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邪祟一案如何,苍舒山庄发生了何事,都与霜华峰无关。
终年覆盖霜雪的仙峰静谧祥和,没人会因夕影玷污兄长而怪罪到苍舒镜头上,也没人会因为夕影是霜华峰名义上的弟子而怪罪到玉挽仙尊身上。
他们被整个修仙界摘得干干净净。
一如这座雪峰般宁静。
仙尊是仙魔之战的功臣,苍舒镜是天虞首席,仙尊身体不好闭关修养,徒弟守在身边护法,无可指摘。
披着银袍的仙尊撑一把素色油纸伞,缓缓踏雪而来,服下灵珠后,他气色好了很多,心魔也彻底压下去了,重新恢复成高岭之雪该有的模样。
他瞧了眼苍舒镜捧的匣子,垂睫道:“既然拿到了,为何迟迟不归?”
苍舒镜没说话,他唇角还有淡淡猩红。
仙尊朝他伸出手,苍舒镜却迟迟未将匣子递给他。
玉挽仙尊叹息道:“千年夙愿快要实现了,就差一步,你在犹豫什么呢?”
犹豫什么?
苍舒镜不知道。
仙尊又道:“他的灵脉已经抽出来了,再也还不回去,你留着又有何用?”
再也还不回去……
这一步已经走到头了,再无转圜余地。
苍舒镜摩挲着匣子,最终还是递给了仙尊。
他转头就离了雪峰,衣袍猎猎,寂寥又狼狈。
对,夕影算什么呢?
夕影从来都不比仙尊重要,他与夕影不过相处几年罢了,从来同床异梦。
夕影不爱他,夕影想要的从始至终都是力量修为。
他也不爱夕影,他想要的从来都是夕影的灵脉。
一开始就是这么算计的,不是吗?
从顶替灵脉衰竭而咽气的苍舒家大公子开始,从伪装成温润君子开始,从机关算尽让夕影被找回来,带着夕影来天虞,给夕影点上致瘾熏香,将濒死的他救回来,催熟灵脉开始。
一切都回不了头,也不该回头。
同床共枕是意外,缠绵缱绻更是意外。
他怎么可能忘记初心?
他从一开始就是要夕影的灵脉,要他死的。
即便后来不忍心了,动摇了,也从未放弃过取走夕影灵脉。
他本想过,等取了灵脉,他就送夕影去轮回,再等个十几年,等夕影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他就将人接回来带在身边,重温鸳梦。
邪祟事件是意外。
是始料不及。
打破了他原本的计划。
夕影会被处以极刑。
他那么娇气,那么怕疼,床笫间稍微过分点便疼得直流眼泪,攀着他后背,小猫儿似的抓挠,疼地直摇头,求他不要,又怎么受得住万刃之刑?
更何况,处以极刑的人魂魄碾碎,再无轮回。
夕影若连转世都没了。
他该怎么办?
