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记不清是怎么从司徒家出来。
夏季的空气闷热黏腻,即使入了夜也没有好转,从空调房一走出去就觉得是炼狱。司徒静没有再跟她确认一遍她的意愿,仿佛笃定了她会怎么选。她也没送她,是佣人送少薇下楼的,怕她这样神思恍惚,在楼梯上摔个跟头可怎么是好的。
“张姨,我脸看着还好?”少薇半转过脸,微微撩开些头发。
张姨心里一紧:“还好,没要紧。”
她庆幸于那位少爷来时在这巴掌之后,否则场面如何她真不敢想。
替女主顾开脱:“太太她从不这样,也是一是气急了。”
少薇牵了牵唇角:“她说我妈妈看到我这样会失望,我就当她是代我妈打的了。”
其实她现在这半边脸都还是麻的,做点细微的表情就火辣辣的疼。
张姨叫了家里的司机送她下山。从当年在墙角听到司徒薇问他哥什么是鸭,到后来撞见她从陈宁霄房间里出来,再到如今,张姨心里钦佩自己,竟一连做了这么多正确的选择。无他,只是少嚼舌根而已。
司机问少薇去哪儿,少薇跟陈宁霄约了饭,报了餐厅地址。
路上遇到堵车,到了时比预计的晚了几分钟。少薇没先去入座,而是到洗手间端详自己,接了点凉水贴脸降了会温。
陈宁霄已在餐桌边等她,神色如常,吩咐侍应生可以上菜。
“路上堵了会。”少薇将长发往两侧肩前搭着,盖住大半张脸。
“跟我妈聊了什么?”陈宁霄十指搭着。
其实他没他以为的伪装得那样天衣无缝,比如这样十指交搭的姿势,只会出现在他的投资会议和谈判桌上,释放着他作为上位者的姿态。这种姿势从不出现在他的私生活场域,尤其是面对少薇。但少薇心思显然也没收回来,没有发现他的反常。
“没聊什么,就说她想我了,问我工作怎么样。”
陈宁霄压下眼睫,不动声色:“没问我们之间的事?”
“没,上次应该是我看错了。”
吃到中途,少薇问:“你接下来几天什么安排?”
陈宁霄说了些项目会和应酬,末了,状似漫不经心道:“我大伯母六十大寿,正式宴前有顿庆生酒会。”
酒会。
关键词让少薇动作停顿,继而她佯装第一次听说一般,问:“你还得飞去北京一趟?”
“在颐庆办,她喜欢颐庆,家里人也都在这边。”
少薇抿着箸尖,没应声。
又走神了,看到小时候巷口的夕阳光,骑自行车玩闹的小孩。她穿了件妈妈新裁的白色西装马甲出来,被大人小孩围观。徐雯琦在上面摸了又摸,目露艳羡。对了,都不知道徐雯琦现在在干什么?
“你想去吗?”
陈宁霄的声音浮在这夕阳光中,不真切。
少薇眼珠转了转:“什么?”
“你刚刚问我好不好玩,能不能带你去。”陈宁霄观察着她的神色,指尖在玻璃杯壁上抵得很紧。
“是吗?”
陈宁霄低声哼笑,像是拿她没办法:“自己说的话转眼就忘了?”
少薇没有慌张,心里“哦”了一声,想,原来我问出口了。纵使有另一道声音拼命呐喊阻止着什么,她却听不到。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想去的话,我就带你进去。她认识不少艺术家,都是协会里的,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奥叔?他也会去。”陈宁霄仍旧漫不经心神色。
他大伯母出身高门又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出面做这种铺张浪费的事,但她不办,多的是人巧立名目为她办,她虽心里门儿清,但到底是虚荣动物,现现身见见老友也是无妨的,至于别人想借她名头走动走动,这她管不着,谁让马克思也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她又不能当个高官太太就深居简出了。
“会不会不方便?”少薇如梦呓。
陈宁霄深深地看着她:“没关系,我带你去,没人会拦,也没人会问。”
从这一刻起,她就感觉自己在梦里了。说话,做事,走路,都像梦游,都像隔着毛玻璃看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她的灵魂飘出来了,想逃,又只能看着自己的肉身囿于这身不由己中。
偶尔灵魂回到躯体中时,会吃惊于自己这样行尸走肉,而陈宁霄也居然一点没看出来,没过问。
他带她回公寓。洗完澡出来,头发绑在头顶,没留意到陈宁霄脸色剧烈的一变,瞳孔也收紧。她半边脸肿了,不明显,是路人注意不到但足以让枕边人发现的程度,自己没照镜子,故而不知。
陈宁霄压她的脸到怀里,臂膀很用力,又似乎怕压坏她。少薇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
她也听到了他的吞咽声,知道他喉结滚着,气息又长又沉。以为他是抱着自己起反应了,便问:“做吗?”
