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村姑无所不能(十五)

好在无论嘴上如何抱怨,对新来的神官有多么不满,勇者的基础素质也都还是在的。

实际上,当我们跟着拉斐尔来到贫民窟时,这里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了伊莲娜都跟着皱起眉头,一向不喜欢人群群聚的精灵冷着脸在我身边呆了一会,没过一会就一声不吭地下去一起帮忙了。

背包能携带的食物有限,目前能做的也就是在神官的布施摊子上面添点东西,但这点施舍对于一整个城市来说,又实在是杯水车薪。

可即使如此,神官也还是露出了松了口气的感激表情。

“老实说,你们帮大忙了。”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粗糙的棚顶,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乞讨队伍,目光泛起悲哀的苦涩。

他转过头,苦笑着对我说:“之前也不是没有冒险队伍经过,但是要么说自己的食物不够,要么就是直接选择绕路离开了……”

我有点心虚,没敢和他说之前的奥兰多也这么想过。

“你们肯定也琢磨过类似的事情,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避讳的啦,”拉斐尔看起来比我还坦然的样子,见我神情微妙,便故作苦恼的对我叹了口气:“哎呀,没注意吗?从进城开始,那边的勇者大人就一直在盯着我哦?”

我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奥兰多望向这边的目光。

年轻的勇者此前已经忙碌了许久,搭建粥棚,准备食物,观察队伍的纪律,四处盯着是否有人趁机捣乱……奥兰多此刻只着短甲的利落打扮瞧着倒是有几分昔日农场的影子,让我看着有点发呆。

他刚刚放下一捆柴火,几乎是瞬间就捕捉到了我看过去的目光,便借着调整呼吸的休息节奏,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袖口,一边神色自若地向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在聊什么?”他走过来,再自然不过地站在了我的身边。

拉斐尔静静瞧着,只是弯弯眼睛,不做过多评价。

我指指粥棚的方向:“在说这次的委托,神官大人在说我们帮了大忙。”

“帮了大忙吗?我不这么觉得。”奥兰多皱起眉头,他跟着施粥的队伍好一会了,此时的神情也多了几分少有的郑重:“我们能提供的东西有限,就算你全都做成最稀的菜粥,这点东西也撑不了多久的。”

“这只是委托,神官大人,”勇者强调着,“我们可以提供帮助,但也需要保留抵达下一站的物资,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你这里。”

神官先生看起来对此早有预料。

“总之,就是多撑一天是一天吧,”他苦笑着叹息,目光中属于希望的那一部分光彩早已稀薄到近乎于无。

“好消息是,这里不是新城主的领地,只不过是他做政绩的临时游戏所,只要撑到年末的清算期,等到他离开这座城市就可以了。”

是这样吗?

解决问题的方式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等待施舍的队伍依旧一眼望不到头,这座城市被归为“工匠制品”的范畴比我想象得还要广泛:不要说是盐糖酒油这类需要精密加工的制品了,就连那些仅仅是需要扔进磨坊的大米和面粉居然也归类在了这个范围里。

“只要不是土地里自然生长的东西,都算是工匠制品——本地的城主大人就是这么定义的呢。”帮了一天的忙,精灵到底没忍住窜出去打听了一圈更详细的消息。

这答案让人丧气,也间接坚定了奥兰多想要尽快离开的决心。

“在这儿继续待下去,我们连补给都做不到。”城中倒不是没有货品售卖,只不过叫价明显高出了正常价位太多,我们就算手头还有不少钱,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花费太多。

“薇薇安?”他转头看着我,又一次露出了那种温柔但不赞同的表情,这次他在我面前屈膝蹲下,温声提醒我:“我知道你心软,但是这座城太大了,这里饿肚子的人太多,不是我们想要努力就能做得到的。”

勇者的剑可以直面魔物的爪牙和恶龙的烈焰,可他解决不了阴谋与人心的恶意。

实际上,就这么几天的普通施舍,已经让小队收获了远超过往的感激了。

“可是……”我想了想,不那么委婉地提醒他,“我们走了的话,神官大人可能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哦?”

会带着一背包的粮食种子上路的冒险队伍少之又少,错过这一次机会,拉斐尔说不定就彻底没办法了。

勇者微微蹙眉,关注重点显然还是歪的。

他幽幽反问我:“姐姐这是在心疼他?”

“……”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面前的大型犬有点心虚似的坐直了身子,脸上表情也多了几分讪讪的不安,我这才伸出两只手,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脸颊。

“啪”得一声,清脆,响亮,但是并不痛。

大狗眨眨眼,懵懵看着我,瞧着还没能理解现状。

“姐姐?”

