的山,轰然倒塌了。

梦里梦外,都是一场荒诞。

……

一架由首都飞往魔都的国内航班MU7183准时起飞。

飞机翱翔过天空,机翼留下洁白的痕迹。

S市,国际机场。

T2航站楼。

风尘仆仆的人们从登机梯下来,满面倦容,带着旅途的疲惫。

茫茫人流中,有一道修长挺拔如松、步伐匆匆的身影,极其醒目。

裴远之刚落地,关闭飞行模式,就接到母亲的电话。

那头廖音语气又急又快,催着他赶紧来医院,她和裴老头已经在路上了。

“要不是我今天想起来打电话问小季,什么时候来我们这吃饭……”

电话里,廖音按捺住懊恼的情绪,简明扼要地跟儿子讲述了事情经过。

裴远之握着手机的手指很稳,如果忽略他稍微比平时快一些的呼吸节奏的话。

挂了电话,手机弹出许多消息,最前面的一条,便是钟伯母发来的某个私人医院的地址。

出了航站楼,裴远之一边赶往医院,一边交代助理剩下的事务,能推的都推,不能推的,列个名单,他会晚点亲自打电话给客户说明。

助理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很有职业素养地一一照办。

私人医院地处二环,环境很好,没有公立医院的人满为患和嘈杂,安静有序,里面住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或是有权有钱的人。

即便如此,裴远之赶到病房外时,场面也有些不可收拾。

“未婚先孕,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季茂明来回踱着步,还是无法接受现实,干脆指着钟冰琴的鼻子,冷笑,“是嫌这段日子丢的脸不够多吗?如果不是你惯着她离家出走,她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吗?”

钟冰琴满心牵挂着里面的女儿,脑子乱成了一团乱麻,一时间也忘了反驳季茂明。

在她心中,季舒楹都还是个小孩子,一切都还需要她照看着,怎么会要做妈妈了吗?

真的是她太放纵季舒楹了吗?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既没有经营好婚姻,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只是一场丑剧,连女儿也没照顾好,出了这样的大事。

廖音在旁边听着,饶是再好的脾气,也听不下去了,“舒楹爸爸,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你这样说自己亲生女儿的吗?再说了,小舒和远之是自由恋爱,远之之前就带小舒来过我们家,我们也都很喜欢小舒这样聪明可爱的孩子。”

“小情侣谈恋爱,意外发生了,这不是人为可控的事,且无法逆转,我们做父母的,难当不应当给予物质上的支持和精神上的理解,而不是一昧的责备吧?”

季茂明冷笑一声。

倘若他没认出裴远之是KS律所的主事人之一,可能真就信了廖音的这一番说辞。

他并不觉得是场巧合,相反,他觉得一切都早有预谋,也决心收回前面签署的代理合同。

“我看你们家说不定就是合起伙来,把我女儿骗得团团转,不安好心。”

季茂明语气的讽刺不加掩饰,像加特林一般无差别攻击,把本就焦心的廖音差点气了个仰倒。

廖音本想反驳,自己女儿连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你,说明本身就不信任你,旁边的裴老头眼神示意她不要火上浇油,让儿子出面。

廖音也担心影响小情侣的关系,干脆闭嘴不言了。

“伯父,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我和小楹也商量过,当时计划的是等正式见过父母之后再告知您们。”

裴远之伸手扶着廖音,帮忙稳住身形,看向季茂明和钟冰琴,有条不紊道:“我本来是准备和小楹一起上门拜访的,只是因为工作上不可控的事,无奈延迟,也跟伯母表示过歉意。”

“当然,我没照顾好小楹,您责怪我、怨我,都是我应当接受的。但我也希望您谨慎用词,小楹是您女儿,如果她听到自己父亲这样评价自己的话,应当不会好受。”

“照顾她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我不会让她在我身边受委屈。”

眼前的年轻男人,脊背挺拔,眼神清明,语气诚恳,态度不卑不亢,一连串徐徐解释下来,加之本身职业带来的气场,很有信服力。

季茂明原本激动的情绪也平缓了一些。

在知道季舒楹只是因为早上没吃饭,空腹久了,低血糖犯了之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廖音前面一路火急火燎地赶来,气都没喘匀,此刻也有些头晕。

她拍了拍裴远之的肩,示意自己要和裴老头出去,跟季舒楹的父母商量正事。

两家长辈有话要说,暂时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将病房里的私人空间,留给两人。

-

病房里。

因是孕妇,许多药不能用,初步判定是低血糖导致的晕眩,医生给挂了一瓶葡萄糖。

裴远之坐在床边,将被角掖紧。

病床上的季舒楹闭着眼,长长的鸦睫投下阴影,眉眼有着清醒时没有的恬静和温软。

干干净净的白色床单衬得她面颊更加雪白,她头歪着,昏睡着,露出细嫩白皙的颈窝。

秀眉时不时地微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哪怕意识不甚清醒,潜意识的状态下,季舒楹的双手也是放在腹前,保护着自己和宝宝。

不知梦到了什么,紧闭的睫毛轻颤着,似欲振翅的蝶,昭示着主人极大的情绪起伏。

倏地,眼尾落下一滴泪。

毫无征兆,无声,沉默。

却又脆弱、惹人怜惜。

裴远之垂眼看着,忽而伸出手,指尖轻抚了一下她的面颊。

替她擦去了眼泪。

她梦到了什么,又

在为谁而落泪?

说不清是什么心理,裴远之并未将指尖的湿润擦去,而是放到唇边,尝了一下。

热的,咸的,湿湿的。

她的泪。

像一把海盐,撒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