这一句很置身事外。
陈宁霄拥她的力度更失控,沙哑着说:“不做。”
侧脸线条如石刻。
睡这么素的觉,少薇都有点不习惯。她的双腿双手都被陈宁霄熨帖而紧密地收在怀里,一双手尤其扣得紧。关
了灯,闭眼,不知过了多久,她孤单无依地求助:“陈宁霄,我睡不着。”
“怎么?”
少薇从他的臂弯里往下缩:“我想蒙着被子睡。”
她像是打请求,声音弱弱的,仿佛这样有错。
陈宁霄掐紧了手,扯过被子盖过两人头顶,落下沉稳一字:“好。”
被子隔绝了所有的光线,身体如沉在黑漆漆的太空宇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响在耳畔。空气很快就变得滞闷、湿热,又是夏天,虽室温被空调控在二十三四度,但被子底下的皮肤却开始黏腻,头脑也因此变得晕沉。
少薇觉得自己黏在了陈宁霄的躯体上。两张在制作中的标本,因为湿度过高而制作失败了,没有成为两片干爽的、独立的叶片,而成为黏在一起、无法撕开的。
少薇抿唇闷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出去吧,你会呼吸不了。”
她倒是在经年的训练中已习惯。
陈宁霄反而去吮她的唇,很热很软,大手盖上她的眼睛:“别操心我。”
少薇眼睛眨了数下,毛茸茸长睫毛扫得他掌心痒,过了会儿她才慢吞吞地说:“陈宁霄,我想妈妈了。”
陈宁霄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才让自己做到散漫自若,“很少听你提她。”
“九岁十岁时就走了。”
“爸爸呢?”
“一起的。”
“爸爸提得更少。”
“爸爸喜欢写字,硬笔,软笔,就记得小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桌边练书法。一到春节,邻居就来找他写春联和‘福’字。他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我怕他,他很少抱我。”
“妈妈不一样?”
“妈妈喜欢我。会给我做衣服,裙子,给我梳《还珠格格》里的头发,用碎布片给我裁头花。我小时候不觉得家里苦,”少薇恍惚地微笑:“可能是那时候大家穷得都一样。不像现在,一上网就有数了。”
“他们走,是为了挣钱?”
“嗯。”
“这很奇怪,因为颐庆才是劳动力流入的城市,照理说不该往外寻找商机。”
“最早是跟着一些朋友倒卖什么,我不知道,把颐庆有的水果特产,倒卖到北方?最远的地方,他们去过黑龙江。后来的事,我就更不知道了。”少薇说,“会有信和汇款。十一二岁以后渐渐少了,而且用的别人的名字。邻居说,也许爸爸死了,妈妈跟人跑了,或者妈妈死了,爸爸有了新家。总之,他们一定不在一块儿了。”
陈宁霄挪了下手,才发现随着这些梦呓般喃喃的讲述,少薇的额头鬓角已全都是汗。
她浑身都湿透了,黏透了,一场密不透风的汗雨。
他克制住呼吸,一点一点往下询问:“所以,你才只执着找你妈妈的下落。”
“嗯。”
“恨她吗?”