苍舒镜想:他是真的对夕影上了瘾,不想让这个小东西离开自己。
或许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千年来,为了那个目的,他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成,从未动摇过,从未失败过。
这是头一次,为了一个与夙愿不相干的人,开始筹谋设计。
与爱无关。
他还是对床笫间的欢好上了瘾。
也是真的想将那个小家伙留在身边。
哪怕,以后的夕影会将他完全忘记。
没关系,他可以重新认识他,他会好好宠他,护着他,给他灵力,渡他修为,让他依赖自己,最好……最好再听话点,别惹事了。
·
极刑台设在天虞最高,最冷的那座雪峰上。
雪自九天而来,终年不化,比霜华峰更冷得刺骨,哪怕是修为已至金丹的修士都忍不住瑟瑟发抖,手脚冰凉,但他们坚持来此观刑。
刑台围满了人。
除了天虞,其他仙门都到了,就连不想出面的金陵苍舒家和琴川段氏亦遣人来此,生怕落了旁人口舌。
雪疾风凛,刑台庄严。
这里最接近离恨天,半空中还漂浮着闭关的师祖居住的极仙崖。
这里是修仙之人距神最近的地方,只有罪大恶极的犯人才有资格在这里处以极刑。
在神祇的眼皮子底下,死无全尸,魂魄碾碎。
苍舒镜不是第一次来此。
作为天虞首席,以往的罪人都由他亲自动手行刑。
他的心从来无波,杀谁都无所谓。
哪怕脸上摆出的悲悯与叹息都拿捏地恰到好处,慈悲又守矩,让人挑不出错来。
唯独这一次,他站在刑台下,手脚不由自主地颤麻。
天虞顾及他与夕影的关系,又觉得他疼爱极了夕影,生怕他下不了手,便不为难他,此次行刑的人换成了刑堂长老。
他看到瘦弱的少年被搀押上刑台中央,他跪不住,狼狈地匍匐在霜雪中,浑身战栗。
形销骨立,整个人瘦脱了相。
伶仃的脚踝裸露在霜雪中,再往上是被异兽啃得血肉模糊的腿。
他穿着一件于他而言过分宽大的白袍。
是苍舒镜的。
母亲对他最后的温柔,便是擦干净他浑身的血污,他的名声已经脏污不堪,好歹让他的身体干干净净地走。
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袍子被扒掉。
他被迫换上了他最讨厌的,苍舒镜的衣服。
苍舒镜的衣服比他大好多,能遮盖住他齐齐切断的手腕。
踏入苍舒山庄的第一天,父亲逼他换上苍舒镜的白袍,他被嘲笑东施效颦。
离开人世间的最后一天,母亲又为他换上苍舒镜的白袍,让他带着挣不开,摆不脱的屈辱死去。
不知是不是冷的,夕影已经感觉不到心脏的疼痛,手腕与舌根也没那么疼了。
大约是麻木了。
他甚至开始祈祷。
这世上真有神吗?
神祇啊,你能不能救救我?
你知道我不是罪人对不对?你在天上能看清真相吗?
就算不想救我,你能不能让我死得没那么疼啊?
我真的,真的……很怕疼啊。
他的祈祷并没有用。
半空浮岛上的极仙崖一片死寂,刑台死多少人都不会惊动那里,九天之上更是静谧宁静,不为谁喜,不为谁悲。
只有簌簌霜雪飘落而下,不一会儿就将夕影的黑发覆白了。
原来,他已经老地这么快了,快要老死了。
夕影望着漫天风雪,薄纸一般惨白的脸仰起,忽然扯出一抹笑。
等他死了,魂魄和血肉都会融进霜雪中,飞雪能带着他离开天虞吗?
他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的手腕从极深的袖口探出,想去接雪。
却听一阵惊呼骚乱。
夕影才反应过来,袖口探出的不是手,只是一截横断的模糊血肉。
他也接不住雪。
苍舒镜瞳孔蓦缩,踉跄半步,险些站不稳,旁边的人扶了他一把。
他挤在人群中,隐匿了身形样貌,伪装成普通的观刑之人,没人认出他。
那人皱眉说:“这罪囚怎么变成这样了?天虞也搞严刑逼供那一套?”
有人驳斥他:“天虞怎么可能用这种手段?明明是他越狱逃跑,跌进殊命谷底,被异兽咬掉了双手,是他活该,咎由自取。”
“原来如此!是我误会天虞了。”
不是误会。
他双唇动了一下,但没说出口。
苍舒镜比谁都清楚,他救出夕影的时候,那双手还是完整的。
十指修长,白皙纤瘦,柔荑青葱,在无数个旖旎长夜中,就那么软绵绵地缠上他的脖颈,凑上去吻他。
那双手会在天寒的时候,探进他衣襟中,伸进他怀里取暖,会为他搛菜斟酒,会被他握着一招一式地教导剑法,会被他捧在手心,吻在唇边。
他爱极了那双漂亮柔软的手。
那双手,已经没了,只剩两截狰狞的肉团,衬着那张虚弱又昳丽的脸。
极不相配……
极不相配!
