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黑色
禇钦江从昏迷中醒来,睁眼便发现,自己回到了那间充满生理性厌恶的卧室。
他惊得坐起,想下床,奈何腿脚阵阵发软。
估计那帮人给他用了迷药,才会晕过去这么久。
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出房间,意外的没有佣人看守,禇钦江下了楼。
杜薇独自坐在客厅里,别墅很安静很空,没有其他人在,大门被紧紧锁上。
看见他时,杜薇亲切一笑:“小钦,醒了啊,饿不饿?”
禇钦江并未搭理,他靠近那扇门,想要尝试打开。
杜薇在背后说:“小钦,你看这是什么?”
对方语气透着古怪,禇钦江不由自主转头,瞥见了她手里的手表。
他一下扑过去:“还给我!”
然而这一扑,连杜薇手都没碰到,禇钦江被角落里幽灵一样出没的保镖,死死摁在了地上。
身体本就乏力,这样一来完全反抗不了。
杜薇徐徐蹲在他跟前,轻声说:“你就那么想见他吗?”
“滚开!”禇钦江使出浑身解数挣扎,“把手表还给我!还给我!”
杜薇冷冷一嗤,当着他的面,半点不留情将手表丢进粉碎机里。
顷刻间,连渣子都不剩。
“杜薇——!”禇钦江崩溃的吼叫出声,“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杜薇眼神阴寒的盯着他:“我会让你到死,都见不了路家人。”
“把他给我关起来!”
命令一出口,保镖们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动作粗鲁的拽起他,拖进了别墅地下室里。
地下室很小,特别黑,一扇窗都没有,四面全是冰冷森然的铜墙铁壁。
禇钦江被绑在了只剩块木板的床上。
杜薇站在床边,弯下腰,慈爱的摸他脸:“小钦,你被路家养成了不好的习惯,妈妈会帮你改掉的。”
“同性恋是病,是变态,你是妈妈最优秀的孩子,你不能成为变态。”
禇钦江眼神恨之入骨的剜她,张嘴就咬。
杜薇收回手,咯咯笑起来,笑声在地下室里显得极其阴森刺耳。
她没有留恋的走出去,厚重铁门被关上,啪嗒落锁。
狭窄黑暗的空间里,恢复一片死寂。
晚上佣人过来送饭,保镖将绳子换成了铁链,环箍套在禇钦江脖子上,铁链另一头锁在床前,让他有一定的活动空间。
就像条看门狗那样。
待人一走,禇钦江立马下床吃饭。
他没有时间和情绪对抗,必须尽快恢复体力想办法逃出去,绝不能就这么被关在这里。
钟晚媗放学回家,听说哥哥回来了,她兴奋的跑去房间找,却扑了个空。
杜薇说:“哥哥生病了,在治病,要过一段时间才能见到。”
钟晚媗嘴上应好,可她并不傻,她看见了佣人每天都会去地下室送饭。
自己曾偷偷跟着去过一次,没有靠近,但听到了里面隐约传来的铁链声。
直到那天琼斯太太去送饭,钟晚媗说了很多好话,才得以悄悄站在远处看过一眼。
禇钦江不声不响坐在黑暗里,端着饭在吃。
太黑了,看不见模样与神情。
某天夜里,趁大家都睡下,钟晚媗再次跑到地下室外,冲门缝里小声的喊:“哥哥、哥哥,我是晚媗——”
铁链动了动,禇钦江想离开床边,可只能移动小半米。
他不敢太大声,又怕她听不见:“晚媗?你一个人来的?”
“我偷偷跑来的,”钟晚媗说,“哥哥,我救你出去。”
“你没有钥匙。”禇钦江说。
“我知道钥匙在哪,哥哥等我!”