“不是恨,只是迷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
与其说她是在执意寻找一个成年人的下落,不如说是在寻找一个答案。
“天底下遗弃小孩的父母不在少数。”
“我知道。”少薇呼吸稍急,字句也黏连起来:“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死了还是活着,还是忘记我了?到底为什么?心里有个洞,陈宁霄。而且要是,万一,她在等我找她呢?万一她被人拐到山里去了,她是靠想着我一定会去找她,才一天天捱下来的。”
她的双眼想流泪,但只痛苦到紧闭。
“一想到还有这种可能,我就……我就……”
她牙关紧咬,呼吸浊重,陈宁霄脸色一变,当机立断掀开被子,让凉爽的空气笼住她,扫清她,接着命令:“把嘴张开,别咬。”
少薇随着他的命令下意识地做,下一瞬,嘴里抵入了一个指节——陈宁霄将他弯起的指节塞进她上下牙齿之间,继而沉稳低声地说:“深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做得很好。”
少薇还是想咬紧牙关,但陈宁霄的指节控住了她,令她不得不打开鼻腔通道。徐徐的,她过高的心率、满身的燥热都在着深呼吸中被抚平。
黑暗中,似乎有一声很轻的闷哼被她遗落。
嘴里有铁锈味,在弥漫开来前,陈宁霄抽出了手,用另一手拢住她脑袋,环进臂弯里,叹息着再度鼓励了一句:“做得很好。”
少薇紧绷的躯体缓缓舒展开。
小时候,她是被遗弃的小孩。长大后,她可以不再把自己当被遗弃的小孩,心境却又落入了宛如失孤的大人。没办法不作假设,万分之一的可能,母亲在等她长大了,去解救她呢?公安部发布的寻人招亲,她总在看。
少薇开始东一点、西一点地和陈宁霄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大部分都记不得了,记得的一些也已模糊不清,但很美好,像是镀了金光。
陈宁霄安静地听着,淡道:“她给过你好东西。”
少薇心跳一漏,在空中的那个自己,几乎要为此回到这具痛彻心扉的躯体。
“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没有见过比你更不怨天尤人的人,但你又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怨天尤人。你正直,勇敢、侠义,性格舒展、开阔,不尖酸,也不自怨自艾。”
他不喜欢形容词修饰词,平时懒得和这些词打交道,但一开口,发现如此流畅,因为修饰词的对面是她。
“以前,我以为这些是你主动选择的结果,如果不这样,现状无从改善,但你却会活得更不快乐。后来我发现,其实是因为你性格里本来就有这些底色。有人帮你浇筑了,是路基,有了这个,你才能在上面修高速公路。”
“以前,我是巷子里最被羡慕的小孩,最受欢迎的小孩。大家都听我的话,想和我一起玩。徐雯琦老是被欺负,我让大家不要欺负,她就没事了。”
陈宁霄在她耳畔低笑一声:“真有号召力。”
她是被爱过的,与他不同。同样是幼年失母,他需要做的是接受现实,而她却不可不被困在拷问真相的隧道中。
“所以,有机会的话,你会不顾一切地找到她。”陈宁霄用极寻常的口吻来确认这件事。
少薇快要回到躯体的灵魂,随着他这一问又仓皇地飘远了。
“嗯。”
陈宁霄指尖温柔地贴上她的脸,将之掰转过来,于暗淡光线中看了她一会,问:“还想做吗?”
少薇跟他对视,伸开双臂去拥他。
“这里没有绳子。”她被他服务着,两眼放空,呢喃地说。
惹来陈宁霄一声笑:“怎么比我还喜欢这个?”
少薇将两截手腕并在一起。她是只舟,只有拴住了,才不会漂泊远。
陈宁霄便扯了条领带绑她,进出很缓慢,自有股坚定。为了能一直看着她的双眼,他没有更换姿势,顶多让她侧了身。
少薇中间一直没有怎么出声,带着他在自己身上游走、摸索、用力。直到最后累积到顶点,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
这些顶撞、触感、酸疼,都给了她鲜明的活感,类似于某些人自。残时的心境。
在国内的这段时间,她都住陈宁霄这儿,但第二天午夜,陈宁霄却说有时差会议,要她先睡。
司徒宅今夜无人。作为电台主播的司徒静,讲尽了这世上的童话故事后,决定退休、颐养天年,事实上她已停播许久,今天是她最后一档返场。陈宁霄将车停下,匆匆的步履直上二楼,张姨在身后跟着,心脏咚咚。
他面色不善,张姨没说话,径自把书桌抽屉的钥匙找给他。
陈宁霄拍照留档,至底下一张时,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微怔,自然抿合的薄唇稍许勾了一勾。
怎么回事?这不是他小时候?那么旁边那个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婴儿……是少薇。
原来这么早以前就见过,但彼此从未知晓。
陈宁霄不由得想,她看到这张照片时,心情是否如他一样?