是苍舒山庄的人做的!是他们那名义上的父母做的!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
剖开心脏,抽出灵脉还不够吗?为什么要折磨他?
刑台上,长老在行刑前发话了,他庄严洪钟般的声以灵力传开,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见。
“罪人夕影,你可还有话说?可还有情要陈?”
夕影没理他,那双漂亮的如同琉璃琥珀的眸子望着纷纷扬扬的霜雪,又漠然地梭巡台下。
然后,他笑了。
他看到苍舒镜了,隐匿了容貌和身份的苍舒镜。
没人认得出苍舒镜,夕影却一眼便看破伪装。
到底是枕边人啊。
他瞧苍舒镜的表情很古怪,明明整个人安静地像个傀木死物,偏偏静静地笑,静静地流泪。
煞白的脸上,滚落两行血泪。
他双唇微微开启,似要说什么,却什么声都发不出。
一开口,猩红的血就顺着唇角流淌而下,滴落在雪地里,像是朵朵绽开的彼岸红莲。
这时,台下所有人,包括苍舒镜才看清——夕影的舌头没了!
他说不出话!
他没有舌头了!!
他会安安静静地死去,连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连嚎叫都不会有。
苍舒镜骤然明白过来。
手,和舌头,都是苍舒家的人做的,都是他们那个名义上的父母做的。
他们怕夕影在刑场上道出被秘密接回苍舒家的事。
他们怕灵脉和双生诅咒一事暴露。
他们怕夕影揭露他们的恶。
他们便……拔去他的舌,让他有口难言,断了他的腕,让他有手难书。
苍舒镜喉咙动了一下。
双眼死死地凝着夕影,四目相碰,他嘴唇微动,以神识传音到夕影识海中。
——小影,别怕,我会为你报仇。
夕影却看着他笑了。
苍舒镜读不懂,那笑容里藏的是什么意思。
他怔忡良久,才反应过来。
苍舒夫妇这么做是为了谁啊?
挖夕影心脏,抽他灵脉是为了谁啊?
又是为了谁不暴露遭人诟病才断了夕影的腕,拔了他的舌啊?
是为了他——苍舒镜。
这个真正冒名顶替的长子。
苍舒镜蓦然喉咙一热,腥甜溢满口腔,他内府的灵力在乱走,在崩溃边缘。
他脸色一凛,狠狠咬牙在自己心口捶了一拳。
心想:不过是给夕影输了几次灵力,不过是与那人双修几次,你们躁什么躁?还上瘾了不成?!
上瘾?
上瘾的究竟是谁啊?
他的灵力在嘲笑他。
执刑的长老问完话,见夕影没法答话,便将按了手印的认罪书传阅一圈,紧接着,便召来那冰霜万刃。
算了。
苍舒镜想不明白。
那便算了吧。
左右,他今日的目的是保住夕影的魂魄,送他轮回转世,十多年后,他再将他接回来,带在身边,还会和以前一样的。
会和以前一样的。
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
夺舍这种事,他熟练地操作了一回,第二回也很稳。
只要夺舍夕影的身体,他再以元神护住夕影的识海,将夕影的魂魄包裹好藏起来就可以了。
极刑之刃也会让他受伤,但不会多严重。
毕竟……他又不是人。
“小影,把身体交给我,闭上眼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苍舒镜一如既往地温柔哄劝。
夕影却在听见这句话后,整个人如遭雷殛。
他好似瞧见了苍舒镜的元神,缭绕着浓郁的黑气,像极了祟气,又比祟气更可怕!
这个人藏地好深,好深啊!
他在死前,总算是聪明了一回,他想起来了。
荒古秘境中,苍舒镜夺舍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睁开双眼的时候便成了邪祟,便沾了满手的祟气。
那些污名,那些祟气,都是……
是苍舒镜招惹来的!
是苍舒镜害的他!
他是他的灵脉容器,也是他的替罪羔羊。
他都已经被利用完了,他都已经成这样了,苍舒镜还要做什么啊?