钟晚媗说完就跑了,不多时又回来,竟然真的拿到了钥匙。
只可惜,门开到一半,杜薇出现了。
杜薇目光落在吓得发抖的钟晚媗身上,淡淡吩咐:“把小姐带回房间。”
钥匙掉在地上,钟晚媗被佣人抱走。
从那天起,钟晚媗除了去上学,活动范围仅限于花园与房间,再也无法靠近地下室一步。
而禇钦江的三餐,变成了一餐。
吃不饱饭,他逐渐开始体力不支。
若是偶尔杜薇心情不好,家里不开餐,便是一顿都没有。
禇钦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整天整天躺在那张仅剩一块木板的床上。
四周安静如死,他唯一能看见的颜色是黑色,唯一能听见的声音,是自己的呼吸声。
连心跳都快听不见了。
他分不清白天黑夜,闭眼睁眼全是黑,更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一分一秒和二十四小时,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有时候实在太无聊太难熬,禇钦江会自说自话。
不是自己与自己对话,他在和回忆里的路倏对话,和沈含路铭衡,偶尔也会找找唐星辰几个。
但是禇钦江太渴了,没有水没有饭,说话费劲嗓子也疼。
他只能闭上眼,在脑子里对话。
通常脑海里只有他自己的说话声,那些“人”不理他。
但渐渐的,时间一天天流逝,也许是老天都觉得他太无聊了,脑子里的声音会开始回应他。
有时候是路倏,有时候是沈含路铭衡,潘冕也会时不时蹦出来一下。
最多的还是路倏。
禇钦江挺高兴的,因为不用他再费劲去想,他们自己就会和他讲话。
想象需要消耗体力,他的体力不多了。
随着对话次数增多,那些“人”变得更加鲜活。
有一次他正在吃饭,旁边突然有什么碰了碰他。
禇钦江转头,看见了路倏。
路倏问他:“今天吃什么菜?”
禇钦江叉了一块土豆喂他:“你尝一尝,好吃的话我都留给你。”
路倏咬了口,摇头:“我不喜欢,你吃吧。”
禇钦江点点头,自己慢慢吃。
路倏又问他:“你为什么在这里?”
禇钦江说:“我被人关起来了,但没关系,我很快就能跑出去。”
起初,路倏只会在吃饭的期间出现,问他吃什么菜,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禇钦江每次回答都是一样——被关起来了。
后来路倏出现的次数越发频繁,睁开眼,对方会和他说早安,闭上眼和他说晚安,甚至经常会在身边陪他睡觉。
禇钦江侧身抱着他,睡得很安心。
路倏又开始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禇钦江刚要回答,话却顿在嘴边。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像记不起来了。
他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思考了很久,禇钦江终于找到了正确答案。
“我一直在这里,”禇钦江说,“从出生开始。”
谁知路倏问:“你一直在这,那我是谁?”
“你是路倏。”
怀里的“人”陡然消失,禇钦江惊慌的坐起来。
余下声音在他耳边回荡:“我不是路倏,你一直在这,这里没有路倏。”
禇钦江双目呆滞,怔愣了不知道多久。
突然,他抱住脑袋,绝望的大声嘶喊。
铁链在床头震荡不休,黑暗狭窄的空间回音重重,如同禁锢一般,要把他压在这无人之地。
是假的......是真的......是假的......
禇钦江痛苦的揪住头发,跌跌撞撞跑下床,却又被铁链给扯了回去。
他一拳猛地砸在木板上,边叫边哭。
没有路倏,没有沈含路铭衡,什么都没有。
他一直在这里,在地下室出生,自黑暗里长大,从头到尾所有一切,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全是假的。
禇钦江额头磕向床角,连续撞了好几下,不慎碰到了一颗弯曲的铁钉,鲜血从脸颊边流下来。
他蓦地清醒几分,不管不顾的徒手去拔那颗钉子。
满是锈的铁钉插进木板,木板枯朽了一部分,松动后被他拔了出来。
禇钦江整个人缩进床脚墙边,周边太黑太黑了,他厌恨一切黑色。
衣摆被掀开,禇钦江并没发现自己瘦得不正常,腹部瘪平,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只知道,鲜血能让他清醒。
禇钦江一铁钉下去,用力划开了自己肚子,腹部登时血流如注。
路倏又回到他眼前了。
禇钦江痴痴笑起来,嘴中念叨着:“不可以走,不能走,你是路倏,你不能走......”