“少爷和少薇小姐缘份深,小时候走散,长大也能回来,按老话讲这就是打不散的姻缘了。”张姨讨巧地说。
陈宁霄指腹在相片上少薇的脸上滑过,眼底柔情顷刻悉数掩藏:“那时候的她还不是她,倒不用这么牵强附会。”
张姨:“……”
真难伺候。
拍完了照,陈宁霄将照片原封不动地放回抽屉,这就要走。
张姨已全面倒戈——要叛就得叛彻底,左右摇摆最无用——攒了一肚子司徒静的动静打算汇报给他,却没想到他竟不问。
张姨含蓄地问:“少爷不问问夫人最近怎么样?”
陈宁霄步履比来时更匆匆干脆:“不必。”
没什么比赶着回去陪人更重要,也没甚么能阻止他回去陪人。
就连给贺闻铮打电话交代业务,也是路上开车时顺手。
“济南?”贺闻铮重复了一遍。
“济南是第一城,或者你有能耐的话,可以直
接一步到位拿下整个山东的订单。“陈宁霄直接了当提需求:“我会协助你。”
“你等一下。”贺闻铮稳住他,打开当地政府官网,很快地检索工作报告和规划,尤其是有关“雪亮工程”。
技术的应用讲究渗透原理,业务也是从一线重镇慢慢往省会、省内经济强市、二三线城市打透,这也是为什么三家公司会在宁市狭路相逢,打个头破血流。按贺闻铮的规划,济南、青岛市场是第二步再吃的,更别说山东其他的城市。
这当中还有个关键问题是,安防的升级部署需要硬件产能和资金,并不是直接派团队过去技术赋能就好。所以先去济南,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检索完毕,贺闻铮合下笔记本电脑:“我可以过去,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策略。”
多余的理由他不必说,知道陈宁霄懂。
“我需要。”
“给我一个像样的理由。”。
“你需要?”
“虽然我是你请来的CEO,但正是因为我是你请来的CEO。”
贺闻铮顿了顿,“恕我提醒,我已经听徐行说过了你们最早在颐庆作为试点的街道是如何筛选出来的。”
简而言之——没有筛选,纯是私生活驱动。
陈宁霄没瞒他:“是同样的原因。”
贺闻铮终究没忍住:“你有没有想过,这不是一个合格投资人的表现。”
第一,对具体业务经营指手画脚甚至要求指哪打哪;第二,无视公司战略部署,或者说,损伤公司盈利能力,提高风险。虽然说陈宁霄有这个资格,但资格不等于做事的正确性。
“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宁霄顿了顿,“如果没有这个原因,甚至都不会有Eye.link。”
贺闻铮一愣,脑海里迅速复盘了一遍陈宁霄的投资布局,正如几个月前徐行所做的那样。
是的,CV(计算机视觉)和安防,至今还在烧钱阶段,而主做内容生态的投资人哪个不是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而陈宁霄明明才是国内最早嗅到这一风向的人。
“Eric,做技术是需要一点理想和情怀的,古往今来所有技术的升级和革新,都是因为人。有人从全人类,或者某些群体出发,也有人只顾一个人。我有为一个人烧钱的能力,也恰恰好搭上了时代、国家和政策的顺风车,是我的荣幸。”陈宁霄掌着手机,安静看着前面即将读秒结束的红灯,“你只管去,烧多少钱算我的。”
这是贺闻铮在过去二十九年里,第一次听到有关爱情的表述,虽然整段话里一个“爱”字都没提。
他仍然感到匪夷所思,本能地问:“那如果我没有拿下呢?”