他还不肯放过他吗?
夕影使出全部力气,甚至不惜以魂魄碎裂为阻,拒绝苍舒镜夺舍。
“小影,别任性,把身体交给我!”
不……
我不!
“快啊!听话啊!!”苍舒镜几乎吼道,半分伪装的君子模样都没有。
我——不——!
极刑之刃落下一道,直兀兀地朝夕影双眼落去。
他不肯闭眼,他死死凝着苍舒镜,一双眸从琉璃色变成血红,再变成两枚空洞的窟窿。
他还在看着那个方向。
他无声地控诉,无声地嘶吼,毁成烧火棍似的两截肉团拼命挥动。
他想说!
他要说!
他说——苍舒镜才是邪祟!苍舒镜害我!是他!不是我……不是我——!!
但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他只能发出难听的,沙哑的,像是树皮摩挲粗石的噪音。
刑台之上的苍穹雷电巨涛,轰鸣不歇。
他们都说:“那是神怒!神祇都觉得罪人夕影罪不容诛,应当死无葬身之地!”
极刑之刃彻底落下来之前。
夕影骤然平静下来。
他跪坐在刑台上,血泪淌干。
双唇翕动,无声地
——苍舒镜,我诅咒你,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得好死,永坠无间!
极刑之刃彻底落下,万把灵剑同时切肉的声音不过如此,恐怖血腥,血雾飘散了半空。
独独,人彻底没了。
他化作了千万抹碎屑,融进皑皑白雪中,一滩烂泥,一泊血水。
魂魄碎成尘埃,掺杂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刑场肃然。
寂静无声。
耳边是轰鸣声,是雷殛声,是溺水失聪,短暂的听觉丧失。
再然后……
观刑的人看见,人群中缓缓走向刑台的人不正是天虞首席苍舒镜吗?!
他们看见他踉跄着走到刑台上,附身贴在地上,将一片掺杂着碎成肉屑的红雪拥进怀里。
那双手一寸寸扫着雪,堆成小堆,然后往怀里塞。
又被体温融成血水。
他怎么都无法收集起……
又默默地敞开自己灵脉,将那天生透寒彻骨,九天而来的霜雪纳进灵脉里,流淌进心脏中。
所有人都看见,那位天虞首席,那位光风霁月的君子,狼狈地像个疯子!
他甚至散开自己的元神,去九天冰霜中捕捉渺如灰烟的碎魂。
他疯了一样贴在刚死过罪人的血水中。
双手满空乱抓,在捕捞即将随风消散的碎魂。
喃喃着:“你怎么不听话呢?”
“为什么不信我呢?我送你去轮回啊,我能保住你的魂魄的,我能救你的。”
“兄长不骗你了,真的,不骗你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会给你灵力,你要的修为我也会帮你争取的,你的灵脉……我还给你好不好?不够的话,兄长的也给你。”
可夕影要走了。
他错来这人间,又被人间误,被人间伤得体无完肤。
苍穹灰蒙,卷来一阵风,带着苍舒镜无论如何也捕捉不住的碎魂,裹挟而去,又在空中散成烟,化作雾。
就像从未来过。
“小影,你回来!别走!别走——!!”
那位天骄狼狈地匍匐在染血的雪地中,声嘶力竭地哀嚎,像极了怪物异兽,却什么也留不住。
夕影死了。
死无全尸。
他死于神隐千年,终年十九岁。
哦对了,死期这天正好撞上他十九岁生辰。
没人给他过,他也永远不用过十九岁了。
夕影死后无人敛尸,无人立碑,名字被仙史彻底划去,就像……从未来过。
·
夕影死得很透彻,感觉不到空间和时间。
摇摇晃晃飘零无依的魂魄在那场冰冷刺骨的霜雪中化作烟,化作雾,一直乘风直上,飘进悬浮半空中的孤岛。
孤岛外尽是霜雪,里面却是暖的。
他一抹碎魂竟也怕冷吗?