“这是很严肃的正事,勇者大人,”我很无奈的拍拍他的脑袋。“你也不是只愿意关注眼前事的小孩子了,不要在这种地方闹脾气啊。”

奥兰多闻言静静垂下眼睫,只默不作声地顺势抓住了我仍放在他脸上的手,不吭声。

“我不喜欢看到有人在我面前饿肚子,奥兰多。”我并不想在这种时候一定要和他争辩出什么,只轻声和他提醒着,“与其说我在心疼神官大人,不如说我在担心这背后的代价。”

我捧着他的脸颊,看着年轻人隐隐颤抖的眼睫,并非不能理解他此时的焦虑与抵触的本能。

——他在恐惧。

不可否认的是,这孩子认可自己曾经对我许下的那个愿望——那个愿意为了我去拯救世界的愿望。

这愿望是美丽的,神圣的,同时也是庞大的、沉重的;

年轻的勇者还没明白过来,仅凭他如今单薄的血肉根本扛不起世界的重量,于是在理论上救世的第一步,在这个城市展露出的苦难面前,年轻的勇者率先感觉到的不是自己预想的慷慨与勇气,而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陌生恐惧。

……这才是刚刚开始呢。

仅仅是一个城市而已,想要拯救这里,可能就需要他献祭自己的全部了。

我毫不怀疑的是,只需要我开口要他留下,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一切离开的可能,直到达成我真正的期待。

可这是不对的。

我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这点浅薄的触碰并不能交换更多的体温和安全感,但至少可以提醒他,我还在这里。

“我并不是要你必须去完整的拯救这一整个城市的可怜人,这种事情,你做不到,我做不到,那位神官大人也做不到。”

“你也是被我养大的孩子呀,”我摸摸他的脑袋,温声提醒,“在我心里,你的分量和这座城市是一样的。”

奥兰多的睫毛颤了颤,抓着我的手无意识多了些力气:“那,薇薇安……”

“我只是希望饿肚子的孩子少一些而已。”

我回答说,“像你当年那样可怜的孩子,我希望越少越好。”

要一个并未被世界认真爱过的孩子去彻底剖开心胸,坦然又毫无保留地去重新爱这世界,太为难人了。

我并不介意这孩子在成为勇者的路上怀抱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恶劣私心,但我也不想看着他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至少,至少希望他能在成为勇者救世的路上,尽量地去做一些正确的事情、做出一些相对正确的选择。

“我们能做的确实很少,但是在这期间,那些人交给你的感激应该都还是货真价实的真心。”

我握着勇者的手,反问他:“你讨厌这种感觉吗,奥兰多?”

年轻的勇者抬眼看向我,他似乎想要否认,可最终还是抿平嘴角,摇了摇头。

不讨厌的。

他想。

那些太过纯粹的目光,朴素又怯懦的感谢……明明他能做的很少,明明他们也知道自己这支队伍不过是短暂地驻留,可就是这么一点点单纯出于怜悯的敷衍施舍,就能轻而易举换来对方全部真心的赞颂与感激了。

……真是廉价的心啊。

站在布施的队伍里,奥兰多几乎能听见自己内心深处那近乎恶毒的嘲讽。

反正普通人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吧,能这样因为一点好处就轻而易举地给出感激,同时之后能随时随地收回,转换成更加恶毒尖锐的讽刺。

就连那神官也是一样的。

肤浅,庸俗,愚蠢,这种施舍本质也是不过是满足自己单方面的怜悯心,总归起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效果。

他有那么多的抱怨和诅咒可以说,可奥兰多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现在正在被另一个人握着,更柔软,更包容,也更温暖。

……于是,他一下子就变得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么,在奥兰多开始真正讨厌这种感觉之前,我们要不要再多收集一些这样的‘感激’?”

年轻的勇者用那双湿润的蓝眼睛看着我,许久后,他才点了点头。

那就好。

我松了口气,又扯了扯他的手指,“那我们走吧,先去和拉斐尔说一声,让神官大人安心些,他最近都要快睡不着觉啦。”

“……他最好能真的明白。”

奥兰多看着我们交握的手,忽然没头没脑,又有点心不在焉的说。

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愿意留下来帮他的忙……那个眯眯眼的白毛神官最好能理解什么叫“心怀感激的接受”。

要不然的话,他就把那小子的脑袋揪下来,清空了给她做花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