“没问题,如果你能引诱到‘安行’先来山东,也记功劳簿。”陈宁霄不假思索地说。
数据归国家,没有公司可以私藏,他要争的只是先,不是他和安行的先后,而是济南和其他省会的先后。
贺闻铮又被他的思路开阔给震到,继而明白了:“过去几年,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等这一刻。”
“可以这么说。”
“但为什么不继续按部就班地推进?”
“我是想这样,因为我以为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件可以说是‘有生之年’的事。但昨天我才知道,原来她心底里根本没有和解,只是在忍耐。”
“我明白了,well,”贺闻铮松弛下来,躺回沙发靠背:“既然你这么说,那我设个局骗安行过来吧。”
一旁猛听墙角的梁馨:“………………”
陈宁霄失笑一声:“你还是帮我的爱情积点德吧。”
引擎轰鸣,奔驰冲出斑马线,疾驶在微雨下的长街。
还不够。
陈宁霄说完这一通电话后,仍觉不够。不是还剩什么事没做,是觉得话没有说尽兴。
后来还是乔匀星当了他的受害人。
乔匀星大半夜接起电话:“喂?”
陈宁霄:“有人去爱的感觉很好。”
乔匀星:“……”
骂骂咧咧地撂了电话。
一旁朋友问:“谁啊?”
乔匀星:“一破传教的。”
是的,有人让他去爱,很好。
陈宁霄开车、减速、过岗亭、倒车入库时,心里都浮着这个念头。乘上电梯,打开家门,看到睡在床上的少薇,他拥她入怀,身上不沾风雨,唯有整洁与宁静。
少薇转醒过来,摸着他昨晚抵到自己嘴里被咬出一排深刻牙印的指节,迷迷糊糊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会开得好吗?”
“好。”陈宁霄亲亲她的耳朵,问:“改天,要不要再和公安部的专家碰个面,跟他说说你妈妈的长相?”
少薇被这根银针刺醒:“好。”
其实大约是没用,因为已经十几年。一个人的样貌、身材、气质,已经有很大的变形。
“贺闻铮说,济南政府有意升级安防和数据处理中心。”陈宁霄说这一句时开了台灯,不动声色地看着少薇的面容。
“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找到尚清的吗?”
“嗯。”少薇点点头,翘了翘嘴角:“原理都一样。”
只不过一个是小池子捞金鱼,一个是大海捞针。
“有办法,剩下就交给时间,对么?”陈宁霄仔细地观察着她,生怕漏掉她任何一丝微表情。
她肤色太淡,透明着,有一股摇摇欲坠之感。
少薇哼笑一息:“对。”
陈宁霄于是知道,她已经陷入到似人似魔的恍惚中,陷入到司徒静施给她的高压和蛊惑中。
是的,她生命巨大的谜团,这一辈子苦苦的找寻和叩问,所有被迫的漂泊和苦难,外婆临死前的念念不忘,都已经是一步之遥。往前一步,就是解脱。
再两天,就到了陈宁霄大伯母的生日酒会。
这当然不能明说为这位贵妇的生日会,而被说为是昆曲鉴交流会,昆曲名伶齐聚一堂开唱,既庆生,又名正言顺。地方也选得好,却是巧了,当年的盛怡园。戏台和观众席分设两座八角凉亭内,隔水,荷花正盛。名伶们按剧目时间轮番粉墨登场,间歇时,四处亭台楼阁正方便宾客说话。
少薇前一天打了电话给陈佳威,拜托他介绍一个妆造工作室。当天下午,她穿着一身香奈儿过去做造型——司徒静送她的那身。
陈佳威也在那儿,估计是特意等她的。本来想跟她玩笑几句,但看见她脸色,却问:“你病了?”