等他发觉自己还残留意识时,便听见有人轻声唤他。
“师弟,醒醒……”
“师弟,何时醒来……”
对方的声音笼在一片雾中,听不真切,慵倦的嗓音却那么温柔,带着压抑的迫切,又像是生怕吓着他,小心翼翼的。
夕影本能地“嗯”了声。
感觉到那人握着他的手,轻轻握着,克制着激动的情绪,不想唐突他弄疼他。
手被一个人握着好暖啊。
就像阿娘曾……
阿娘?
什么阿娘?
阿娘是谁?
夕影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他手指疼,手腕疼,疼到像是被碾碎过一样。
“疼……”
他下意识说。
那温润急切的声便问他:“哪里疼?”
不知道……
哪里都疼,喉咙疼,舌头疼,手腕疼,脚踝小腿都很疼,浑身都疼。
像是被万箭穿心,像是被斩断手脚,像是被野兽咬掉脚趾。
还有……他的心。
心口好疼,就像被利刃剖开胸腔,生生搅碎了心脏一样。
什么东西被生生拽出来,彻底抽离。
永远失去……
“好疼啊……”
他低低啜泣起来,没有太多力气,哭不出声,眼泪顺着鬓角淌下。
握着他手的那人俯身将他拥进怀里。
“师弟,不疼了,都过去了……你已经醒了。”
疼的……
还是好疼的。
那种疼深刻魂灵,可被身边人轻轻揉捏的手并无伤口。
他好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疼成这样。
夕影的魂魄慢慢融进身躯,渐渐地能操控身体了,他睁开双眼。
那双眼漂亮至极,任何凡俗美人都不能企及。
如琉璃,如琥珀,纯澈干净,神性斐然。
却……空洞着一片死寂。
凡尘一遭,大梦三生,他的眼死了,就像极刑之刃落下那瞬,先毁了他的眼。
但他不记得了。
他只觉得好累,好疼。
床榻边的男人轻轻拥他入怀,动作轻柔,生怕磕疼了他,他拍着他的后背,无言地安慰他。
夕影急促呼吸着,喉咙哽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他抬眸瞧着拥抱他的男人。
男人一身雪色道袍,墨发云鬓,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极尽温柔。
他看向夕影的眼写满了心疼。
夕影恍惚中觉得久违,又觉得惶怯,他也可以被人心疼吗?也会被温柔对待吗?
“师、兄。”
男人破涕为笑,抚他顶发,轻轻地“嗯”了声:“你这一觉睡了千年,还记得我?”
夕影反应迟钝地像三岁的孩子,他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眼前人,愣了好久,才迟缓地点头。
“记、得。”
他全都记起来了,他想起自己是谁了。
他是从九天而来的神祇,是天梯断裂前唯一一个留在红尘中的神。
他曾不忍见人间生灵涂炭,以一魄化成天虞仙山,用来镇压殊命谷底的异兽。
天梯断了,他再也回不去九重天,他只能留在极仙崖上,俯瞰人间。
好在,他不讨厌这个人间,甚至爱上了那凡尘烟火。
几千年前,他与沈悬衣创建了天虞仙宗,他隐匿身份,做了沈悬衣名义上的师弟。
沈悬衣做掌门,守护这个人间,他便游历红尘,看这海晏河清,看这人间烟火。
他是神,虽有九魂九魄,但削去一魄还是让他受到影响。
他陷入漫长的沉睡。
三魂七魄离体,不知所去,徒留六魂一魄宿在沉睡的身躯中。
那一年,修仙界改了年号,叫——神隐。
如今,正是神隐千年,他整整睡了一千年,师兄沈悬衣守着他,守了一千年。
在这天虞最高的山峰上,在极刑台的上空,漂浮着一座与世隔绝的极仙崖。
千年弹指一挥,他似乎做了个漫长的,难捱的梦。
梦醒了,浑身都疼。
他像以前一样依偎进师兄的怀里,眼泪簌簌,却不知为什么而哭。
他想了想,说手疼。