下一秒,铁钉又对准了自己大腿。
自听到地下室传来惨叫声开始,钟晚媗就急得想去开门。
正巧佣人要送饭,她不顾一切阻拦跑向地下室,从来没有跑得那样快过。
门打开,禇钦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边全是血。
一个多月下来,他已经瘦脱了相,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睛失去焦距,脸色衰败灰白。
整个人几乎只剩具骨架,裹在又脏又破的衣服里,濒死垂危。
禇钦江远远望了这边一眼,眼里全是空洞。
钟晚媗尖叫起来。
佣人强硬将她抱走,午饭丢进去,又重新落锁。
别墅大门忽然开启,钟炆逐罕见的回来了一趟。
钟晚媗发了狠,牙口重重咬向佣人的手,奋力挣脱开来,扑到刚下车的钟炆逐跟前。
她跪在地上,抱住他大腿哭喊着求:“大哥,你救我哥哥!救救他!!”
钟炆逐蹙眉,拉起她:“别哭,有什么事好好说。”
钟晚媗抽噎不停,根本没办法好好说,只能拽住他朝地下室走。
她指着地下室门:“我哥哥......在、在里面......”
旁边佣人一脸为难,想阻止她:“小姐......”
“开门。”钟炆逐命令。
“可是夫人——”
“我说开门!”
钟炆逐脸色沉下去:“闹出人命,你们是打算自己拿命去填?”
钟炆逐在家中很能说得上话,佣人不敢太和他作对,无奈之下开了门。
门一开,血腥味与颓败的气息铺面而来。
钟炆逐表情难看得可怕,吩咐司机:“叫救护车。”
钟晚媗奔进去,却不敢碰禇钦江,全身颤抖一句又一句的喊他:“哥哥、哥哥......”
禇钦江失去了意识,没有动静。
救护车赶来的同时,杜薇也回来了。
一张脸盛气凌人:“你准备把我儿子带去哪?”
“你儿子?”钟炆逐看着禇钦江被抬上救护车,讥讽说,“我是以为是条捡来的狗。”
钟远山很久没回来过了,杜薇也不屑于再装模作样,冷笑道:“关你什么事?”
“我提醒你,”钟炆逐没拿正眼看她,“你做任何事我都没兴趣管,但这是钟家的地盘,你要在这里发疯,我随时可以让你滚出英国。”
说完便径自上车离开。
救护车也呼啸着驶出了别墅。
杜薇阴冷的瞥一眼旁边的钟晚媗,转身走进屋内。
禇钦江的情况并不乐观,被送往医院后,命虽然是救下来了,可心理与精神却出现了极大的问题。
医生下了诊断书,确诊为精神分裂、抑郁症以及幽闭恐惧症。
伴随很严重的幻听、幻觉和自杀自残倾向。
普通医院无法医治,钟炆逐将其转移到了私人精神病院。
起初那段时间,禇钦江的意识陷入了深度的混乱与疯癫中。
他上一秒看见自己在和路倏吃甜品,会开心的笑出来,下一秒路倏消失,他回到地下室里,又会崩溃的惨叫想要自残。
他完全分不清现实与回忆,以往经历过的生活,就像是一帧帧虚拟的画面,只不过是自己为了活下去而幻想出来的东西。
为了安全着想,医生不得不使用束缚衣与镇定剂,让他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沉睡状态。
可由于曾经多年的焦虑障碍与吃药治疗,禇钦江的身体对部分药物有了免疫性,用下去的效果微乎其微。
以至院方一度认为,这个病人很可能治不好了。
他还那么年轻,才十八岁。
如若家属愿意花钱,下半辈子也就是以束缚衣为生,在精神病院关到去世。
禇钦江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差,钟晚媗求了杜薇很多天,求她允许自己去见哥哥一面,就一面。
后来还是钟远山回家了一次,钟晚媗祈求他在家里多住两天,杜薇这才松口。
见到禇钦江时,对方依旧瘦得不成人形。
每天没办法正常吃饭,只能靠营养针维持生命,他虚弱的躺在床上,连自残的力气都没有了。
钟晚媗眼泪不要命的流,握住他手,塞进去一张照片:“哥哥,你看看他......你不记得他了吗?”