少薇摇头。
陈佳威想摸她额头,想想没敢造次,拜托工作室的人给她打扮漂亮精神点。
“很少见你这么隆重。”陈佳威在桌沿靠立着,从镜子里找她的眼睛,但发现以往坦然宁静的她,今天却开始躲避跟人的对视。。
一朵白山茶,从枝头凋谢下来。
陈佳威蓦地心里一惊,脸色也微微一变。等一个钟头后少薇弄完,他拎住她胳膊:“你确定你这会儿正常?”
少薇的视线比平时更缓,跟他说对不起。
陈佳威眉头拧得很紧:“没头没尾的,什么对不起?”
“你进ICU的事。”
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陈佳威无语,“我这儿翻篇了。”
少薇低头看了下自己双手,笑唇往上抿。
是不是她胆敢还自如地活着的原因,是因为她当年的罪孽不上不下?只有罪孽不上不下时,她才这样厚脸皮苟延残喘地活吧,罪孽滔天了,也就可以清算,可以一了百了了。
在门口等陈宁霄来接时,风吹紫薇花,她想了很多个人的脸。尚清的,梁阅的,陈佳威的,最后是陈宁霄的。思来想去都是亏欠,说她是扫把星,她择不开。她从一开始就羡慕曲天歌和司徒薇理所当然的活法,她也想,但人生是把好刻刀。
陈宁霄的车子到了,少薇上车。
路上她一直在看他的脸,像要记住。
“我高中时给你做过一个礼物。”少薇蓦地说。
“是什么?”
“一条围巾,亲手织的,浅灰色的。”
陈宁霄回过眸来:“怎么不送?”
“拆了。”少薇答,“觉得你不会喜欢,也不需要。”
“送了才知道。而且,会喜欢。就算不喜欢,也不关你的事,是那时候的我匹配不上你的心意。”
少薇抿着唇笑了一笑:“嗯。知道了。”
过了一会,她问:“你以后会当爸爸吗?”
陈宁霄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当然。”
她问这个问题的方法,是把她自己当局外人。他已经不会再怀疑她对自己的爱,这种置身事外,不似人间,是死人问活人的。
“那你会有几个孩子?”
“一个不嫌少,几个不嫌多。”
少薇忍不住笑出了一点声响:“可是你明明怕吵。”
“房子够大就行,而且,”陈宁霄微微撇转脸庞,目光漫掠过她脸:“今时不同往日。”
飘在半空的透明的她,又几乎要为这一句痛彻心扉,回到躯干。
但副驾驶座的她却恍惚着,未再开口。
挡风玻璃前盛夏明媚,香樟树接天蔽日,黑的树干,浅绿树冠,投下婆娑淡影。
人下决定前,要先看自己的短处。
虽然还没下好决定,但少薇知道,假如真的让周景慧出事,她从司徒静那里知道了母亲的下落,解了人生的谜团,也就到了她该告辞的时候。
不知道陈宁霄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恨她再次选了别人?
这个问题浮上心头,比一命抵一命更让她心脏停跳。
到了。
盛怡园。
明清传下来的园林,靠着私人修而维护一新,墨绿色的题字在岁月中渐渐褪成孔雀绿,很雅。少薇抬头望了一会儿,知道这牌匾到了刷新漆的时候。
她收回平淡如水的目光,随陈宁霄步入这园子。
来者众。
她谁都不识,看到周景慧,心里紧了紧。
周景慧的做派,随着她肚子的变大而更加当家了起来。也体悟了高位的好,她以前是战战兢兢,恐别人怎么非议自己,最近悟了,她只管上去就好,上去以后,别人自会帮她圆一个好故事,否则你看这满园的名流,又有谁不对她客气,不对她肚子里的小孩表示期待和亲昵?
明看到陈宁霄和少薇一起,她也还是扶着肚子走了过来。
“宁霄。”又转向少薇:“这位小姐好面熟,上次在医院见过的?”