可他手毫发无伤,白玉凝脂般落在眼前,师兄捧着他的手揣进怀里,对他说:“师兄给你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夕影低啜着,答了声好。
魂魄飘零的梦,他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师兄抱着他说:“记不起来就不要记了,一切都过去了,师兄在呢。”
“好,师兄在呢。”
夕影虚弱地喃喃,习惯性地自己安抚自己。
急促的呼吸渐渐安稳下来,他额心抵在师兄肩上,突然又一个激灵,浑身颤起来。
陷入噩魇般大口喘气,双手胡乱挥动,眼泪模糊一脸,他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舌头麻木到不听使唤,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叫。
沈悬衣轻攥着他的肩,又不敢用力。
曾经高高在上,不惹凡尘,不知悲喜,恬淡柔韧的神祇此刻像个癫狂的疯子。
他努力了好久,才嗬出声。
模模糊糊间,沈悬衣听到的依旧是——好疼,我好疼……
那场梦魇般的过往,将他折磨地体无完肤。
沈悬衣无法,只能凝聚灵力在他额间轻点了一下,夕影安静下来,啜满泪的眼恐惧又胆怯地望着他,将他当作了另一个人。
“我不要你了…不要了……不要……”
沈悬衣微怔。
夕影双目一沉,阖眸睡去。
躺着的人浑身是汗,眼尾洇红,满脸都是泪,沈悬衣捏着帕子一点点擦着他的脸。
夕影说的不是他。
这个人是谁?
……
浑浑噩噩地睡了好些日,夕影终于醒来。
师兄一刻不离地守着他,见他醒来便给他喂了点灵露,待到稍缓些,又塞了一颗饴糖进他嘴里。
糖霜味泛开,夕影心头一甜,呆呆地看着沈悬衣。
沈悬衣捏了捏他脸颊,温和笑道:“发什么呆?不认识师兄了?”
夕影摇了摇头:“没有不认识,我……我只是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见到你了。”
师兄笑道:“没有很久,你睡了一觉,师兄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很久。”
夕影抬眸朝窗外瞧去,海棠花瓣正飘零纷扬,被柔煦春风吹进窗台,散落一地。
极仙崖外是连绵的雪山,寒霜凛冽,极仙崖内却是煦日岚风,春日未迟。
他这一觉,似乎并没有睡太久。
像是一个午后偶然小憩片刻,醒来,身边有师兄陪着。
沈悬衣已为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食,他爱吃的糕点蜜饯一样不落。
虽然像他这样的神祇,不需用饭,但他喜欢人间,喜欢人间的一切,嘴又馋,渐渐便养成了三餐四季的习惯。
师兄惯着他,从不觉麻烦,每日都给他准备好。
夕影笑弯了眉眼,迫不及待地下了床,动作却一滞。
“怎么了?”师兄问他。
夕影蹙眉摇头道:“脚趾疼,腿也有点疼,可能……是睡觉的时候压着了,不打紧。”
“嗯。”
沈悬衣垂眸瞥了眼,只道:“快吃,再晚菜就凉了。”
“好。”
“夕影,吃慢些。”沈悬衣道。
他手指触了下夕影眼尾:“怎么吃个饭还哭了呢?”
夕影塞了满嘴,两腮鼓鼓的,一边往下咽,一边急道:“太好吃了,我好饿啊……就像一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沈悬衣手指微顿。
夕影又皱眉:“神会觉得饿吗?我怎么会……这么饿?”
他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将那精致的糕点往嘴里塞,塞得都咽不下,囫囵吞枣,尝不出味,碎屑沾了满脸,喉咙干得发疼,还在吃,生怕旁人抢了似的,生怕再也吃不到似的。
……
后来的几日,师兄一直陪着他,他问师兄:“你不用去管天虞吗?”