禇钦江艰难的抬起手,费力扫了一眼,又落下去。
“是假的。”他说。
“不是、不是假的,”钟晚媗拼命说,“是真的!这是照片!你再看看,哥哥你再看看。”
她将照片举到他眼前,让他再看一次。
禇钦江神情恍惚,在一片模糊里,望见了一个小小的路倏。
真实存在过的路倏。
他盯了好久好久,盯到眼眶酸涩发干。
忽然一下,呜咽哭出了声。
像小孩子那样,禇钦江蜷缩着身体,把照片抱进心口。
用最微弱的声音哭着喊:“yan......”
......
自那天后,禇钦江情况慢慢好转。
他努力吃饭治疗,哪怕吃下去会吐,但依然在坚持。
整个人形容憔悴枯槁,那么高的个子,瘦到连九十斤都没有。
治疗过程无法想象的痛苦,几乎没人来看过他,钟晚媗只被允许两个月来一次,身边唯有医生护士和冷冰冰的仪器。
禇钦江依靠着那张仅存的照片,孤零零一个人熬过了两年。
两年后病情恢复,他再没有表现过逃跑的意向,获得了申请大学的机会。
也就是那时候,他开始暗中与钟炆逐联系,用自己手段得到了对方青睐。
为钟炆逐处理事情的同时兼顾学业,顺便还得应付杜薇时不时的从中作梗。
花了近五六年时间的谋划与盘算,禇钦江慢慢架空杜薇,配合钟炆逐清理钟家那帮狼子野心的人。
尽一切可能打压钟远山,将权力争到他二人手里。
在这期间,究竟经历了多少困难与危险,没人知道,恐怕连禇钦江自己都忘了。
他唯一的目的,是可以光明正大、完好无损的回去。
他有一个必须要见的人,一个在三千多天满眼黑色的日夜,念了无数遍名字的人。
......
钟晚媗是全程哭着把事情说完的。
她双手捂住脸,断断续续的抽动:“哥哥为了见你......用了他全部的努力......”
路倏并未出声,他感觉自己好像被遏制了呼吸,喘不过气,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心脏捅了把生锈的钝刀子,来回的切割,掉不下来,却能疼得人死去活来。
他茫茫人海里找禇钦江那几年,禇钦江根本不是在家上课。
他是病痛缠身,寸步难行。
而自己,恰好错过了这个时间点。
路倏缓慢的起身,一下没站稳,又坐回去。
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掉出来。
太疼了,从头到脚宛如生了锈的齿轮,每一处都在发出难听的酸涩音。
路倏用了很长时间,才重新站起,脚步几乎蹒跚的朝病房走。
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几个小时而已,好像就那么被击垮了。
病房里的禇钦江有要醒来的迹象。
路倏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这副样子,也怕他察觉出端倪,只在床边望了两眼,匆匆进了洗手间。
手机不小心落在了床上,禇钦江缓慢睁开双眼,拿起路倏手机。
自己指纹不知何时被对方录了进去,屏幕解锁,停留在微信界面。
最上方有几个置顶聊天框,他费力辨认。
其中一个备注为爷爷奶奶。
禇钦江点进去,里面只有一条语音,六十秒。
老人家大概刚学会用微信没多久,不熟练,捣鼓了半天才出声,甚至以为在打电话,开头第一句是“喂”。
奶奶说:“喂?钦江啊,你到底去哪里啦?都不回来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想你了。”
“炎炎说对这个讲话你能听见,奶奶就用这个和你讲。”
“钦江,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啊?有没有吃饱饭?冬天到了,要多穿点衣服,奶奶做了很多你爱吃的,等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都可以吃到。”
“就是太想你了,想快点见到你,你要是在外面回不来,打电话给奶奶好不好?”
奶奶絮叨了几句,随后是爷爷的声音响起。
“钦江,不管你在哪里,都要照顾好自己啊——”
“你要健健康康的,健健康康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