少薇看着她柔美的脸,目光下移到她圆圆的腰身,指尖发起抖来。
做不到的。
她的灵魂漂浮得更远了,解离型的自我保护。
因此,旁人说话,到她耳际总要慢半拍。
周景慧讶异又不自在的目光回到她脸上时,她才意识到陈宁霄直接拆穿了周景慧,跟她说:“周助理贵人多忘事,你和少薇的第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在这里。”
周景慧勉强笑了笑:“哦,是你,你还帮我拍过照。”
少薇目光空洞,让周景慧难安,不敢对视,似乎露怯。
她怨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凭什么。
“少小姐,怎么也来这儿?”她目光来回在两人脸上转。
陈宁霄目光不着她,漫不经心地回:“当然,因为她是我女朋友。”手在少薇腰际扶了一下,声音略柔:“这是我父亲的情妇,叫小妈。”
周景慧脸色惨白,如坠冰窖。
少薇叫不出口,温和笑笑。
周景慧又当她看不起自己。
寒暄过后,陈宁霄径自带走少薇。
曲径通幽,衣香鬓影间,陈宁霄目标明确,但还没来得及找到那位程小姐,就先碰到了司徒静。
司徒静知道周景慧会来,原不会过来受辱——这当然是这位过生日的妯娌给她的侮辱和提点,但一想到今天这场酒会会发生什么,她就表现出某种轻率的兴致勃勃。为此,一向倦怠不快乐的妇人,竟容光焕发,依稀让人窥见她年轻时的绰约风姿。
看见少薇和陈宁霄,她装讶然:“薇薇?你怎么在这儿?”
陈宁霄淡然作答:“奥叔在这里,她不是玩摄影么?我介绍她认识认识。”
司徒静微笑:“什么时候对薇薇这么好心了?”
陈宁霄的散漫里意味深长:“只是顺便。”
司徒静牵过少薇的手:“来,阿姨跟你说两句。”
少薇被她牵过去。人一走,陈宁霄面色一沉,立即掏出手机拨电话,目光紧锁着两人最后站定的方向,须臾不敢挪开。
“在哪?”
对面女声端庄:“戏台这边,被你伯母拉住了。”
陈宁霄报了方位,让她想办法脱身,立刻赶过来。
另一边,司徒静和少薇相对而立。
戏班在弹曲,《十面埋伏》,琴声急切,大珠小珠落玉盘。水榭处视野开阔,司徒静不用提防隔墙有耳。
“准备好了吗?”她牵住少薇的手,很冰。
“妈妈是不想见我,忘了我,还是出了什么事,被你养起来了?”少薇没有回答她。
司徒静深谙巧言令色之功:“她不会主动来见你,但我可以带你见她。”
少薇点点头:“事情结束以后,多快?能比我被抓起来快吗?”
她天真地询问。
司徒静脸孔凉如水,却还是为她心惊,感到一丝不忍。
“孩子,宁霄亲自带你过来的,他比阿姨有用,他会帮你处理好。”
少薇笑意模糊。
她手抖得厉害,像帕金森,只能用力掐紧。
“我等着你。”
司徒静说完,转身离开。少薇一个人站了会儿,也走出水榭。陈宁霄完全没有给她任何一个人行动的机会,带人到了她眼前。
少薇抬眸,看到书香雅正的一个女人。
陈宁霄不多介绍,只说:“这是程小姐,我朋友。”
又对程岩岩道:“这是少薇,我女朋友。”
亲疏分得厉害,身份给得明确,程小姐忍俊不禁,对少薇说:“久仰了,少小姐。”
陈宁霄不动声色:“程小姐第一次来盛怡园,你陪她逛逛,我去找我伯母打个招呼。”
少薇的目光像日头一样,一颗颗小光斑,飘浮不定地汇聚在陈宁霄脸上。
多想让他别走,时日无多,多一分是一分。
万劫不复前,想把还存善良的自己靠近他,把他当作自己存放善良的小神龛。
程岩岩随少薇一同注视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在走廊尽头消失,继而掏出手机,看了眼地图上正在漂移的小圆点。
他嫌微信目前的定位飘忽不准,因此提前扫描了园林地图、建模、植入双方IP,由此她可以从手机里一目了然看到他的定位,他也可以从手机里看到她的靠近。
要彻底拆穿司徒静的谎言,粉碎她所有的后手,拉回人与鬼之间摇摇欲坠的少薇——不当面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