师兄说:“我管你就好了。”
夕影倒乐得自在,有人陪他玩,陪他说话自然好。
他不是寡言少语的人,他爱凑热闹,喜欢赶场子,人间的什么冬至上元,中秋乞巧,他一场都落不下。
极仙崖内早春三月,极仙崖外隆冬霜覆,而人间正是中秋佳节。
师兄说要陪他去人间散心。
有点突然,但夕影只愣了片刻,便欣然笑着点头,嘟囔道:“师兄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不让我知道,故意来讨好我,怕我生气呀?”
师兄笑而不语。
夕影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股莫名的怅然。
下山的时候,师兄带他腾云绕了好大一圈才往永宁城去。
夕影困惑不已。
明明有捷径,为什么要绕路啊?
师兄什么也没说,只是斜睨了眼极刑台,眸光骤冷。
千年前,那里只是一座巍峨雪峰,没有什么极刑台,无论是他还是夕影,下山的时候都会路过。
而现在……
天虞的那帮人胆子愈发大了。
夕影猜不出原因。
只是觉得师兄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想必是仙门事务压力大吧。
他也不敢问呐,毕竟,天虞这个烂摊子还是他丢给沈悬衣的。
他倒当了个甩手掌柜,潇洒隐遁了。
夕影缩了缩脖子。
快到永宁城的时候,他随手给自己丢了个易颜术,敛去容貌,也藏干净一身神息。
“师兄,我帮你弄。”
夕影笑着抬起手,揉了把沈悬衣的脸,揉着揉着他还出了会儿神,一双变得黑彻的杏眼呆呆地凝着沈悬衣。
起初的茫然渐渐被惶惧代替,杏眶中的瞳孔骤然紧缩,睫毛颤得厉害。
“你……”
沈悬衣眉头一皱,夕影抖地更厉害了。
沈悬衣掌心凝出一枚水镜,对自己的脸一照,那是一张陌生俊朗的脸,眉头皱起时却诡异地阴鸷起来,瞳孔泛着暗暗的幽紫色。
夕影潜意识地往后退,沈悬衣连忙抹去这张脸,换回自己的。
“夕影。”
熟悉的声一唤他,便像一条圈住他的绳索,将夕影从冰冷水溺中拉拽出来。
夕影大口呼吸着,再一抬眼,望进师兄温柔担忧的眼眸中,他才从短暂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刚才……我怎么了?”
沈悬衣道:“没什么。”
他笑了一下,牵起夕影的手,揉捏着掌心安抚道:“好啦,不是要看花灯吗?走吧。”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夕影喜欢这凡尘俗世,喜欢琳琅满目的花灯,喜欢沸反盈天的摊贩叫卖,喜欢跑来跑去的小孩举着糖葫芦笑容满面,喜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他提着师兄给他买的兔子灯走进茶肆酒楼,听着说书人娓娓道着红尘故事。
或凄或美,或喜或伤,嘻笑嗔骂皆随意,一出折子戏落,故事又从头再来。
每一天,都是一场轮回,都是戏中人的重生。
入夜时死去,日落时重生。
他听着说书先生道这人世间,不解地问沈悬衣:“我记得年号明明是翩鸿,如今怎么改成神降了?”
夕影从九天落凡尘的那日,以精魄化天虞仙山,镇压殊命峰,他一剑寒霜雪,斩下的鸿沟如天堑一般,将几乎肆虐人间的异兽困于囹圄,还人间大好山河。
曾见到这场神迹的人说:“神自九天降,翩若惊鸿,一剑寒霜,风骨凛然。”
而后,便划下新的纪元。
——翩鸿。
沈悬衣没有半分诧异的模样,他轻抿了口茶,不徐不疾道:“神降也很好,一个意思。”
“好吧。”
那说书先生讲完一段,呷了口茶,醒木一声响,合扇说从头。
“往来红尘客,请听我娓娓道来:话说太平了数千年的人间,自三年前祟气卷土重来时,便被诸仙门合力抓住罪魁,以万刃碎魂之刑绞杀于极刑台。原以为人间至此恢复安宁,却不料荒芜了数千年的魔域新迎来了一个魔头……”
“夕影,吃饱了吗?没吃饱师兄再带你去醉望楼尝点新鲜的。”沈悬衣忽然说道。
夕影翻了个白眼:“师兄,我不是饭桶,我吃不下了。”
“好。”沈悬衣语气忽然有些迫切:“那再去河边放花灯好不好?”
夕影:“师兄,这个时间还早呢。”
“宜早不宜迟,早点过去占个位置。”
夕影眯了眯眼:“师兄,你不对劲。”
沈悬衣继续:“夕影,我想去,你陪我去好不好?”
夕影以一个“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嗔他一眼,还是顺了沈悬衣。
只是在出茶肆时,夕影下意识地伫足回头。
他感觉有人看着他。
以免此处有修仙之人,怕被发现自己身份而破坏这人间热闹,他并未探出神识去搜寻。
转头牵起师兄的手:“走吧。”
说书先生还在那讲一段讽刺故事。
“这荒芜数千年的魔域被魔头占据后,自封魔主,仙门严阵以待,生怕这狡黠阴狠的魔头从天而降,露出森冷獠牙,将这海晏河清的大好山河开膛破肚。仙门侠士连横合纵就要讨伐这魔主,只等魔主动作,便可布下天罗地网,将其拿下。岂料……”
“岂料什么呀?”
座下有人不满先生卖关子,站起急道。
“岂料这魔主是个疯子,无心攻伐仙门,也未对人间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一个劲地在红尘中搜寻一人残魂,那人便是极刑台被处死的邪佞。”
“上过极刑台还能留魂魄呢?做梦吧?”
“呸!”座下有人不屑唾道:“果然狼狈为奸,臭味相投。”
此起彼伏的唾骂声四起。
“若那人不是邪佞,魔主这般费尽心思救他又是为何?”
“天虞没冤枉那罪人!”
“啊对对对!”
凡俗之人就是这样,只要嘴够多,总能达到众口铄金的目的。
他们没人见过“邪佞”,也不知其中缘由。
仙门说是,那便是。
小小茶肆热闹起来,说书先生精神奕奕,继续道:“魔主虽未祸害人间,但他的手下这两年可是在人间搜罗无数美人往魔窟送呐!”
“这是为何?”
“那些美人,或是仪态,或是眉眼,或是习惯……总有一样像一个人。”
这段故事说起来复杂。
有人想听仙门如何围剿魔域,仙门修士又是如何大义凛然,想听魔头伏诛颓败。
因着魔域与人间相距遥远,天虞仙山下的永宁城自然不惧魔头,反而饱暖思娱,对缠绵悱恻的虐恋深情感兴趣。
便急着问:“那魔主找到了吗?那个美人。”
说书先生长叹一声,抚须哀叹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茶肆楼上,隐在暗处的青年捂着额,肩膀抖动,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喑哑的嗓,低声喃着:“升天入地求之遍……两处茫茫皆不见……”
属下单膝跪在一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们魔主有时候有点毛病。
平日阴鸷地可怕,有时又沉纳地如同一个死人,一动不动地能坐一天,又有时候,又哭又笑的,不明所以,每每这时,旁人扰了他,他出手毫不留情,魔域的长老上次就是那么去掉半条命的。
习惯了就好。
属下无声叹息。
偏偏这时,有不长眼的推开厢房,打扰他们情绪极度不稳的魔主。
“主上!这次给你找的美人绝对不会错!真的特别像!”
隐在阴暗中的男人抬起眼,厢房门外漏进的光恰好横在他猩红的眸上,阴鸷又邪性。
他看那人的眼,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掌心凝起的幽火还未彻底燃起,那不要命的手下为了媚主,呵呵笑着展开一张灵力凝聚出的画卷。
画上是个美人。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袍子,长发泼墨,站在河岸边,提着一盏兔子灯,笑着望向长河中漂浮的许愿莲。
那美人的眉眼无比熟悉,眼尾下缀的小痣都一模一样,只是原本含魅春情的眸变了,变成一汪清潭,澄澈干净,不染凡俗。
“人在哪儿?”